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衛殺掉賈士芳,見眾人都嚇得癡癡茫茫呆若木雞,笑道:「明兒是八月十五,我今兒給你們先掛一彩!冤有頭債有主,賈士芳要報冤自然尋我李衛。東洋戲西洋戲是我和五爺苦心研磨出的辦法。他既一死,你們開堂子萬不可再演,國法天理都不許的。五娘給我和五爺備馬,我們這就要進園子覆命繳旨。」弘晝笑道:「沒想到這牛鼻子腦袋這麼不經砍,原想連西洋秘戲圖雙料演練來著!東美將軍、五娘,你們都受驚了!」岳鍾麒此時才知道這是二人奉旨精心設計,專為殺賈士芳的辦法,自己無意中被拉來作了跑龍套的。他臉上回過神來,說道:「這法子殺人新鮮,不過太費錢了。」說著,三人一齊下樓逶迤,但見前樓座客仍舊吆五喝六划拳吃酒,酒保小二舉菜端酒穿行其間,外間街市依然車來轎往,嘈雜之聲不絕於耳,都有恍若夢醒之感。
三人騎馬出宣武門,岳鍾麒因恐有旨傳到驛中,或有朋友來拜,匆匆打馬去了。按李衛的意思,要和弘晝一同進暢春園。弘晝卻道:「我在府裡給賈士芳預備著往生水陸道場,他是真有道行的人,得防著他作祟,你自個去繳旨就是。」因也放馬回府,李衛只好獨自進園,到澹寧居見雍正。不知怎的,李衛原來極興奮的心,突然變得有點失落低沉,進園連著碰見幾個熟人,打招呼都有點心不在焉。他悠著步子在澹寧居石階前站定,看一眼兩邊正在丹堊修飾的配宮。正要稟報,小太監秦媚媚已挑起簾子,說道:「主子叫進呢!」李衛這才收神定性,幾步跨進殿內,卻見雍正正和孫嘉淦、朱軾說話,忙伏身叩頭行禮。
「你氣色像是不大好,受驚了的模樣。」雍正側轉臉看了看李衛,說道,「挨著孫韻公坐吧!高無庸,把朕的那碗參湯賞了李衛。朕用一碗奶子就成。」高無庸忙答應著去了。
朱軾接著方纔的話題說道:「河南地處中原,其實沒有多少軍務要辦,當初設這個總督衙門,是因為田文鏡資望政績應升總督,河南又離不開,所以一身兼了總督巡撫二職。田文鏡既出缺,這個總督衙門設著似無必要。現在王士俊是署理安徽巡撫,到河南任巡撫也略有提拔,不如就便撤裁掉總督衙門,省了許多事。」李衛這才知道是安排田文鏡身後公務,深覺朱軾說的有理。但雍正卻道:「王士俊在安徽疏通淮河,清理漕運,差使辦得極好,升任總督也是該當的,為田文鏡死王士俊去,恰就撤衙,反見這衙門主為田文鏡設的了。西邊岳鍾麒軍事未了,河南為運糧周轉之地,也算軍務,暫時留著這個總督衙門吧。」孫嘉淦道:「王士俊在安徽民間有個諢號叫『王一光』,和田文鏡的『抑光』諧音,犯的一樣毛病。求主上留意,務請他效文鏡之長,棄文鏡之短。」
「田文鏡晚年精力不濟,政務有許多不是處。」雍正語氣平緩,像是咀嚼著什麼似地慢吞吞說道,「他的急功事利是明擺著的,人都說朕袒護他,不知私地裡申斥過他多少次!一個人存了這念頭事君,就是心誠,天也會不許。河南近幾年連連有災,就是上天的儆戒。你們將來看朕給他的朱批諭旨就明白了,他是報喜報慣了,又屢獎贊,有憂也不敢報。看來上天總不肯叫人一點毛病也沒有,想作個『完人』談何容易呢?朕不明指田文鏡缺憾,一來他確實對朕赤誠不二,辦事盡心到十二分。二來他也有病,又是累出來的,朕也不忍。他能全名而終,也是朕的心願。」說著,見弘曆進來,只點頭示意他在自己案前坐,又轉臉對李衛道:「漕運的糧船鹽船,在山東安徽境裡幾次被截,折子轉給你看了沒有?」
李衛喝完一碗參湯,精神好了許多,忙賠笑道:「勵志廷已經轉了奴才那裡,只粗粗過目,還沒有細看,已經安排了人沿運河去查。奴才已經殺掉了賈士芳,這幾日也要出京,回南京任上料理一下衙務,專心辦理漕運,主子儘管放心。」
「賈士芳已經處置了?」坐在側旁邊聽邊看奏折的弘曆失口問道。「幾時?」雍正也問道:「弘晝呢?」朱軾和孫嘉淦不禁對望一眼,他們方才陛見還在向雍正諫說「方士道釋之流,像賈士芳這樣的,其實是妖人,應該逐出皇宮,以清內苑」。雍正只笑不說話,忽然頃刻之間,賈士芳已經人頭落地?這也太驚人,太不可思議了!
