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8 章
當斷不斷畏禍失機 邪道伏誅血濺紅樓

  雍正斷然絕情殺子,雖然沒有明詔佈告天下,但弘時因「處事妄誕,放縱不羈」,當時就革掉了王爵,數日之後便傳出他「羞愧自盡」的消息。數年之內瘐死允禩允禟,囚禁允祉和「舅舅隆科多」,加上弘時這個親生兒子,凡有黨援情事的勳貴格殺殆盡,真個苞苴不行於鐵面,親情不移其剛腸。這種唯法是行六親不認果真驚世駭俗震懾了官場猥瑣齷齪之風。盡自天下官員地主對雍正新政火耗歸公,改發養廉銀,攤丁入畝,士民一體當差完糧……這些措置心裡仍舊腹非不已,對田文鏡鄂爾泰曲阿聖意,刻意剝削,假報考成邀功圖進的「小人行徑」切齒仇恨,但也確實沒人再敢作仗馬之鳴,攻訐他樹的這幾位「模範總督」了。不但雍正,就是張廷玉,鄂爾泰等大臣,也覺得令行禁止雷厲風行,政務絕少滯礙。

  政務順手,軍務卻十分棘手,雲南廣西改土歸流,當地土司本來就不服,新選派的州縣官到這些窮鄉僻壤作官,事多任繁,又毫無油水可搾,許多地方州縣衙門沒有主管,任憑胥吏上下其手敲剝苗瑤百姓,激起民變。自雍正五年鎮沅土司刁瀚率苗民聚眾放炮,焚燒府衙,幾次用兵征剿,都是「兵來我進山,兵去我再來」,總不能平服。鄂爾泰是以「改土歸流」投合「聖決」入為樞相的,當然深感不安,親自請纓返回貴陽主持。雍正自然照准,仍命他以軍機大臣身份督辦雲貴軍政,命貴州提督哈元生為揚威將軍,湖廣提督董芳為副將軍,都由鄂爾泰節制,進剿掃蕩叛苗。

  岳鍾麒大軍自雍正七年正式誓師出兵,大軍共分北路軍與西路軍,鉗形西進,岳鍾麒坐鎮西路軍,由將軍紀成賦,副參領查廩護理北路軍。臨出征前上疏雍正,言有十勝把握,寫得酣暢淋漓:一曰主德,二曰天時,三曰地利,四曰人和,五曰糧草廣儲,六曰將士精良,七曰車騎營陣盡善,八曰火器兵械銳利,九曰連環迭戰,攻守咸宜,十曰士馬遠征,節制整暇。斷言策零葛爾丹跳樑小丑不難指日蕩平。雍正也大加獎贊,升任岳鍾麒的長子岳睿為山東巡撫,親自在太和殿擇吉日為岳鍾麒送行,命岳睿直送父親到西寧軍中以示恩禮隆重。

  正當旌旗蔽空士馬飽騰,即日昇纛開拔之際,突然前軍來報,準葛爾派特使特磊進京朝見,路過西寧,要求請見岳鍾麒。

  其時正是雍正九年七月,塞外胡楊正青草原雨多草茂,西寧城無風無沙,湟水如帶橫亙於蒼天茫野之中。岳鍾麒剛剛巡營回來,聽見這一消息不禁一怔,總兵張元佐、樊廷、冶大雄恰都在身邊,因用徵詢口氣問道:「見他不見?」

  「這是策零阿拉布坦的緩兵之計。」張元佐說道。他是曾隨允禵和年羹堯兩度和葛爾丹打過仗的,深知這個小阿拉布坦奸詐異常,略沉思了一下說道:「他既是朝見的特使,不干咱們的事,放他去北京,咱們該怎麼幹還照計不動。」冶大雄是個兵士出身的老行伍,說道:「這個時候士氣正旺,最忌這種事。下頭知道要講和,有些旗人聽說能不打仗,燒香磕頭還來不及呢!依著標下建議,權當拿住了奸細,割了他的鳥頭,三軍號示他娘!」樊廷卻道:「萬一他來投降呢?擅殺來使,皇上怎麼想?見見面於我何損呢?」冶大雄道:「這種事犯什麼嘀咕?仗打贏了就總有理,仗打敗了就百無是處。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宰了這個兔崽子,得勝回朝有人說話老冶頂著!」

