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一個月過去,到了二月二十二,惠帝五年的除夕。
除夕是闔宮歡慶的日子。也是我進宮以來第一次過年。
早在月前就有禮輔大夫安排了除夕的家宴和初一朝拜用的一切器物。
太后命魯元公主、駙馬可以覲見並賜家宴,解了魯元公主的思女之情。
魯元公主是高祖眾多公主中最受寵愛的,她幼年和呂后鄉間勞作辛苦養家,後又被戰火連累四散奔逃,甚至在高祖敗走彭城時為減輕車上負擔幾乎險些被扔落馬下。
那時呂后和太公被俘楚軍,魯元公主毅然擔起照顧幼弟,執掌後宮的重任,頗得高祖喜愛,破例用騎射選婿為她選中駙馬張敖,無比榮耀。高祖馭天,太后掌權,心疼當年歷經萬苦的公主,只要魯元開口無不應允。就像這筵席,按祖制公主是不可以參加的,太后的破例也彰顯出魯元公主無尚的地位。
筵席依照儀制開在建章宮正殿,太后居於南面首座。
皇上與皇后坐榻左右相陪。魯元公主和駙馬坐於帝后之下。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張敖駙馬,黑色冠袍,面容俊美,嫣兒面容頗與其似。
聽說他是長安城內外難得的好夫君,府中事宜無論大小一律問過公主才做定奪。從未參參加新年筵席的他現在似乎有些手足無措,坐在公主對面拘謹的很。其餘的嬪妃們左右席坐。
那席子上用青銅滾獅四角做鎮,另鋪了暄軟座墊。每個人身後站著隨侍的兩名宮娥。
我則站在皇后身邊。太后在上嬪妃們自然拘束了許多,大家默不出聲,只是一味的欣賞艷美舞姬的表演,樂府的樂工們敲打磬鍾,吹拉管蕭為起伴奏。一排極小的可愛女娃梳著雙環鬢,一番空中閃躲,跳轉翻越後手拿雙耳方樽,用稍嫌稚嫩的童聲唱出祝我大漢昌盛萬代的賀詞。
太后大喜,命人嘉賞。
恰逢子時,奉先宮鍾聲悠揚,傳入耳中,洪厚醇遠。皇上起身帶領眾嬪妃向太后敬酒祝太后新年萬事順意,太后甚是高興,抬手一飲而盡。
四海升平盛世歡歌的景象讓太后的輪廓上多添了榮光和驕傲,這是她一手造就的江山,成就的萬世太平,她有理由是此宴席上最讓人敬仰的人,她的光芒罩過了皇帝。
魯元公主拿起酒杯笑道:「兒臣祝母后與日月同春。」駙馬也在對桌起身恭賀。
太后滿意的一笑:「魯元倒會說話,哪裡就有什麼千歲萬歲呢,哀家能抱上孫子也就可以閉眼了。」
皇上騰地站起躬身:「兒臣惶恐。」
「這孩子,總是這樣,說說而已,起來吧。」太后似乎對皇上頗有怒其不爭的意思。
那朝賀的樂曲變了花樣,專挑太后喜愛的演來,魯元也使盡全身解數逗太后開心。
皇后帶領全體後宮妃嬪向太后賀新。太后擺手,眾人退下席地而坐。
「哪個是王美人?」太后突然問道。遠席有答音,王美人聞聲,離席往前快走了幾步,跪倒磕頭。七個月的身孕讓她蜷不下身子,她努力的壓低身子,大概是吃力的緣故額頭上滲出汗水。
今天的她倒是乖覺的很,知道太后不喜歡妖媚,只穿了暗紅的華服,上面清廖的繡著少許花飾。頭上也不曾珠環滿頭,斜插了兩只紅翠簪,看起來清爽簡樸。
太后揚聲:「抬頭讓哀家看看。」王美人微微顫抖抬起頭:「臣妾王謐。叩見太后,祝太后鳳體康健,福壽連綿。」
「到也清麗可人。」太后神色自若寧和。沉吟許久卻並不叫她起身,那王美人幾乎按耐不住,涔涔汗水順著髮鬢留下將前後背的衣服塌濕。
「你為皇上孕育子嗣,凡事要小心。有個萬一哀家定不饒你,起來吧。」關切的言語出自太后口中,讓人不寒而慄。
王美人謝恩,用手撐地晃了幾下,未能站起,她隨身的宮娥只得上前攙扶,她如獲釋重的長舒口氣,退到自己的座位上,猶自回味剛剛的凶險。