李衛忙離座伏身回話,說道:「和親王爺回府,給賈士芳辦往生道場去了。回四爺話,奴才剛剛兒割掉他首級,一路不停就趕到這裡來了。」因將方才慶雲堂樓上的情形撿著要緊的回奏了,笑道:「奴才知道這法子齷齪下作。但幾次玩笑試過,這賊道不怕水溺,不怕火燒,不怕刀砍,還能平白的就沒了影兒……實在是個妖精!沒法兒,只好用下三爛門道……朱大人孫大人必定要笑我。我本就是個叫化子,玩叫化子手段也只憑大人笑去。」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是為正道,」孫嘉淦笑道,「以毒攻毒眾妙之門,這一點也不丟人。」朱軾仰臉想了想,說道:「我也不笑你。大宗旨是除患嘛!這辦法台灣的劉國軒曾經用過,也是有個頭陀,會些邪術,在鄭成功軍中驕縱不法。劉國軒設筵歌舞,乘其不備揮劍殺掉了他。我朝名相熊東園以為,劉國軒雖然投主不明,處事機斷殺伐有度合道。李衛這麼作是為國家君主,自然更為光明正大。」
李衛最怕這差事辦成,又要遭人非議攻訐,見朱軾和孫嘉淦都這麼說,不禁高興得臉上放光。雍正也深感欣慰,看了看錶,笑道:「朕用賈士芳這些黃冠釋流,不過萬機餘暇偶爾和他們講道說禪,娛樂而已。這兩年來朕身子不爽,只要醫者能用藥,從來不輕易傳叫賈士芳。賈士芳幾次為朕按摩,口誦咒語,天地鬼神都由他主持管轄,不經之言不臣之心已經溢於言表,是他自罹於殺身之禍。他要修己自隱敬天畏命,就在朕跟前侍醫,何至於落到這一步?唉……不去說他了。明兒八月十五,你們幾位是朕股肱,朕為你們單獨賜筵。天色已經向晚了,弘曆替阿瑪陪一陪吧。」
「是。」弘曆忙起立躬身說道,吩咐高無庸傳旨備筵,整理著案上卷宗,撿出一份呈給雍正,賠笑道:「這是今年秋決名單,刑部才送上來的。下頭這一份粘單是雲南巡撫朱綱的,請旨勾決楊名時。還有一份附件,說楊名時在雲南邀結士民圍攻督署衙門為自己請命,皇上先看著。兒子遵旨,沒有勾決楊名時。因有這些新奏件,並請皇上聖裁。」雍正一邊接過看,口中道:「朱綱已經有旨署理雲貴總督,他是急著要得正差職!楊名時早已下獄囚禁,又怎能去『邀結士民』?若是平日就『邀結』了,不又恰證楊名時是清官?楊名時這人斷不能殺,他的案子還要再看看,再複審。」
朱軾和孫嘉淦原已站起身子的,見議說到這事,朱軾跨前一步,說道:「老臣願意走一趟大理,複審楊名時!」孫嘉淦道:「臣根本不信楊名時會有貪污的事。」李衛笑道:「奴才也不信。奴才是參劾過楊名時的,當時覺得有理有據,但一直心裡犯嘀咕,怕冤了他,奴才也以為另派欽差複查複審是正理。」
「你們用膳去吧。」
雍正擺了擺手,「這不是說說就清楚的,朕自有主張。」