  幾個將領意見不一,岳鍾麒一時犯難:軍中滿漢將領心思不齊,滿人驕橫無能,漢人心懷不滿又招惹不起,特磊是奉命到北京朝見雍正的,自己半路截殺了,保不定就有人寫密折,砸自己黑磚。以雍正專斷權威,親子尚且不姑息,萬一將來軍事稍有失利,大禍只在頃刻。但與特磊接談,又確實於士氣有礙。思量了好一陣,才道:「在側耳配庭見見他。」說著帶著馬弁戈什哈進了大將軍署,在正殿西邊親兵守值的耳房坐定了,不一時便見人帶著一個五十多歲的蒙古人進來。岳鍾麒不等他坐定,便道:「你叫特磊?如今兩家兵戎相見,不在喀爾喀等死,到我軍中有何貴幹?」說著目視通譯官。

  「不要這個蹩腳的通譯官了。」特磊沒聽完通譯官的翻譯就笑了。「我能說漢話,我自幼隨阿爸在張家口作茶馬生意,我的母親也是漢人,我和漢人有很親近的情分。」他是那種很深沉很幹練的蒙古漢子,黑紅的臉膛上,濃眉長出了壽眉,一雙飽經滄桑的眼睛晶瑩閃光,滿臉都是慈祥溫和的笑容。一口流利的漢話略帶了晉北口音,不知道的根本聽不出是蒙古人。特磊頓了一下,說道:「我不是給將軍下戰表的,我身上帶著息爭和平的使命。」

  岳鍾麒用難以置信的目光看著特磊,不動聲色地說道:「誰能相信你呢?你們準葛爾人已經幾次遣使去北京,只會騙人,一句真話也沒有。一邊在北京恭敬朝見,一邊背地裡進兵青藏!我見你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好奇,看看你是個什麼東西。」

  「我不是『東西』,是人。」特磊一本正經說道,「岳將軍怎麼漢話也說不好?」

  有此誤會,便顯出特磊畢竟是蒙古人,幾個將軍不禁掩嘴葫蘆。岳鍾麒問道:「是誰派你來的?策零阿拉布坦?」

  「啊,將軍。」特磊大約嫌屋裡熱,袒了一隻袖子,說道:「《孫子》裡曾經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將軍對我準葛爾情形可以說一無所知。策零阿拉布坦去年十一月已經病死,現在我們準葛爾各部是由噶爾丹策零大汗台吉執掌權力。葛爾丹策零汗爺一向尊容中央道統,仰慕中華文明,謹守西疆為中央屏障,幾次擊退哥薩克侵略。他臣守喀爾喀蒙古是康熙博格達有詔書特許的,修表稱和也是有誠意的。我來,是為消除誤會,爭取和平而來。」

  「誤會?」岳鍾麒格格一笑,「雍正二年春,被我天兵在青海擊敗的羅布藏丹增,不是你們窩藏起來了嗎?」

  特磊在椅上欠身一躬,說道:「將軍須知,當時和現在的政情不一樣,當時我們執政的是策零阿拉布坦。鑒於老阿拉布坦、老葛爾丹與羅布藏世家的淵源,不能不予收留,漢人叫這為『講義氣』。但羅布藏丹增是一條毒蛇,是草原上的豺狼。他在我們的地盤裡收羅舊部,聯絡葛爾丹殘部,借祝壽為名帶兵入帳,要殺害年輕的葛爾丹策零。我們的台吉汗爺正好要與朝廷修和,就把他們一網打盡,命令我把羅布藏丹增押解北京,以表我們對博格達汗朝廷的忠忱。但是──」他皺緊了眉頭,對目瞪口呆的岳鍾麒道:「我走到科舍圖西的三葉河,就遇到了將軍的部隊正在向西挺進紮營。逃亡的蒙古人都告訴我,岳將軍要率軍橫掃喀爾喀蒙古。我不能帶著我們主人的忠誠之心身入不測之地,因此暫時命人把羅布藏丹增押回了伊犁。將軍,每一條生命都是珍貴的,請您將我的話轉奏雍正陛下,我就留在軍中作您的人質。這樣好吧,將軍?」