我暗笑,王美人以為自己逃過了劫難就大錯特錯了,太后只不過在給將來的種種鋪路而已。
丑時已過,太后有些疲乏,皇上和皇后帶領眾嬪妃起身告辭。家宴就此散了。因為初一早上需要新歲朝見,魯元公主並未隨駙馬出宮,而是到未央宮來與嫣兒同住。
張駙馬獨自乘車離宮,準備明日的朝堂拜會。
嫣兒自然高興,已經幾個月不見母親,思念之情溢於言表。
魯元公主也是思念女兒,一路上從鳳輦中飄出的全是關切的言語。
我傷還未痊愈,走路時仍會扯動那杖打之處,生怕嫣兒無法應對家宴只得跟來,所幸嫣兒命人準備個兩人小抬為我代步。
未央宮已經差人準備好公主所需一切物品,安派了穩妥地宮娥上夜。嫣兒准我休息,我雖回來卻不放心,心裡總覺得好像有什麼事要發生一樣,頻頻探頭張望棲鳳殿。
夜已漸沉,冷風襲人。看著棲鳳殿的啟事燈滅了,我才睡下。
大年初一,天還未亮,各個宮苑都掛上了桃符,一片熱鬧景象。宮娥太監們都站在殿門外等著皇后起床後封賞,新年也是一年中他們唯一可以討賞的日子。
我走入殿內,公主已經醒來,我輕輕搖醒嫣兒,嫣兒睡眼惺忪見我站在床前喃喃地問:「清漪姐姐,什麼時辰了?」
我心裡暗自叫苦:「皇后娘娘,卯時到了,該去建章宮朝拜了。」
「哦……。」嫣兒閉著眼睛坐起,任由我為她穿衣。
魯元公主起身,另有宮娥將衣物奉上。一番漱洗完畢,我為嫣兒梳頭,魯元公主別有深意的看著我,似在思索什麼。
我趁魯元公主梳頭之際,暗中提醒嫣兒注意稱謂。
嫣兒很不以為然。今天是新春,自然著裝要正式,我為嫣兒梳起朝天髻,十二支鳳尾金冠,巍巍顫顫流瀲閃光,明紅罩衣迤邐拖於身後,露出鳳尾密紋。金綬斜掛,一百零八顆圓潤東海南珠做的朝珠光華奪目。
魯元公主倒是不甚華麗,甚至是有些清素。我心下明白,並不多問。
穿戴完畢,命眾宮人覲見,三叩九拜後,魯元公主吩咐打賞。我拿出了大把的金稞子賞下去,下面笑聲紛紛,喜氣洋洋。隨後準備去建章宮恭賀新禧。
外面天冷,我為嫣兒罩上雪貂絨的白色出毛的披麾,套上紫色的長毛抄手。魯元公主一身灰貂嵌金雀毛的披麾,同毛色的抄手,端莊之余又顯風華。兩架車輦旁簇擁著幾十位宮人一同前往。
建章宮此時籠罩在晨光中,朝陽的曦輝裹得整個宮殿金蒙蒙的,分外的讓人覺得磅礡肅穆。
後宮的眾多嬪妃們也到齊了,互相見過,由皇后帶領著進殿行三叩九拜之禮。
太后昨夜雖然晚睡,今天的精神卻不錯。妝扮上也比平日家多了些許。金色綬帶,紫色朝珠,赤金百蝠的團花外裳讓太后華貴異常。看見魯元公主站立在嫣兒身旁旁邊,太后微笑道:「昨夜和嫣兒睡得還好?」
魯元公主笑著說:「這孩子貪睡,又沒拘束,兒臣被她踹醒了好幾回。」
太后大笑指著魯元公主促狹的說:「生受你了,可憐的很。」
魯元公主撒嬌的說:「兒臣也是為了早些趕來給母后朝拜的緣故才受這些,可賞兒臣些什麼才好。」
「好啊,就賞你十萬石。」太后隨意應對。魯元公主忙叩首謝恩。魯元公主果然是太后喜愛的,要知道十萬石已經是上大夫一年的官餉了。
太后和魯元公主相談甚歡,妃嬪們沒有懿旨仍立於殿中不敢開言。
太后見了,心升煩意,揮了揮袖:「都回吧,白站這些個人,卻無趣的很,魯元留下和哀家說說話。」
妃嬪們領旨倒也長吁口氣,不消一刻鍾,散個乾淨。我和嫣兒也返回未央宮,一路走來我不曾說話,心裡揣測魯元公主別有用意的眼神。
剛進宮門,我悄聲吩咐隨行的小太監去找昨晚上夜的碧蓮到我房裡等我。
服侍嫣兒更衣完畢,我疾步走出棲鳳殿轉過長廊,回到屋子。碧蓮顯然不知自己為何被叫來,忐忑不安的搓著衣袖,聽聞聲響回頭看見神情嚴厲的我,驚得立刻俯身下跪。
