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滿月

皇上至此一病不起,巨大的打擊讓他生念全無。病情沉篤,不見起色。

御醫人人忐忑不安,他們診斷皇上此病怕是要長久下去,卻又無人有膽量將此事告訴太后。

太后在皇上病倒的第三天再度垂簾聽政。

頒發的第一道懿旨就是賜小皇子名恭,並立為太子,賞賜了無數寶物。

劉恭,尚未滿月已是尊貴異常。接到懿旨,我苦笑。

用一個孩子的延續換來父母的無盡的痛苦,值得麼?

「清漪姐姐,恭兒吃了嗎?」難得孩子片刻安靜,嫣兒探頭探腦的看著偏殿。

劉恭由奶娘照顧住在偏殿,嫣兒的禁足令雖然解除卻因為還在「滿月」當中不能親自去看孩子,只是每日定時由奶娘帶過來逗弄玩耍。

「吃過了,娘娘不用擔心。」我剛剛從偏殿趕回,笑著回答。

「那他睡的好嗎?」嫣兒似乎還有些不放心。

「好,一切都好。」我點頭說。嫣兒還是有些心急:「還是讓奶娘帶過來好了,我還是不放心呢。」我摸著她的頭髮,嫣兒好像長高了許多。

「嫣兒還真像個小母親呢。」我輕聲說。

嫣兒繃起臉:「本宮本來就是恭兒的母親。」

看著她那神情,我大笑:「對對對,皇后娘娘本來就是恭兒的母親。」

嫣兒聞言得意的晃著腦袋。

雖早有精心挑選預備好的奶娘餵奶照料,但嫣兒仍然忙前忙後,比我們顯得都心急許多,恭兒有她照料,想來王美人在天之靈也應該有些許欣慰了。

孩子催著時間跑,他能讓人不經意間驚覺時間的飛快流逝。

很快一個月過去,大家忙著為太子劉恭準備滿月。

未央宮遵禮輔大夫安排宮牆粉飾一新,每道門口懸掛幾丈長的紅絲緞,宮內的梧桐樹幹全部用大紅金絲繡緞纏裹起來,殿門口也用時令花卉妝點。

又名全國尋遍極好的工匠鑄就萬年方尊,求太子長命百歲。

太后下懿旨普天同慶,特赦天下。

凡上書恭祝太子萬年者加爵一級,凡家門系紅掛彩著,減免六月徭賦。

一時間鄉村田間,城鎮街巷無不張燈結彩同賀太子滿月,比過年還多些喜氣。

滿月前三天花街游行,長安城喧聲震天,大家同賀大漢後繼有人。

到恭兒滿月這天,福公公來未央宮傳話,皇上因病無法來觀禮,甚是想念,命我和奶娘抱著太子到凌霄殿給皇上看。

我和奶娘領命將太子用一方福壽錦被包裹,因皇上的子嗣多夭折,所以太后命織繡司將太子所用的被褥衣服均繡上萬福萬壽,甚至連下身常換的便褲也是如此,便褲常常會被溺濕,更換的勤,那些繡工沒日沒夜地趕制卻也總是來不及,據說為此還處決了兩個織繡令。