  「好吧。」岳鍾麒聽著一篇天衣無縫的說辭,一時實在挑剔不出什麼毛病,因起身道:「我這就奏上去。你大約要在我營中等半個月,給你劃一處小院子住。你和你的從人食膳都有人照應,只是半點不能越軌,否則休怪我軍法無情。」

  當天,岳鍾麒就將特磊來朝的情形備細具折奏陳,並說,「策零阿拉布坦奸詐為懷,素無信義,特磊所言多不可信。請旨將特磊就地正法,以勵士氣。」

  十二天後就接到了雍正發來的八百里加緊朱批諭旨:

  夫不戰而屈人之兵,上勝也。東美未聞之耶?葛爾丹策零果能謹守臣道,仰伏闕下,朕亦不必以犁庭掃穴而後快。即將特磊妥送來京,俟朕親詢,我軍暫緩西進。唯恐特磊有詐,戒備不可稍懈,汝將軍事佈防調停恰妥,亦同特磊進京可也。欽此!

岳鍾麒明知此舉不妥,但旨意毫不含糊,雍正的性子又半點違拗不得。只得連夜安排軍務,帶了幾十名親兵,快馬護送特磊赴京。特磊帶的貢品駝隊,則由驛站遞傳進京。

  幾十騎人馬日夜趲行,趕到北京時已是將近八月中秋。當年河南、山東、出西都豐收,正是清風瀟灑金穀登場之時,北京城裡人已在忙著製月餅,紮兔兒爺,供小財神,走齋月宮,一片熱鬧。城外丹楓染秋艷色雜陳,山含淡翠雲薄西嶺,永定河子牙河清潦流素,兩岸楊柳未老,依舊傷心一碧。正是北京天氣景致最佳之時,眾人一路奔波,卻都是滿身風塵,眼倦腿脹,哪裡有心思觀賞?當晚在潞河驛安歇住,張廷玉已來慰問,傳旨明日進園,召見葛爾丹特使特磊。同來的還有工部尚書俞鴻圖,新升任的京畿道李漢三,禮部外藩司長陳學海,大家吃西瓜品葡萄說閒話。那陳學海仍是饒舌,又是河修治得好,又是各地豐收,又說荷蘭國、日本國、法蘭西國、羅剎國「萬國來朝」。東洋鬼子西洋鬼子怎麼恭敬,萬歲高興得病都去了一大半……一有話縫兒就插進來亂嘈,眾人也都不計較他。熱鬧說話一陣便各自散去。

  第二日清晨,岳鍾麒冠袍履帶結束停當,與特磊並馬來到暢春園雙閘門口。高無庸已在候著,二人一下馬他便宣旨:「特磊在此候旨。岳鍾麒進去。」見特磊恭恭敬敬雙膝跪下。岳鍾麒沒言聲,抿了抿嘴唇便隨高無庸進園,逕趨澹寧居。

  「東美一路辛苦。」雍正盤膝坐在大炕上,李衛和朱軾從侍在旁,炕西靠南窗設著一案一椅卻是弘曆坐著。見岳鍾麒進來行禮畢,雍正笑道:「弘曆替朕扶一把東美。這會子都是朕的親臣,坐著說話兒。」

  岳鍾麒打量雍正,只見雍正穿著駝色江綢夾袍,外邊罩著繡石青江綢棉金龍褂,項間掛著蜜蠟朝珠,腰間繫著金帶頭線紐帶,戴著一頂天鵝絨紗台冠,正襟危坐在東閣大炕裡,精神比兩年前離別時要好得多。只是身上削瘦,連衣服都看著有點不合體,岳鍾麒覷著眼看雍正,邊坐邊道:「聖顏比奴才離開時還清減了些,鬢邊頭髮更蒼了。皇上依舊只是吃素麼?奴才是個廝殺漢,釋佛道理不懂,但供佛也還用三牲,他也不禁葷。所以皇上還要增進些肉食。奴才離開時皇上戴著齋戒牌,今仍舊戴著,難道主子用的常齋不成?」「朕生性喜愛素食,倒也不禁血食。但今天是田文鏡頭七之日,朕為他超度。」雍正咳嗽一聲,一個小太監忙捧著嗽盂過去,咯了一會兒卻沒有痰,又坐正了,嘆道:「你大約不知,田文鏡已經去了。社稷少一人吶……不說這些了,說說你那個特磊吧。」岳鍾麒從河南過,田文鏡死,當地縉紳大戶爆竹連天響地祝賀,他親眼目睹。他這個話無論如何不能在雍正跟前提說,