人們都退了出去,澹寧居九楹大殿立時顯得空落落的,雍正看了一眼平時賈士芳為自己療疾前打坐的蒲團,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恐怖,一陣心悸,身上竟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忙命秦媚媚:「把那個扔到後院燒掉,看引娣這會子作什麼,叫過來和朕說說話兒。」秦媚媚去了一刻,果見喬引娣帶著兩個宮女過來。喬引娣是新封的嬪,頭上戴著二層頂的東珠冠,朱毪纓絡上銜的十七顆珍珠閃閃搖搖晶瑩生光。身上還穿了一件石青色片金綠朝褂,彩兌上繪著雲芝瑞草,全身上下簇新,走一步珠動佩搖叮咚亂響。雍正笑道:「這麼一打扮,把頭髻梳起,任誰也看不出你是漢人了。西偏宮已經造好了,現在正在丹堊修飾。這會子天晚,我們出去走走,順便看看你的宅子,好麼?朕今兒殺了那個賈士芳,心緒也有點不寧,想疏散一下。」
「啊!賈士芳死了?」喬引娣驚愕得張大了口,半天才道:「怪不得秦媚媚方才去燒那個蒲團!」雍正笑道:「殺他,是因為他有罪。有什麼驚怪的?過了中秋,朕還要勾決幾百死囚。非懲惡不足以揚善,這就是孔子的章程。走吧走吧,不要想這件事了。賈士芳一個出家人來侍候朕,不曉得韜晦深藏,卻藉機會掌握朕──他要朕好朕就好,要朕病就病──這樣的人不可怕麼?」雍正說一句,喬引娣唸一聲佛,說道:「我不是怕,是想著這人生不可捉摸……大前天見他,他還有說有笑,說我和娘就要見面了,轉眼兒幾天,他已經伏法了……」一邊說一邊隨雍正出來。
此時太陽已經落山,殷紅的晚霞像漸漸冷卻的一塊紅鐵,變得又灰又暗,幾處雲薄的地方,泛著死魚肚一樣蒼暗的白色。一陣又一陣的西風,吹得滿園竹樹都在不安地搖曳發抖,影影綽綽像無數舞蹈著的黑影子。森涼的風時而撲面,帶著浸骨的涼意,襲得人直打寒顫。雍正和引娣在蒼色中繞著西偏殿看了,那殿還沒有裝飾好,工人們沒用完的漿料、顏色桶雜亂無章地放在階前。腳手架被風吹得吱吱咯咯作響,聽得人很不舒服。雍正下意識地回頭,見張五哥德楞泰兩個老侍衛不遠不近跟著,心裡安寧了點。一邊踏著花徑走,一邊問道:
「你家還有什麼人?」
「娘、爹,還有個弟弟。」
「你入京後,有他們消息兒麼?」
「自從打諾敏一案,我捲進去,和家裡就失散了──家裡人怕,也許地方官巴結諾敏欺侮人,待不住──後來我又連著遭事,只想……死罷了,也沒顧上。前次內務府有人山西出差,我托他們打聽,人還沒回來……賈士芳雖不好,料事還是神的,但願他說中了……阿彌陀佛!我娘也是四十歲的人了,再隔幾年,見面興許都不認得了呢!」說著便拭淚。
雍正被風吹得身上一陣陣發噤,把引娣攬在懷裡,一邊往回走,小聲安慰道:「他要打聽不出來,朕明兒寫密諭給山西巡撫叫他查!你每年也有兩千兩銀子進項,在這京裡花五六百兩銀子能買一處上好的宅子。朝廷制度你不能隨意歸寧,但你娘每月照例能進來看你的……啊喲──這是什麼?!」
「什麼?」引娣正聽得受用入神,忽見雍正似乎絆了一下,俯身用手去摸什麼,忙湊到跟前。雍正卻嚇得暴然後跌一步,引娣的手已是觸著了那團黑乎乎的東西,只覺得是冰涼粘濕,水桶來粗長的東西,還在蠕蠕而動。她叫了一聲「老天爺」!身子一軟就癱了下去……