我攙起她,不過十二三歲的年紀,惶恐的眼神讓我想起錦墨。
長歎了口氣,軟了語氣,讓她坐下。「碧蓮,我問你話你要老實回答,不可隱瞞知道嗎?」
碧蓮雞啄米般點頭表示自己清楚,我輕笑了一聲:「你也不用害怕,只是問問而已。」
她顯然放心些,只是手依然揪搓著衣服。
「昨晚你上夜可聽到皇后娘娘和魯元公主說了些什麼。」我小心翼翼的詢問。
「我,我……,我睡著了,沒聽到什麼。」她小聲嘀咕著。
「再想想,必是有些記得的。」我耐心詢問。
「我真的睡著了。」她好似委屈般嘟著嘴。
我心急,揮手用茶杯砸在桌子上,茶杯頃刻碎裂,茶葉隨著熱水飛濺。
她顯然被那巨大的聲響嚇呆了,看著血從我手掌下流出,駭得嘴唇發抖。
「我再問你一句,聽到了什麼。」我厲聲問道。
「我確實沒聽到什麼,真的。」她蚊聲說。
「好、好、好」我不怒反笑:「不說是嗎,那就尋個驚擾皇后的罪名,送到訓教司吧。」
訓教司是犯錯宮娥和太監們關押的地方,不僅要服苦役還要遭受鞭打杖責,進入此地不消月余必然送命。
她渾身發抖,跪地不起,爬到我面前,拽這我的衣袖哀求道:「清漪姐姐,饒了我吧,不要送我去那裡。」
我並不看她,平視前方:「那你可想起來什麼?」她滿面涕淚,不停的用袖子擦拭,低頭回憶說:「好像皇后娘娘說,有個晚上,皇上用帕子蒙住了她的臉把她抬到凌霄殿。後來天剛亮就把她送回來了。這個您也是知道的。」
我如五雷轟頂,登時呆住,穩了穩心神問:「皇后娘娘可說她是否承寵?」
「魯元公主也是這麼問,皇后娘娘說皇上拉著她說了一夜的話。」碧蓮忙答道。
「哦?那還說了什麼?」我急切的問。
「好像也沒說什麼,只是皇后娘娘說有個有趣的事,那幾個太監在送她回來的時候,說什麼抬錯了人,想來是皇上要的別宮的娘娘,卻被幾個糊塗太監進錯了宮。」
我一時心悸,血脈逆湧,哇的一口鮮血噴了出來。碧蓮轉身想要喊人來幫忙,我撐著桌子拉住她的衣領,將臉貼在她耳畔說:「今日之事,誰也不許說,否則你的小命不保。」我滿唇都是剛剛噴出的鮮色血跡,面容極其猙獰,她嚇的抖成一團,自然忙不迭的點頭答應。
「你出去吧。」我虛弱的坐下。她連滾帶爬的跑出去。
我沒再看她,只是擰緊眉頭前後思量。事情復雜了,該怎樣逃脫,聰明如魯元怎麼會不知道所謂的抬錯了的目標肯定是我,私自承寵或許是小事,但讓皇后蒙受羞辱卻是天大的事。一個欺君罔上就可以輕易治我於死地。
今天她留在建章宮是否會把這事報給太后?太后又會怎麼處置我?我只是一個奴婢,沒有父兄在朝堂可以做依靠,在後宮裡不過就是一根草芥,動動手指隨時可以讓我死無葬身之地。
最怕的是我死不足以平太后的憤怒,再遷怒於流放塞外的祖父和父親,九族抄斬該怎麼辦。
百般思念轉過,竟不得出路,心念俱灰。
錦墨剛死,我又蒙難。流放的父母該是怎樣的傷心難過。
現在唯一可以期盼的就是魯元公主沒有將此事稟告太后了。
無人能打聽得到我的期盼是否能夠成真,只能坐等,天上掉下來什麼樣的懲罰就接什麼樣的懲罰。
命運掌握在別人手中這般難熬,若問此時問我有什麼願望,我定祈求自己來世做個能掌握自己命運的人。滿宮慶賀的日子就這樣在我的惶惶不安中渡過。
晌午聽聞魯元公主出宮讓我稍得安慰,卻仍不敢掉以輕心。
又過了些時日,建章宮那裡全無動靜。我心念稍有平復。看來魯元公主為了嫣兒準備對我睜只眼閉只眼,畢竟我對嫣兒的全力維護讓她也甚覺得益。再過幾日依然未有消息,我才慢慢恢復了往日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