「給李紱去刑。」
高其倬吩咐道。看著人提著一套刑具退下,高其倬又對李紱說道:「巨來,昨為座上賓,今為階下囚。雍正三年一別,竟成今日之局,實在也令人感慨!既是如此,敬請紱兄體仰兄弟難處,凡問答之處不可再有藏匿粉飾,審結之後自然皇上還有恩旨。該為你說話處,我們也非草木之人。」這都是大理寺審官的老套頭,高其倬說得卻十分誠懇,連孫嘉淦也是心裡一動。盧從周接著說道:「今天傳你來,就為詢問你與謝濟世、伍鋌、黃振國、陸生楠結黨,陷害田文鏡的事。我們只是審明結案,至於該定什麼罪,你是身份很高的人,除了我們依律讞定,還要交六部議過,由皇上親自裁決。」
「犯官彈劾田文鏡是實,而且至今犯官也不覺得彈劾詞中有不實誣陷之詞。」李紱長跪在地,直盯盯望著堂上四個人,說道:「至於『結黨』,我不明白意指云何?謝濟世是我同年,他也是朝廷大員,他也彈劾田文鏡,是他的職權。若說我指參不實情節有誤,李紱自有應得之罪,說到別的上去,李紱實難認承。」
高其倬「啪」地一扣響木,厲聲問道:「你與伍鋌同年進士,謝濟世又是你的門生,顯見得黃振國在信陽說了田文鏡許多不是,由你進京糾集密議彈劾。陸生楠為廣西人,與謝濟世同鄉,你又作過半年廣西巡撫,未必不與陸生楠謝濟世互為黨援,今既敗露,更有何說?」李紱雙手據地,仰面說道:「高公也是讀書明理之人!您與李衛同在成都府作事,又受李衛薦舉作官,不才雍正三年曾上章彈劾李衛『不學無術』,能不能據此實證您與李衛串通一處陷害李紱?盧從周是鄂爾泰門人,謝濟世曾經上表陳詞雲南不當改土歸流,鄂爾泰是否串通了盧從周挾嫌報復?你回這些話不覺得臉紅麼?何況我離滇返任,逕由洛陽,和田文鏡在洛陽見的面,根本沒見黃振國,又怎說我和黃振國勾連謀害田文鏡?」高其倬被李紱問的臉一紅,旋即鎮定自若,笑道:「好一張利口!既說沒到信陽,你又怎麼得知黃振國一案是受了田文鏡冤抑?你到京之後,和謝濟世、伍鋌在高興樓一處吃酒,席間都議論了些什麼?講!」他又使勁拍了一聲堂木。
「回大人,」李紱哪裡在乎這些虛聲恫嚇,直挺挺跪著,語氣振振有詞,「黃振國冤抑,犯官是聽刑部員外郎陳學海說的。黃振國雖然是我同年,我和他沒有杯水私情之交。信陽府訟平賦均百姓樂業,雍正四年田文鏡報過卓異,雍正五年朝廷有旨給黃振國原任加級獎勵。我說黃振國清廉,是據邸報說的。田文鏡誤用匪人張球,他自己也上折自劾。我的劾本指他任用匪人誣陷清廉有何錯誤?至於高興樓吃酒,我是說了田文鏡蹂躪讀書人,說他是不可救藥的偏執人,謝濟世、伍鋌也都有同感,但在那裡我們誰也沒說寫本彈劾的事。『共謀商議』更是無稽之談。當時陳學海也在場,傳來一問就知道了。」
盧從周盯著侃侃而言的李紱,也覺得指他「結黨營私,陷害田文鏡」的罪名難以成立,在旁問道:「你說黃振國是好人受屈,現從黃振國住宅搜出贓銀兩萬,又有茶馬販子客氏指實黃某私賣茶引,客氏收據已獻錄在案,你現在還有什麼話?」李紱道:「黃振國與犯官並無深交,他犯贓既有實在憑證,犯官確是誤聽人言,自有應得之罪。大人問到這裡、犯官唯有引咎領罪,沒有別的說話。」