  因雙手按膝,將軍備西征情形諸多事務一長一短說了,又細細說了接見特磊的經過,奏道:「《春秋》云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士氣最要緊的。準葛爾部歷來反覆無常狡詐難測,盼皇上擲還他的貢品書表,斥見來使,以示天朝討敵不共戴天之決心。奴才在西邊大營鳴鼓揚旗而進,不難殄滅醜類。」

  「文死諫,武死戰,你的這個想頭原不錯。朕見他,也是想看看他的虛實再作定奪。」雍正說道,「你大約見了邸報,睿親王多爾袞的案子,已經平反昭雪,鰲拜的子孫也復了世職。朕不是個爛好人,但若能以德服人,少殺生而獲勝,朕是求之不得。特磊萬里迢迢來了,還是要善見善言。近來十幾個外藩國如日本、琉球、荷蘭、法國等遣使朝貢,禮儀周備,措辭謙抑,這種祥和之氣是大清的洪福麼!假如葛爾丹策零果然安分守己臣服西疆,朕又何必一定趕盡殺絕?上天有好生之德嘛──高無庸。」

  「奴才在!」

  「傳特磊晉見。」

  「扎!」

  待高無庸出去,雍正笑道:「法蘭西國貢來二十枝雙筒鑲金鳥銃,賞給你六枝。回頭你到寶親王那裡領去。」弘曆忙起身答應,又笑道:「東美大將軍你好風光,我才得了兩枝,李衛才一枝。你一人就得六枝──兒臣看日本國進的倭刀也好鋼火,請阿瑪賞給岳鍾麒幾把。」「好,賞二十把。」雍正笑道,「大將軍有八面威風麼!東美的親衛隊可以抖一抖。」岳鍾麒忙又躬身謝賞,笑道:「這是聖上激勵我全軍將士的,鍾麒不敢據以為私。擒斬敵上將一名,奴才轉贈鳥銃一枝;擒斬敵千夫長一名,贈賞倭刀一柄,如何?」李衛笑道:「岳大將軍這法子好。這麼說我也厚臉皮,向主子再討兩把倭刀,像吳瞎子這些不領俸祿,為朝廷緝拿山野大盜,賞他一把,比封他的官還要管用呢!」說話間高無庸進來,雍正便問:「怎麼這麼久?」

  「特磊從雙閘口三步一拜進來,走得特慢,奴才先進來稟一聲。」高無庸賠笑說道,「他說,準葛爾部落歷年來叛服不常,他是有罪之人,不能以常禮晉見天子博格達汗。還送了奴才這個,叫奴才在主子跟前替他美言──」他從袖子裡取出一塊金餅,足有燒餅來大,少說也有二百多兩,呈給雍正。從人見他出手如此大方闊綽,都是心中一動。

  「既然賞你的,你主子知道了,收起來吧。」

  雍正聽見特磊如此恭謹有禮,高興得臉上泛光,又道:「特磊如此知禮,事情有幾分指望。鍾麒,你和李衛可以退下了。既然已經回到北京,索性放心歇息一下,前方軍事奏章,軍機處接到就轉給你,只留心些就罷了。這部《大義覺迷錄》剛剛刻成,已經頒布天下學宮。這是樣書,賜你一部,拿回去仔細參詳。像曾靜、張熙這樣的人,只要向化,不但不殺,還有官給他作,由他們遊學天下現身說法,比朕自己四面八方地應付謠言不是強得許多麼?」他把一部切得整整齊齊的書遞給岳鍾麒,看了一眼朱軾和弘曆。朱軾和弘曆都是力主要殺曾靜的,只低了頭不言語。

  李衛和岳鍾麒出殿,見特磊手捧貢單,才拜到薔薇牆洞旁。二人繞開了,從花間小徑到雙閘口。岳鍾麒要回潞河驛,李衛生拖住了,笑說道:「那個驛裡悶死了,這會子還有屁的軍務,你跟我來,和你說說話兒──我如今要辦一個要差,得借你一點威氣呢!」李衛是出了名的頑皮,岳鍾麒雖然不苟言笑,也禁不住他這死氣白賴的頑筋,只好一笑,說道:「人都說你病得七死八活,我看你陽壽早著呢!拿你沒辦法,到哪裡玩兒,這威氣又怎麼個『借』法呢?」