雍正驚得兩眼圓睜,此時園中暮色晦晦如瞑,微風吹來樹動草搖鬼影幢幢,什麼也不清爽,看著那東西蠕動著進了草叢,急過來扶起引娣,顫聲問道:「你……怎麼樣?」引娣一返身便撲進雍正懷裡,說道:「是蛇!又涼又粘的……」雍正驀然間毛髮森樹,說道:「朕……朕摸著是刺,狠狠紮了一下,出血了呢!」二人驚悸間,林中突然一陳刺耳的鴟鴞怪叫「血利利……格格格格……」像煞是賈士芳平日得意時的笑聲。雍正緊緊護住引娣,大聲喊道:「侍衛,侍衛!」
「奴才在!」
張五哥和德楞泰就在林邊石甬道邊,已經聽見這邊動靜有異,邊跑邊答應:「奴才來了……」雍正自己身軟難支,還勉強架扶著引娣,竭力鎮定著慌成一團的心,說道:「叫兩個太監來攙著引娣主兒,你們點著火把搜這片草叢!」說話間,有兩個小太監飛也似跑來,一邊一個扶了引娣,和雍正出了那邊小樹林。那德楞泰和張五哥也不點火把,見那片草叢也不大,只手拽腳踢混搜一氣。約莫半袋煙功夫,五哥大聲喊道:
「有了!畜生,哪裡跑?」
雍正此刻站在澹寧居簷前燈下,聽見這一聲,又嚇得心裡一悸。聽得兩個侍衛腳步蹬蹬地跑過來,張五哥用衣服裹著一團東西,抖開撂地下瞧時,卻是一隻豪豬!雍正說道:「不對,這裡怎麼會有豪豬?再說,引娣說摸著又涼又濕,粘滑的……朕摸的是刺……」
「主子您瞧。」五哥笑道,「您摸著這廝的刺了,引娣主兒摸了它的鼻子……這地方緊挨著放飛泊,圓明園南邊還有一座放生園。刺蝟、豪豬、鹿、狍子常有跑到這邊覓食的呢!」
雍正這才鬆了一口氣,才覺得渾身內衣都汗濕透了,勉強笑道:「還是放生吧,嚇了朕一跳!」喬引娣也從殿裡出來看看,雙手合十念佛道:「阿彌陀佛!嚇死人了……」她很快就恢復了平靜,見東邊燈籠導引著朱軾孫嘉淦李衛,由弘曆陪著一路過來,料是領筵已畢過來謝恩的,閃身便回了自己下處。眾人隨雍正進殿,這本是照例行禮虛應故事的事,雍正卻又叫住了,說道:「弘曆退出去吧,明兒還有多少事等著呢!你們幾個──叫方苞也過來,再陪一會朕,朕今兒心緒不寧,想聽你們說說話兒……」
這是個不成理由的理由,弘曆似乎遲疑了一下,想說什麼又嚥了回去,良久,退了出來。李衛眼尖,見雍正神思恍惚目光如醉,眼內微微潮紅,額前和頦下卻發暗,不時地搖頭發噤,因笑道:「主子,奴才瞧您似乎受驚了的模樣……敢是方才在園子裡剋撞了什麼了?」
「嗯,也沒什麼。」雍正留下這幾個人其實沒話說,但他就是不願讓他們走,因將方才的事約略說了,又道:「雖說是一場虛驚,朕仍是不能釋懷快心,神思不淨若有鬼神……朕疑心是賈士芳冤魂作祟……」說話間,方苞也進來了,後邊還跟著弘晝,方苞笑道:「張五哥都說給臣了。主上安心寧耐,入定一會兒也許就好些。那賈士芳以妖術要挾人主,上獲天遣,罪在不赦,皇上不過代天懲罰他罷了。這種人,死一萬個也不足掛懷,也無足為祟!」朱軾道:「臣以為賈某不過是個會變戲法的騙子,世上壓根沒有鬼神,這都因皇上信佛的過。皇上,你閉上眼想想,世上誰真的見過鬼,見過神,見過什麼神天佛菩薩?你不信他,他就禍害不了你!」孫嘉淦道:「聖天子百靈相助,哪個妖邪敢近?這是皇上心障罷了。如有什麼,奴才一身當之!」