至此問答已成僵局,高具倬一邊傳命帶謝濟世,對李紱說道:「巨來,你如今身在不測,要仔細思量承奉聖意。你既有錯處,更當反躬自省,如果上表謝罪,大理寺可以代呈。」「田文鏡豈得謂好人?」李紱想也沒想就站起身來拂袖而去,邊走邊道:「我就是上表,也只肯訂正黃振國一案。他是河南總督,黃某是信陽知府,他任用黃振國屢加表彰,難道他無責任?」
接著謝濟世便被帶進來,他個子比李紱稍高一點,寬寬的臉蒼白清臞,大冷天兒只穿一件土灰塵布夾袍,漿洗乾淨得纖塵不染,髮辮也整理得紋絲不亂。去刑之後,他很仔細地又理了一下前額上寸許長的頭髮,抬起頭來,靜靜地望著四位堂審大員。一望可知,這是個更難招惹的角色。高其倬因他官小,平時也無交情,便想劈頭打下他的氣勢,猛地一擊案,喝道:「謝濟世,你可知罪?」
「不知道。」
「你參劾田文鏡的事可是有的?!」
「有的。」謝濟世偏著腦袋想了想:「──那是去年五月的事──怎麼,我不能參他?」
謝濟世一句就頂住了高其倬。他是都察院的監察御史,官秩雖然只是四品,但卻是言官,舉劾不法是他的本職份內,他當然有權參田文鏡。高其倬是個見機極快的,口風一轉說道:「你當然可以參,但不能挾懷私意!我問你,受誰的指使參劾由文鏡?」
「我受孔孟指使。」謝濟世不慌不忙說道,「我飽讀經史,束髮受教就循的孔孟之道。千古之下,哪有田文鏡這樣的暴虐乖戾之徒安座堂皇,不受正人彈劾的?」
他話一出口,高其倬和盧從周便面面相覷,堂下親兵皂隸也是一片竊竊私議。孫嘉淦見審訊李紱答問都如兒戲,早已聽得大不耐煩,此刻也不禁凝神貫注打量這個謝濟世,心裡想:此人風骨不俗,怎麼早先竟不認得他?正胡思亂想間,高其倬冷笑一聲,說道:「你好大口氣,讀了幾本經史,會作幾篇八股文,就自稱孔孟受教門生!」
「我沒說是門生。你問我答,我就是受教孔孟!至於我的學問,不在此案中,你除了看風水說勘輿別無所長,自然和我說不到一處。」
「你放肆,大膽!本部堂是有權動刑處置你的!」
「宣揚孔孟聖道是堂堂正正的事,沒有什麼放肆可言。我自幼讀聖賢書,講學也著書,《古本大學注》、《中庸疏》都是我所作。我只知道事上忠藎,見奸不攻不是忠臣!」
高其倬不禁大怒,他平生最得意的就是他的勘輿學,一開頭便被謝濟世說成了不值一文的下九流,叫他如何忍得,因使勁一拍響木,大喝一聲:「大刑侍候!」
「扎!」大理寺的衙役們大約從來還沒有夾打過官員,略帶興奮地答應一聲,「啪」地向謝濟世面前扔下一副柞木夾棍,瞪著眼盯著高其倬等他發號施令。高其倬貿然間覺得不妥,但事到其間卻沒有平白下台階的理。心一橫便要吩咐上刑,身邊的盧從周一拍堂木,大喝一聲道:「謝濟世,你招是不招?」他帶來的刑部衙役立刻助威:
「快招,快招,快招!」
謝濟世絕望地望一眼弘時和孫嘉淦,忽然悲淒地放聲大哭,邊哭邊道:「你們夾吧……打吧!聖祖爺呀……您睜開眼瞧瞧,這些不爭氣官兒們怎的糟蹋您的基業……」