  「我這身子骨兒得謝謝我們賈神仙。」李衛一邊和岳鍾麒認鐙上馬,笑道,「──也是來京之後承他咒誦些個,果然就無礙了。」

  二人在馬上一縱一送正向東邊城裡來,走了約一里許地,只見一乘二人小轎閃悠閃悠迎面而來,旁邊還有四名順天府的衙役護送,走得飛快。岳鍾麒正奇怪這樣的纏藤轎怎麼能抬到禁苑,李衛已跳下馬去,笑嘻嘻攔住了,說道:「老賈出來!」正自詫異,那轎已經頓住,賈士芳已笑著躬身出來,岳鍾麒知道他在雍正跟前身份,也便緩緩下馬。李衛一把扯了岳鍾麒,指著賈士芳笑道:「如今也是宮裡說一不二的人物兒了,又使不完的金銀,還是個出家人,仍舊勒啃,坐這樣的小轎!」「岳大將軍安詳!」賈士芳神采奕奕,向岳鍾麒一稽首,說道:「──你小瞧這轎麼?比馬還快呢!我本來愛騎驢,莊親王爺說沒個騎驢進出紫垣的,太扎眼了,我就換了這乘轎。」

  「你這小藤轎不顯眼麼?」李衛仍舊嬉笑著,說道,「你這會子不要進園子了,皇上正忙著接見外臣呢!他現在身子沒事,進去也是閒著。來來,隨我到個好去處,我給你二位開開眼,一個是殺人不眨眼大將軍,一個是砍不掉腦袋的牛鼻子道士,加上個餓不死的叫化子,好玩吶!」岳鍾麒笑道:「我帶一輩子兵,就我身上這把刀,不知殺了多少人。總沒見還有砍不掉腦袋的人!」李衛笑指賈士芳,說道:「這位就是了!上回在荷風亭他吹出來,張五哥不信,連砍他三刀,都像砍在彈簧上,刀蹦起老高,脖子連個紅印也不起!」岳鍾麒只當玩笑話,賈士芳也只笑而不語。

  於是三人棄馬輟轎,乾脆步行入城,在宣武門西大廊廟轉了一會兒。這裡卻十分熱鬧,一街兩行書畫、玉器、碑帖、煙料、料器、磁器、花木、舊書、唱本書的……應有盡有。旁邊有狗市、蟈蟈市,一片聲嘈叫亂叫。賣耗子藥的大聲吆喝:

  「一包管保六個月,坐地戶兒,藥不死耗子您找我!」

  賣首飾的說:「買過的您知道,帶過的您認得,露出銅色給我拿回來!」

  「金回回的膏藥!五癆七傷骨斷筋折只用一帖管好!」

  「買孟家百補增力丸!不損陰不傷陽,一夜管睡百姑娘!」

  岳鍾麒看著周匝把式賣乞的,說相聲彈弦子把式耍叉賣眼藥的,亂烘烘人來人往,笑著對李衛道:「你真是個乞丐兒,專愛轉悠這些地方。我來北京這多次數,從不知還有這種地方!」李衛顯得如魚得水,買了十幾個雕鏤蟈蟈葫蘆說是「送給小主子(小阿哥)們玩」

  ,又要了三大串冰糖葫蘆,給賈士芳和岳鍾麒一人一串,還有什麼雲片糕、桂花糖、餳人兒,每人懷裡塞得滿滿的,笑道:「能天天到這裡轉轉玩玩是福氣!你到西邊出兵放馬,想起今兒準會思念我這叫化子。你別小看了這西廟會,沒聽人家說,『東西兩廟貨真全,一日能消百萬錢,多少貴人閒至此,衣香猶帶御爐煙!』別以為你我身份高──你瞧,那不是五爺?!」兩個人眼花繚亂,口裡塞著,懷裡揣著,耳朵裡聽著,已被這位「纏死鬼」總督弄得五神皆迷。順他手指看去,果見新封的和親王弘晝頭戴紅絨結頂六合一統青緞帽,一身月白府綢夾袍,腳下蹬著雙梁起明檢鞋,握著一柄漢玉墜兒湘妃竹扇一步一踱自東悠閒著過來。岳鍾麒忙拉賈士芳,說道:「咱們躲躲!」李衛笑道:「不成,五爺已經瞧見咱們了!」