弘晝卻是個什麼都信的,這些「君子之言」一句也聽不入耳,忙起身叫過高無庸,叫他尋《玉匣記》、《青囊傳》來混翻一氣,吩咐小蘇拉太監到園裡焚香燒裱發送。李衛卻另是一種作派,笑著對雍正道:「我借皇上硃筆用一用。」見雍正點頭,要過一張黃裱紙,蘸了朱砂寫字。弘晝湊過來看時,上頭歪歪斜斜寫道:
賈士芳:操你媽的牛屄道士!生情造意殺你的是叫化子李衛,割你鳥頭的還是李衛!五爺已經寄(給)你做了水綠(陸)道場,還不趕緊投胎混張人皮?要聒噪你崩(甭)尋我們主子,到我宅裡咱們折騰!不然,我就叫龍虎山真人五雷劈你,萬姐(劫)不得復生!李衛切告。
李衛口中喃喃呢呢煞有介事地念誦一陣,將那裱放在燭上燒了,幾個人都想笑又不敢。雍正比先前安生了許多,端膝趺坐著,呼吸勻稱,臉色也好了。聽眾人俱各不安,雍正嘆道:「朕好些了,這裡不要人多,留一個在門口侍候,餘下的回去歇著。」他這樣一說,幾個臣子都爭著要留下守候。弘晝道:「依著我說,朱師傅有年紀的人了,回府歇著。李衛值頭半夜,孫嘉淦有煞氣,值子夜,後半夜我值,我年輕……」正說著,太醫院醫正劉紹宜親自帶著兩個太醫匆匆進來,剛要診脈,雍正說道:「誰這麼蛇蛇蠍蠍叫你們來的?朕沒有病,你們退出去!就照弘晝的話辦。」
「跟我來。」朱軾越看雍正越像有病,招手叫過幾個茫然不知所措的醫生,「這裡留下李衛,別的人都到東書房。」孫嘉淦雖覺張致太過,但雍正有病似乎不假,因便跟了眾人一同過東邊小書房商議辦法。
「我已經叫人去兵部請四爺了,這裡的事暫由五爺維持。」方苞老鼠鬍子翹著,兩隻小眼睛椒豆一樣又黑又亮。「頭一件就是不能張揚,皇上這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今晚要能不犯病,大抵也就過去了。明兒八月十五,照例要筵賜百官,怎麼著不顯山水過去,大家想一想,一會請四爺定准。」「好,我先說,」弘晝說道,「我瞧著這裡沒有一個信神的。不過我相信,因為誰也沒有我知道這個賈士芳。《三國演義》裡頭有個左慈你們知道吧?賈士芳就是今日的左慈。為什麼要殺他,因為他是左慈。為什麼這會子我特別防他,還為他是左慈!四哥一會來了,他也是不信神鬼的。所以我這會子就告訴你們,前一個月我已經派人去江西請龍虎山婁師垣真人,我估摸著也就要到京了。原請他來,是為降伏這個賈士芳,現在來了,我要在這園裡設場子降他。我先說一聲兒,你們不要攔著我。」
他這一說,幾個人齊皺眉頭,雍正不過碰一隻豪豬,略受了點驚,這麼大事鋪張鬧起來,叫外頭臣子瞧著烏煙瘴氣的,這公明朝廷算怎麼回事?正發怔間,弘曆已經進來,眾人忙都起身相迎。
「我剛接見過岳鍾麒。」弘曆語氣很深重,說道,「準葛爾人兩萬人偷襲北路軍,科舍圖兩軍已經交戰,岳鍾麒得連夜趕回大營,這是頭等軍務,大家說,要不要奏?」