他這一喊,眾人立時目瞪口呆。原來雍正元年就有旨意,無論何種場合,只要一提康熙廟號,所有文武百官不得坐聽,要全體起立致敬。孫嘉淦頭一個騰地站起身來,弘時也忙不迭起身肅立,高其倬和盧從周便也起身。滿堂衙役不知其中緣故,癡癡茫茫不知所措地站著發呆。那謝濟世頭也不抬,一口一個「聖祖爺」,哀聲很是悽惶:「……您老人家才過世幾年,這些人都記不得您的話了……《聖武記》畢您一生心血寫成,如今大臣們也都忘了您的訓誨──『非聖者即是乖謬之臣,雖有才而不能用;言利者即是導主忘義,雖聚斂有法亦為佞悻」──這不是聖祖爺您的教誨……田文鏡難道不是言利導主忘義之臣?高其倬難道不是非聖乖謬之徒?而今他們高坐堂皇,反而來審我這個迂書生!我的聖祖爺……您好歹看看這些東西……他們能算是好人麼?噢……嗚……」也真虧了謝濟世好記性,一邊哭,長篇累牘地引用康熙所著《聖武記》裡《辨奸識忠》篇裡的論斷,暢似流水毫無羈滯,夾帶著對自己奏折的辯護,橫攻一堂審官,滿朝文武罵得一無漏網:「如今滿朝上下,只剩下了捏造祥瑞,假報政績欺蒙當今,略略敢言的就群起攻訐,不致於死地不罷手……聖祖爺……痛心您九泉之下也不得瞑目……」至此,孫嘉淦已被他哭出一身汗來。高其倬早已聽得煩躁,好容易等到個話逢兒,咬著牙大聲道:「動刑,看招是不招?」
衙役們又好氣又好笑,極熟練地將棍子套到謝濟世腿上,用力一收。那謝濟世是個文弱書生,臉色立時慘白如雪,略一挺,大叫一聲:「你夾死我吧!──指使我的是孔子、孟子,還有聖祖爺──」他一下子就暈絕過去,口中呢呢喃喃還在咕噥,聽時,仍舊是在念誦康熙的廟號,眾人只好仍復起身聆聽。
「不能再用刑了。」孫嘉淦離座,看了看昏暈不醒的謝濟世,對高其倬一揖,說道:「我要回去寫本,保這幾個人。」又對弘時一躬,便退了出來。弘時從大堂裡追出來,扯住正要上轎的孫嘉淦,說道:「嘉淦,我最知道你的。從容一點,別急著動手,更不要蠻來。皇上這些天氣性不好。」孫嘉淦瞟了弘時一眼,客氣地說道:「多承三爺關照。這明明是個文字獄。我為御史豈能坐視?就不為這個案子,我另外還有許多話要陳奏皇上的。身為都御史,我也不敢看著皇上的氣性說話。謝謝三爺。」說罷也不回衙門,也不去暢春園,一逕趕回府裡索了筆硯就擬奏稿。
※※※
大理寺刑詢李紱一案,李衛和弘曆卻奉旨和曾靜在養蜂夾道對話。曾靜被逮之初,深恨張熙賣師,原是抱定了必死之心一言不發的。湖南巡撫因為本省出這樣大逆造反的案子,被降二級留用處分,他把曾靜抓來後也不審問,每天二十小板,再灌一碗涼水送回監獄囚起。四天下來滿身瘡痕血疤,又腹瀉不止,把曾靜一把老骨頭折騰得求死無門求活無路。又過幾天,張熙由青海解到四川。聖命又到,命俞鴻圖交任復京另委要差,順途解押曾張二犯到京。俞鴻圖帶著張熙同到湖南時,曾靜已瘦得一把乾柴一樣了。