  「原來是你三個!」弘晝身邊也有人耳語了一下,他目光一跳,加快了步子趕過來,笑道:「李衛這狗才,你們想躲我麼?」李衛嬉皮笑臉道:「是東美想躲,怕不好見禮。您瞧我買這蟈蟈葫蘆兒,有永壁小世子爺一份子呢!」弘晝笑道:「這種地方行什麼禮呢?方纔我還見小叔王帶幾個太監那邊玩,見面一笑就罷。」

  李衛見弘晝說著就要走,笑道:「五爺,有什麼好地方兒玩,帶攜我們幾個 好歹今兒碰上,也是我們的緣分。我們都打園子裡才來,可憐見的餓得前胸貼著脊樑骨,吃這些個充飢!」

  「別他娘裝窮賣苦了!」弘晝笑道,「不是我不帶你們,其實我去慶雲堂,有吃的有玩的,怕的是你們嘴不嚴,漏出去我就得寫謝罪折子。再說,士芳是出家人,到那種地方,萬一破了戒,往後狗皮膏藥賣不成。」賈士芳便知他去的地方邪僻,因道:「貧道如沒有大定力大神會,焉能修到這一步?我無慾,慾何能誘我?我們道中也盡有男女修合採補御女成道的,不過我不從那一路出就是了。『天地由我主持,鬼神由我支使,』上回我給主子發氣療病,主子不高興,說,『你都主持支使了,朕呢?』我說,『您是人主,管人嘛!』既這麼著,你們去玩,我回去讀經了。」說著便要走。李衛哪裡肯放他走,死氣白賴拽住了,說道:「臭牛鼻子,天天嚼你的爛經簿子!什麼意思嘛?走,擾定了五爺的,他老有的是錢,咱們幫襯!什麼雞巴定力見了真的你不動心,那才是真神仙!」連說帶撕拽,岳賈二人都拗不過他,便跟了弘晝向西,又向北。走了一段胡同,出到棋盤街口,一帶粉牆,仿江南沈園式樣的歇山頂二層酒肆矗在街北,便是有名的「慶雲堂」了。

  四個人穿過熱鬧嘈雜的前店酒樓門面,踅過樓北一個小側門,由後梯拾級登樓,迎門便是一座鑲金嵌玉的玻璃屏風(註一),又向北折,出門來,卻是一座加亭空中遊廊,窗上糊的都是碧綠色如雲的蟬翼紗。腳下是海子,滿塘的蓮葉,遠處的水榭、池心亭、曲曲彎彎的石欄橋透窗可見,模模糊糊的影子映著,廊中都鋪滿了猩紅地毯,湯裱鋪糊的米黃壁紙,每隔不遠就懸一盞小巧玲瓏的宮燈……到了這裡,處處都有一種身處仙境,隔絕塵圜之感。見弘晝不由人引導,穿堂入室走得熟門熟路,李衛不禁笑道:「我的爺!再想不到慶雲堂後頭還有這麼大景致!這和內苑比也不相上下。」「別瞎扯了,」弘晝在前頭走著,笑道,「這是專門接待王爺的堂子!──那不是老鴇?」

  三個人眼迷神悵,發怔時,果見一個裊裊婷婷的中年女子,年紀不過三十,淡施粉黛輕步迎出,相貌端麗舉止嫻雅,迥異尋常妓院老鴇那副趕前赴後,絮絮叨叨蛇蛇蠍蠍的俗像。至四人跟前,只瞟了岳鍾麒一眼,穩穩重重蹲下身去,說道:「五爺您來了!爺們吉祥!」

  「我是五爺,你是五娘,咱倆剛好配對兒。」弘晝笑道,「這是我幾位朋友,都沒有開過洋葷,我帶他們來玩玩兒。」那五娘臉紅了紅,笑道:「人都在後頭水榭子上排戲,這裡只有小五子小六子。爺們且進去坐著,叫她們唱曲兒聽,我這就叫她們過來──不知爺們要開西洋葷,東洋葷?」