幾個人聽了不禁面面相覷:這邊皇帝有恙,那邊要請道士降妖,突然又冒出絕大一件軍國要務,驢唇不對馬嘴似的不協調。弘晝繃著臉問道:「特磊呢?叫這王八蛋出來解說!」
「這也是一件事,」弘曆似乎心裡很焦急,皺眉說道:「是殺是放,我們不便作主的。」
「這樣辦,」朱軾說道,「請四爺五爺這會子過澹寧居看看,如果主子能理事,還是要請旨,如果不能理事,就叫張廷玉、鄂爾泰、十六王爺十七王爺進來,由四爺主持決定。等萬歲龍體好一點再奏。」
眼下也只有這個辦法最好,弘曆起身招手叫過弘晝。二人一齊出了書房,一邊往西走,一邊說話。弘曆因笑問:「你方才說有什麼事來著?好像還怕我知道!」弘晝將要設壇的事說了,又道:「你是個道學君子,我怕你不同意。」弘曆一邊走一邊默謀,說道:「好弟弟,這是孝道嘛,病急亂投醫,還說什麼道學不道學。賈士芳在阿瑪那裡許多年,他有些道術,那是一點不假的。我也有些心障呢!怎麼攔著你?只密些兒,不要鬧得滿世界都知道了,御史們又要嘮叨了。」說著李衛已迎了過來,弘曆便問:「皇上這會子怎麼樣了?」
「皇上一直睡不著,坐一會躺一會的,不能安寧。」李衛忙道,「您聽,這又起來漱口了,爺們要見,這會子最好。」說著先挑簾進了殿,一時便出來,小聲道:「二位爺請進。」
弘曆和弘晝進殿行禮畢,抬頭看雍正時,不禁都吃一驚,剛剛離開一會兒,雍正就彷彿老了許多,頭髮也有點蓬亂,顴骨凸起處還有一點斑紅。弘曆這才知道雍正的病比眾人說的還厲害些,因跪著勸道:「阿瑪,聽說您不叫太醫看脈,兒子不以為然,您身子骨兒是受了風寒,神不守舍,所以恍惚不安。這是常見病,幾劑藥就會好的。」
「朕沒有病……朕是讓賈士芳給纏上了……一閉眼就是他在面前,直衝著朕笑……」雍正半歪在大迎枕上,看著昏幽幽的燭光,炯炯地睜著雙眼,氣弱聲微地說道:「有病自然叫太醫,但這確實不是他們治得了的,治不好還要張揚出去……方才賈──賈士芳來,說朕碰到的是年羹堯……年羹堯不有個綽號叫『年豪豬』麼?唉……體氣一弱,譬如衰草,一點風都經不得了……」
兄弟兩個聽著這似夢囈似真切的話,都覺得汗毛根兒直乍。弘曆正要安慰,雍正卻問道:「西邊軍情有變,是麼?弘曆。」弘曆忙叩頭道:「是……皇阿瑪,您……」
「賈士芳……方才告訴朕的……」雍正驚悸不安地震顫了一下,一枝燭「嘭」地一爆,弘晝嚇得身子一縮。彷彿那具血淋淋的屍體就站在面前,他不安地挪動了一下雙腿,靠近了一點弘曆,卻聽雍正微微一笑,說道:「他……他已經退下去了。說吧,說說正經軍務,朕還好過一點。」
弘曆壓抑著極度的不安,把西部科舍圖一帶敵軍異動情形,條理清晰地說了,又把才纔眾人意見奏明,俯身等著雍正旨意。
「朕現在這個樣子太憔悴,不願見臣子。你兄弟兩個代朕送送岳鍾麒,命他火速回營處置軍務……」雍正此時不覺得心悸,但卻覺得心跳得厲害,額前的青筋都脹了老高,無可奈何地一笑,又道:「要有什麼緊急軍情,朕又不能料理,弘曆自己可以作主,但要和眾人商議著,集思廣益。你雖聰慧,到底沒有歷練過軍事……」