那俞鴻圖卻甚是通達世情,一把人犯要到自己手,大一件就是把他師徒合囚在一間房裡,由著他二人翻臉吵鬧一夜。第二天他自己親自來勸,又帶著郎中給曾靜看病。他也真放得下藩台架子,親自灌湯侍藥安排飯食衣著,一直到解押起程,絕口不提案情。一路上關防看押,也是內緊外鬆。慇勤將息著,連護送的人都改了長隨衣著,一口一個曾老爺張老爺奉迎,但有需求都是立即照辦,形同廝役皂僕。俞鴻圖和他們同處一車,偶爾也說學文章詞賦,打打棋譜什麼的,十幾天下來,居然「老俞」、「老曾」、「小張子」地叫起。眼見京師漸近,俞鴻圖臉上便露出愁容,無緣無故地還時而對著車角抹眼淚兒。二人開始也不以為意,見得多了,不免詫異。曾靜忍了幾天,不自禁問他:「俞大人,您這幾天忽忽不樂,是因為雪大路難走麼?」
「雪大有什麼不好?」俞鴻圖掀了掀馱車窗望著外頭道,「這雪天只要不凍餓,讀書人沒個不愛的。你們看,前邊那個土丘,就是燕王的黃金台,繞過這道彎兒,一條凍河過去,就是京師驛站潞河驛。去日苦多,前程途窮,二君禍在不測,我非草木之人,焉能不動情?」
兩個人順他目光向外看,但見六合繽紛雪花如綿,遠村近廓樹頭塘坳一片玉砌冰鑿世界,帶著雪掛的老柳枝渾如梨花怒放,輕輕在風中搖曳生姿……一陣死一般的沉寂過後,曾靜喟然一嘆,說道:「這是造化驅使,事已至此,有死而已。」
「你們是犯了十惡不赦的罪,這一路我只能聊盡友誼而已,憑我俞某人,斷然救不下你二位。」俞鴻圖先把前途說到二十分無望,死死地繃住嘴,讓兩個人絕望到無可奈何。足有移時,他才又說道:「這一路一想到這一層,我心裡就刀絞似的,可又無法可施。你們寫的那封信,氣得皇上幾夜沒睡,生怕你們死在湖南,所以才叫優禮送來北京。但一路相處,我覺得你們不過是誤入迷途,上天有好生之德,難道真的一點辦法也沒有了麼?」
曾靜和張熙的「決心」早已在俞鴻圖的軟功下被暗地消蝕,此刻被他如簧之舌連推帶拉如弄小兒,早已聽得癡了,只是還放不下臉來詢問「辦法」,只低下頭嘆息流淚。
「誰叫咱們有緣朋友一場呢?」俞鴻圖目中幽幽放光,由車廂移動著身子,彷彿陷入極度的深思,徐徐說道:「現在要想活命,我苦思百計,都不中用,只有兩個辦法可以一試。」「什麼法子?」曾靜和張熙眼中陡然放出希冀的光,竟不約而同問道,問過之後又都覺失態,不禁又都紅了臉,低下了頭。
俞鴻圖滿心得意又為雍正立一大功,卻裝作愁眉苦臉,手撮著牙花子沉吟道:「一是張熙和岳大將軍有兄弟之盟,誓同生死。皇上愛重岳鍾麒軍門,他又領兵在外,最忌切口。你們一定要記得這一條,要多稱讚岳大將軍忠義節行,提醒皇上。」他輕咳一聲,「皇上是個強性子人,你們要服輸,輸得心悅誠服,不能帶出半點口是心非。你弄假的,皇上就會覺得你們戲弄他,那就完了。你心悅誠服,皇上覺得你們頑石可化,就有一萬個人想殺你們,也拗不過皇上。」見二人連連點頭,已是一副乞活的猴急樣,自以為已經吃準「聖意」的俞鴻圖又有點猶豫,因一笑說道:「事已至此,大錯鑄成,苦勞焦思也都是盡人事而已。還要看天命,看你們的運氣。你們照我說的,十成有七成活命指望。」
……此刻,面對上座的弘曆和李衛,傍坐著的俞鴻圖,還有刑部侍郎勵廷儀,曾靜伏跪在暖融融的地龍旁邊,挖空心思奏對雍正的問話。他心中突然升起一種莫名的悲哀:萬一是上了俞鴻圖的當,服了軟,低了頭仍舊不饒,那才真叫「濯盡西江水;難洗今朝羞」!他偷眼看了看座上四個人,一個個皆都表情嚴肅刻板,沒有一點笑意。不由心裡一寒,身上一顫。