  弘晝見幾個人都瞠目不知所云,笑道:「你別問他們,都是土佬兒──就來東洋秘戲,下次再見識西洋的。」說著便進來。三個人傻子一般跟著弘晝進了樓,這才看清是一座環樓,原是個四環天井院,上頭封了頂子,院內一色的紅毯鋪地,四角掛著盞粉色玻璃燈,既照樓上又照樓下,都映得一片柔潤晶瑩的光,不刺眼也看得清。沿四周欄杆的天井中間,幔著一層霧一樣的雲紗,樓下情形一覽無遺卻又模模糊糊。天井院下四壁都掛的小紅燭燈,比樓上亮得多,這樣,樓下人就看不清樓上的人。四個人在臨欄前坐下,弘晝和賈士芳對面倚欄,中間隔著條案,李衛和岳鍾麒,一個挨弘晝,一個挨賈士芳居正而坐。正看得沒頭腦,那五娘帶著兩個雲鬟小丫頭,捧著條盤、醬西瓜、荔枝、葡萄、菠蘿、香蕉、蘋果一一進上來,最出奇的還有一大盤鮮桃,絕非時令果品,也獻了上來。李衛先就咂舌道:「別的也罷了,這桃子希罕!五爺,到這來玩一晌,怕得幾十兩銀子吧?」

  「幾十兩!」弘晝噗哧一笑,轉臉對五娘道:「你聽他是個土佬兒吧!想開東洋葷,得一千五百兩銀子,開西洋葷,得兩千兩呢!」說得五娘、小五子、小六子都是一笑。五娘道:「什麼一千兩千兩,人意兒比錢貴重!小五子小六子,給爺們來一套《春宵帳》,我獻個醜討爺點賞!」弘晝順手抽出一張銀票遞給五娘,說道:「難得你巴結。這是兩千兩的票子,今兒攬總兒有了,你自己調停分賞就是!」

  五娘笑著領了,略一頓首,小五子琵琶,小六子箏,旁邊一個小丫頭吹簫伴奏,微微調弦試彈,一陣輕舒、柔緩、溫滑的曲調如流水行雲悠然而起。五娘輕舒皓腕,眄目四流柔聲唱道:

  自將楊柳品題人,笑拈花枝比較春。輸與海棠三四分,再偷勻,一半兒胭脂一半兒粉……

「太柔靡了。」岳鍾麒聽著五娘的曲音,如風送春水,細雨潤石般裊裊縈繞,若有若無,若斷若續,突然想起冰天雪地的青海,不禁嘆道:「像我這樣的人,不宜聽這歌的。」李衛笑道:「人生能得幾回歡?好好聽著罷!別惦記你那些兵,聽起來就入耳了。」

  此時樂聲再起一疊,岳鍾麒見賈士芳聽得心不在焉,側耳小聲說道:「賈道長,我想求問一件事──」

  「唔?」

  「西線軍事,想必你推過休咎的……」

  賈士芳神情似乎恍惚不定,很隨便地一笑,說道:「半凶半吉吧……再過幾天就有消息……」岳鍾麒還要問,李衛道:「老賈別理他,這會兒聽曲子。」賈士芳便不言語,看弘晝時,卻是閉著眼如癡如迷地雙手拍節,五娘唱道:

  海棠紅暈潤初妍,楊柳纖腰舞自翩。笑倚玉奴嬌欲眼,粉郎前,一半兒支吾一半兒軟……

五娘一邊風荷擺塘般婉轉嚶鳴而唱,一邊向席上送風情媚眼,人似煙中仙姝,歌如軟金纏玉,除了賈士芳,都聽得如身在醉鄉,隨拍按歌微搖著身軀。忽然,弘晝欠身倚欄,指著紗幕下的天井說道:

  「你們看,東洋海歌舞!」

  四個人齊往下看,六對男女歌手從樓下屏風兩邊翩翩而出,樓上五娘這邊樂止,樓下笙管竹絲之聲卻冉冉而起,與五娘的歌聲銜接得絲絲入扣,卻已換了曲調牌子:

  開簾怯睹落花紅……

只這一句男女柔聲齊唱,便似柔金軟玉十丈紅飛,令人銷魂不禁,饒是岳鍾麒鐵石心腸將軍,也把剝了半個的荔枝落了案上。

  安頓春愁……亭午中……

那兩隊舞手接著唱,岳鍾麒定神看,只見六個是妙鬢雲鬟的少女,小可十四五,大可十八九,都穿的一色棗花碧羅緊袖衫,淺紅吳絲褲微露紫絹履,腰圍繡帶下垂於膝。孌童則都一色緊身玄色衣靠,黑緞皂靴。從上往下看,女的婉如桃李之豐,男的猶似牙琢玉雕,一邊隨節而舞一邊互送媚眼秋波,偶爾橫斜一眼樓上,勾得弘晝等人都是神魂俱失。且聽歌詞時卻是:

  ……吩咐喃呢雙燕子,替人千萬罵東風。同眠轉覺繡衾寬,哪識秋生午夜寒。最是曉窗鴛枕畔,紅腮無計避郎看……

  「你們瞧!」李衛心中一片殺機,臉上卻毫不帶出,指著樓下道:「各是各的一對兒,脫衣服了……」說著,他自己也嚥了一口水。

  其實不用他指點,幾個人都在張著嘴看,先是六個女郎,旋轉歌舞著委拽脫衣,男的也開始鬆帶解鈕,交拜舞蹈中口中仍在唱:

  為浴蘭湯著避人,紅寮掩映碧紗新。聞歡昨夜調家婢,一笑花間事恐真……

唱著唱著,十二個韶顏男女已是脫光了衣服,竟是赤條條一絲不掛在紅毯地上徐徐蹈步,交錯摟抱著旋舞,所有的男女互相擁抱親吻之後,年歲彷彿的一對兒便滾倒在地下。至此歌歇樂停,只餘一縷似有似無的簫聲仍在隱隱吹奏,配著下面六對男女尋歡魚水,真個淫靡萬端。此時從樓上往下看,男的女的已經分成六對,都在互相撫摸,猶如柔道,繾綣翻滾皆有制度。有的口索足交緊緊纏著打滾,有的女坐男身男吮女乳交媾。有的女男劈叉交媾,女的和另一男的親吻,男的又抓撫另一女的大腿下陰。最出奇的還有一對顏倒相抱口淫,男的舌奸女陰,女的則把弄著那活兒親吻狂吮……樓上樓下一片淫喋浪語之聲。樓上幾位看客都是面熱神昏,連五娘和兩個丫頭也都直喘粗氣。忽然下頭幾個女的樂極呻吟,小親親、小乖乖、親媽好妹子混叫一氣,那弘晝頭一個掌不住,一把便拖過了身邊的五娘。李衛也抱了個丫頭做嘴兒,他有心的人,瞥一眼紅筋暴脹的岳鍾麒,已是垂頭側身不能自已,不禁一笑。

  賈士芳以定力自翊,開頭還能自持,胡亂吃兩個葡萄,削一片菠蘿,後來倚欄微笑著看。下面的淫媾浪話不時傳起來:

  「往下一點,奴的親哥……」

  「你用手導引一下……」

  「我的小心肝兒肉……」

  「奴的親達達喲……留著點勁……別弄壞了!」

  ……賈士芳把持不住,合掌閉目守定,但李衛偷看時,他胸部起伏呼吸愈來愈粗,雙手也在不停地抖……李衛輕輕放開那丫頭,踱至欄邊,說聲:「真好風流相!」暴然間「唰」地抽出岳鍾麒腰中懸劍,空中弧光一閃,「噌」地一聲,賈士芳已經身首異處!那顆頭直滾到天井幔中間,兀自含糊叫了一聲:「好李衛!」

  這一突如其來屠手疾如閃電,直到血如繽紛之雨濺得樓上樓下都是,岳鍾麒才驚醒過來,所有的人都驚木了,都原姿勢不動盯著這位滿臉陰笑的兩江總督。

  「壞了你們好事,污了你們寶地。」李衛笑著用粉紗擦乾淨劍上粘乎乎的血,把劍還給岳鍾麒。

  「請五爺再賞他們點銀子,奴才這就給萬歲爺繳旨。」

註一:當年玻璃尚是極名貴的裝飾用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