「是,兒臣明白。」弘曆咬了咬牙,說道,「那特磊是專為欺君而來,準葛爾部三番五次耍弄這種伎倆,朝廷不能示弱。兒臣以為應該誅之以儆後來。」
雍正聽了深深太息,說道:「朕何嘗不知道特磊該殺?但朕的手軟了,更不願殺這個自投羅網的人。各為其主嘛……特磊是條漢子呢!當年他曾在科布多圍困過聖祖,他也不避諱,都對朕說了……老葛爾丹自盡,他是親兵,就在他身邊……這是個百戰之餘的漢子,朕不忍下這個手。」弘晝說道:「皇上賞他那麼多東西,至少應該收回!」
「人都饒了還說什麼東西?別那麼小家子氣。弘曆照朕這些話傳給他,叫他回去打仗。」雍正顯得很是慵懶無力,剖斷卻依然明晰,「你們退下吧。明兒八月十五,朕不能接見臣子們了。朕也不願他們到園子裡聒噪,由你十六叔,十七叔,你兄弟還有軍機處所有大臣代朕在乾清宮賜筵,朝朕的御座磕頭完事。不要張揚,反正朕這幾年時好時不好的,人們已經慣了。」
「是!」兄弟二人深深叩下頭去,慢慢卻步退出了澹寧居。
他們退出去,時鐘正敲十一聲,天交子時。疲累已極的雍正卻不敢合眼,聽著外邊的風聲,細微得像遠處有人不停地吆呼,一會兒又傳來白楊樹葉嘩嘩的響聲,又像無數的人在鼓掌歡笑,在這淒風冷月深苑靜夜中顯得格外陰森。高無庸幾個大太監侍坐在隔柵子外邊,幾次挑那蠟燭芯,總覺得挑不亮,心裡越是發怵。青黯的燭下幔幛微動,几案死寂,彷彿隱藏著什麼怪物,隨時都要撲出來似的,聽著外頭動靜,都一陣陣心裡發懍身上起怵……
突然,窗紙上一陣細微的沙沙聲,像是誰在上面撒了一把土,接著簷下鐵馬叮咚亂響,像是還不夠熱鬧,幾隻鴿子驚起,撲楞楞帶著哨音飛去,中間還帶著怪笑一樣的咯咕聲。雍正騰地撐身而起,直瞪瞪盯著掛衣服的一丈紅,惡狠狠道:
「是朕!你怎麼樣?君臣無獄(註一)──別說你罪有應得,就殺錯了你也不能報!」
幾個太監幾乎被他嚇癱了下去。滿殿寂然青燈綠暗,几案似乎都在蠕動,又像有幾團霸霧一樣的黑影在無聲移動。雍正索性閉上了眼,立時便見賈士芳那張慘白的臉,上邊還塗了一層堊粉,盯著自己直笑;笑著,眼中流出血來!雍正再也撐不住,大叫一聲:「侍衛們何在?把他打出去!」
「臣在此保駕!」孫嘉淦幾步跨進殿來,向雍正一躬身,朗聲說道:「臣孫嘉淦在此,主上安息,哪個邪魅敢近?!」
「噢,嘉淦!」雍正的神智一下子清明過來,一把拖了孫嘉淦說道:「坐到朕跟前──你在跟前,朕很安心……」孫嘉淦望著惶恐不安的雍正,心裡一酸,已是墜下淚來,把持著說道:「臣就坐萬歲爺身邊。您不要憂心,只管放心好好睡一覺。賈士芳蕞爾一妖道,他何能作祟?!」雍正點點頭閉住了眼,果然沒有見神見怪,口中兀自喃喃說道:「有你在,朕安心──你是朕自元年就識定了的臣子,還要留給兒子使。貌醜心正孫嘉淦,清廉循良楊名時,朕知道的……」他終於穩住了呼吸沉沉睡去。
孫嘉淦脫掉官靴,輕步滿殿游弋,什麼怪變也沒有,連太監們也都平靜下來。
註一:指君臣之間不以平等身份判別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