「旨意問你,」弘曆問道,「你在上岳鍾麒書內云『道義所在,民未嘗不從;民心所繫,天未嘗有違。自古帝王能成大功建大業,以參天地而法萬世者,豈有私心成見介於其胸?』你生在本朝,不知列祖為天命民心所歸麼?還要講這個話,是何所指?」他睨一眼這兩個活寶,一個冬烘糊塗,一個頑鈍無知,都是一副小心翼翼土頭土腦的鄉巴佬模樣,半點靈爽之氣也無,不禁厭惡地別轉了臉。心想:皇阿瑪還嫌國家朝廷事情少,和這樣的蠢材大費唇舌,還要著書立說!思量著,曾靜叩頭回道:「彌天重犯這些話是泛說。彌天重犯生長楚邊山谷,本鄉本邑以及附近左右,沒有個達人名士在朝,實是孤陋寡聞之極。這次赴京,俞大人一路譬講,才知道本朝自太祖高皇帝神武蓋世,開創王基。太宗文皇帝繼體弘業統一諸國;世祖章皇帝建極緩猷,撫臨中外。聖祖仁皇帝深仁厚澤遍及薄海。迨至我皇上,天亶聰明,恢弘前烈,已極禮明樂海晏河清。此正是天命民心所歸。從前彌天重犯實實蹈陷於不知,不是立意要如何,自外於聖世。」
弘曆滿意地點點頭,不禁看了一眼俞鴻圖:能在幾天裡調理出這麼一對犯人,也真是一員幹吏。他似乎高興了一點,挪動一下身軀又問:「旨意問你:書信內云:『天生人物,理一分殊。中士得正,而陰陽合德者為人;四塞傾險,而邪僻者為夷狄。夷狄之下為禽獸。』禽獸之名,是因為居處荒遠,語言文字不通,所以叫『夷狄』,並不是生於中原就叫人,生於外地就不是人!如果照你說的,中原只生人類,為什麼豬狗馬羊比人還多?就是人類之中,還生出你這等叛逆狂悖,淪喪天良,絕滅人理,禽獸不如之物來呢?」這是異常痛快、刁毒犀利的問詞,最合著雍正的性情,倒也合了弘曆此刻的意。因問過之後啜茶蹺足而坐,用欣賞的目光看著曾靜。曾靜聽得一怔,想起俞鴻圖諄諄告誡,此刻才明白,做低服小,就是不可有羞恥心。羞恥之心泯滅乾淨,什麼話都能說得暢若流水。索性便流出眼淚來,崩角叩頭道:「這都是彌天重犯讀書減少,義理不能透徹,錯以地域遠近劃分華夷,不知道以人之善惡分華夷的緣故。聖祖爺殯天詔書到,就是我們那深山窮谷,百姓們也奔走悲號如喪考妣。彌天重犯冥頑無知,也曾廢食輟飲慟哭號涕……」他淚涔涔地,漲紅了臉略一頓,「但在當時,自己都不知道這是為什麼。若非聖德隆厚,皇恩浩大,何以能如此感化萬眾?只因為一向見《春秋》有華夷之辨,錯會了經書旨要,所以發出誕妄狂悖言語……今日才知《春秋》這一說,只因楚不尊王,故攘之,和本朝龍興情形天懸地別。今日二五之精華,盡鍾於夷狄,華夏消磨,蕩然空虛,是實話實理。孟子既稱大舜、文王為東西夷所生,又評詆楊朱、墨翟無父無君是為禽獸。所以中原豈無夷狄?蠻荒豈無聖人?只是以『心』來分夷狄就是了。所以彌天重犯雖然昔同禽獸,今蒙皇上金丹點化,幸而已轉人胎了。」曾靜這一番胡說八道,任誰一個經史家都可一望而知。但雍正既然先已謬了,也只好任誰都隨著。也幸得曾靜精熟經史,抓住一個「心」字拚命做翻案文章,雖然七拐八彎閃爍曖昧,總算理上說得清通無礙。弘曆不禁開心一笑,但想到這些問答還要輯錄成書發佈天下,又由不得囁嚅。正要再往下問,李漢三從外匆匆進來,向耳邊極輕地說道:「萬歲這會子發怒,朱師傅叫請爺進去解勸解勸。」
「唔,和誰?」
李漢三前湊一步,又對弘曆耳語「孫嘉淦」三字,便後退一邊,好奇地打量曾靜張熙時,恰張熙也看過來,四目相對,都是吃一大驚,忙都別轉了臉。弘曆不敢再遷延時分,起身略一整衣,說道:「這是皇上的問話旨稿,李衛在這裡維持一下,叫書吏們好生記錄供詞。曾靜,生死榮辱都存於你一念之中,好生回奏你的供詞,去掉疑慮之心。皇上萬幾宸函中親自問你的供,自開天闢地以來沒有的事。你不要再自誤了。」說罷出來,在獄神廟門前認鐙上馬,加一鞭,帶著李漢三直西而去。
雍正果然正在怒不可遏。孫嘉淦上書的消息,當天盧從周便密報了他。雍正早已知孫嘉淦對諸多政務有不同意見,就是李紱,雍正原本也十分愛重,也盼有個把人出來說幾句話,以為自己開恩留個地步。因此盧從周密報,雍正還笑了一笑,說道:「那是個鐵心鐵御史,朕也都堵不住他嘴。你們只管照原旨意從嚴審議。」
但孫嘉淦遞牌子進來,呈上自己的奏折時,雍正卻笑不出來了。折子是素紙貼了黃簽的,厚厚的一疊,雍正一邊展讀,口中還笑道:「什麼好文章,寫了這許多──」話沒說完便一下子打住,因為壓根就不是保李紱的,標題便赫然醒目:
為停納揖,罷西兵,親骨肉三事臣孫嘉淦跪奏
雍正的頭「嗡」地一陣轟鳴,哆嗦著雙手一點一點展開來讀。看著看著,一股怒氣陡地湧起,他「唰」地一聲將奏折甩在地下!他離開了暖閣,背著手在正殿快步兜著圈子,滿殿太監官女都嚇得悚息股慄。孫嘉淦跪在暖閣隔扇前頭也不抬,他已經感到了咫尺天威即將發作的緊張氣氛,深吸了一口氣,準備著雍正雷霆大作。高無庸一陣心慌,眼見沒一個能說上話的大臣在跟前,悄悄溜到後院正房叫了喬引娣過來。
雍正似乎心情極為矛盾,擰眉攢目走幾步,回頭惡狠狠盯一眼孫嘉淦,又無可奈何地舒一口氣,踅回身來親自撿起他的奏章接著再看,瞥一眼,正看到幾行字:
納揖為千古弊政,彼以錢入官求位,將本求利,何事不可為?暴虐貪酷之吏皆由是輩所生。即微臣言,主上豈不知耶?知非而不能去,猶見善而不能舉也。中平皇帝不屑為之,今皇上英睿聰亶,何以仍取此補瘡而剜肉!臣甚疑皇上有非道斂財急功近利之心也……
雍正只看到這裡,氣得「唰」地又將奏折甩得老遠。但他踱步不到半刻,又狐疑地停住了,似乎有點不好意思,滿眼恨意又盯一眼孫嘉淦想去撿那奏章又停住了。引娣忙撿起平擺在案上,又擰了一把熱毛巾遞上來。雍正擦了一把扔下毛巾,又坐下來看。他看過了「罷西兵」這一節,似乎心情平靜了一點,但看到「親骨肉」一條,又紫漲了面孔,幾行遒勁乾瘦的小字剜心刺目,看得人頭目眩暈。
阿其那塞思黑其自有應得之罪,乃罪之又復加以惡名,先帝之子雖眾,而各王之兄弟凋零不堪,皇上陡負不悌之非議,何以率天下遵五倫之道義,又何以彰先帝慈憫之聖衷?
「你是說朕不孝?!」雍正讀到這裡,再也抑制不住自己憤怒之心,「你知道他們是怎麼待朕的?你一個外臣,干預朕的家政,你活夠了!」
孫嘉淦一直在極度緊張的氣氛中挺著。雍正一開口,反而覺得身上輕鬆了不少,頓首說道:「臣豈敢干預天家家政?但自大阿哥允禔之下,皇上七個親兄親弟身遭囚獄之苦,天下有目共睹,聖祖在天之靈能不傷懷?」
「朕和你想的不一樣!」雍正的嗓音嘶啞沉悶,帶著絲絲金屬的顫音,「大阿哥二阿哥是先帝親自處置,朕並沒有難為他們處。他們不孝不悌,氣得先帝寢食不安,要朕代為受過?八阿哥一世奸雄,聯絡外臣圖謀不軌,也是世人有目共睹!你為什麼奏折裡一字不提?嗯?」這無比凶狠的一問,都自丹田而出,震得大殿嗡嗡作響。一個小太監站在外殿邊,緊張得眼一黑,竟自嚇暈了過去!孫嘉淦以頭碰地有聲,語氣卻毫不浮躁,一口便頂了回去,說道:「臣的奏議不是為指他們的罪,臣是提請皇上留心,古有『八議』之理,他們為非應予懲處,但懲處應當有度,閒置而散其權,使其不能為非即可,何必為天下造不悌之口實?」雍正一聽「謠言」二字,更加光火,怒聲吼道:「不軌之徒造謠生事,難道是朕的主使?!」
「當然不是。但皇上如能措置得更為妥當,曾靜這些鼠輩何由而能造謠生事?」
「好!你頂得朕好!」雍正氣得渾身亂顫,抓起一方端硯「啪」地一聲摜得稀碎,滿殿迴旋著他的咆哮:「他們怎麼整治朕?魘鎮、投毒、刺殺、中傷,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沒作出過!朕這裡稍加懲處,你就出來攔橫兒!你是什麼忠臣?」孫嘉淦連連叩頭,說道:「主上息怒。臣沒說不應懲處,只是皇上既為四海之主,自應有包容四海之量,百川之中豈無泥沙?殿廟宇下亦難免藏污納垢!為皇上計,為天下後世皇子皇孫計,皇上立一寬宏大量表率有何不可?」他沒說完,雍正已經大喝一聲:「叉出去!」
孫嘉淦不等人來架,嘆息一聲,磕了三個響頭起身便走。
「回來!」
雍正叫了一聲,見孫嘉淦仍是那副不躁不急的樣子,穩重安詳地又跪了回來,反而略有點氣餒。哼了一聲又回了炕桌前,孩子一樣坐著嘔氣。恰此時朱軾來澹寧居,在殿門口遇上疾步如星的弘曆,二人略一會意便跨進殿內。弘曆一進門便故作失驚,說道:「這不是孫韻公麼,你這是怎麼了?」朱軾把一疊子文書輕輕放在案上,說道:「這是臣和方苞剛剛整理的奏議節略,都是部議三──允祉的,請萬歲裁奪。」
「看來朕真的要當『寡人』了……」雍正撫著剃得趣青的腦門子,不勝淒楚地嘆道:「李紱結黨攻訐,說朕為群小所圍;楊名時反對改土歸流,勸朕別受佞人蠱惑;十三弟騎鯨,朕飲食不能下嚥,三阿哥卻有心笑!民間風言風語,說朕許多不是,還冒出像曾靜這樣的畜牲,居然敢策反岳鍾麒……現在又是孫嘉淦,趁著朕心力交瘁打上門來……真的要眾叛親離了?」他哼了一聲,把孫嘉淦的折子推給朱軾:「你們看看,這是翰林手筆,與眾不同!」
弘曆忙湊到朱軾身後,看到奏折題目「親骨肉」三字一怔,當一行行看下,那些直指雍正喜愛聚斂之臣,信任酷吏,以為凡科第出身都是「黨徒」的話,還有指責雍正積財為打仗,本可撫綏的雲南土司,偏要「改土歸流」。策零阿拉布坦遣使來京禮節周到,也是可以一紙詔書傳檄而定的,卻硬要「耗資億兆驟興大兵」。換言之,簡直是貪財奴役,聚來的錢燒得沒處放,無端地又要打仗!後邊說到兄弟,用詞大膽,簡直更是肆無忌憚。無論哪一條,都比李紱等人的「狂吠」要激烈多少倍。看著看著,弘曆的腦門子上也滲出了汗:這怎麼處?朱軾卻拿著奏稿,彷彿在掂它的份量似的,只是沉吟不語。
「你們以為如何?」雍正要過奏稿,緊鎖眉頭,「怎麼處置這個犯上的狂生?」
「萬歲……」足有移時,朱軾才輕聲說道:「孫某確實帶著狂氣。但我……我很服他的膽子!」一句話說得雍正忍俊不禁噗哧一聲笑了,看著地下一動不動的孫嘉淦道:「朕也不能不服他的膽子。」
滿殿的人都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