聽凌霄殿的宮娥說,皇上的病情不容樂觀,我的心裡也充滿了擔憂。

我能理解善良嬴弱的他無法接受沉重的打擊,面對殘忍選擇退縮。

身體每況愈下的罪魁禍首是他的自責還是恐懼已經不重要,只要他能平安渡過這關就好。

上了車輦,垂首看著襁褓中的恭兒。

奶娘常說太子與一般孩子不同,很少哭鬧,他總是用純淨的眼眸打量周遭發生的大事小事,每次與他四目相對都會為之一震,清澄的眼睛似乎在拷問著我的良知。

想到這裡我苦笑,用手撿掉他臉上的一根頭髮,他長得極像王美人,尖鼻小嘴,將來定是個英俊男兒。

但願也是個有作為的皇帝。

凌霄殿漸漸靠近,我卻無力下車進入。

心底裡浮起怕意,不知該如何面對他。

他對我失望了吧,畢竟我間接的害死了他心愛的妃子,心未離開,恨意又添該是怎樣的不堪情境。

心有些酸,眼淚總是想落。福公公引領我們進殿,奶娘第一次來,慌恐的很,總是會無意間踩到我的裙擺。

臨近榻前,福公公輕聲說:「皇上,太子覲見。」聲息全無,並不見人應答。

福公公使給我們眼色,我朝龍榻方向跪拜,因懷抱太子無法行大禮,所以只是下跪而已,奶娘則俯身大拜。此時的凌霄殿裡洋溢著濃郁的草藥味道,清苦發澀,皇上病臥榻上,看不清面容,隱隱的紗簾背後,一身白衣顯得更加的清減。福公公打開紗帳,一只手臂緩慢伸出,又緩慢的垂下。我抬頭看他,白紗恍惚之間,他蒼白的面孔因為看到太子而變得泛起異樣的潮紅,蘊著說不出的激動。

「近些,再近些。」他艱難的吐出這幾個字。我挺身,將太子抱到床榻邊。

他將垂下的手臂緩緩抬起,輕輕用修長手指滑過太子細嫩的臉龐,粉紅色的小嘴,纖細的脖子。

一絲欣喜的笑容掛在他的臉上,他仔細端量著太子,仿佛要從太子臉上找出王美人的印記。

我看見他笑,心底裡也不由自主地升起笑意。

我的笑容還尚存臉上,他卻猛然用雙手扼住太子的脖子,太子被突如其來的力道嚇壞了,嚎啕大哭,我和奶娘瞬時驚呆竟忘了爭搶,只見他越來越用力,太子的面龐已經開始變得青紫,由於呼吸困難讓哭聲也變得時斷時續刺耳難聽。

「掐死你,你就不用做傀儡了,將來就不用和朕一樣,是個可憐蟲。」皇上猙獰著說,淚痕卻遍布滿臉。我爬上前,意圖搶下太子,他將太子轉到內側,狠狠地看著我,那雙眼睛似能噴出血來,手中的力道不但不減,愈加用力。我大慟,不敢再上前刺激皇上的情緒傷了恭兒,只能跪下拼命的磕頭,那地上銷金磚應聲怦怦作響,很快額前就血色一片。

我顫著勸:「皇上饒了太子吧,看在皇后的面上,您就這一個子嗣,若是去了,誰來陪伴年幼的皇后,誰來給皇后做保靠?皇上饒命啊!」慌亂之中的我口不擇言。

他不答我,手中的力氣沒減一分。

端量孩子竟已氣厥,雙眼圓睜瞳孔渙散。

那奶娘嚇得哭厥了過去,癱倒在地上。

我加重力氣拼命哀求:「皇上,皇上,求您饒了太子,不為別的,只為辛辛苦苦誕下他的母親啊。」這話說的雙重意思,外人聽來,我以皇后之名哀求,我和皇上知道,我是在說為保太子地位選擇自裁的王美人。

皇上聽到我的哭喊,頓了頓,怔怔的將孩子放下,我上前將孩子奪下,那軟綿綿的身體蜷成一團,氣息皆無,我慌了神忙呼:「來人啊,召御醫,快召御醫。」

福公公早已經壓住殿內混亂的陣腳,指揮宮娥去請御醫。

皇上似乎用盡全身力氣,太子剛剛脫手,就像風箏斷線般往後倒去,床榻轟的一聲,我轉身回望,他眼窩凹陷,呼吸虛弱,再也不見往日那溫雅模樣。心如刀絞般作痛,眼淚霎時湧入雙眼。

誰造就了這混亂,誰又該為這混亂負責,誰是對,誰又是錯,誰是誰的鍾愛一生,誰又是誰的前世夙孽,腦子裡有如一片亂麻無法理清。我痛苦的看著他,泣不成聲。

不久,御醫趕到,又是一番忙碌,太子被帶到偏殿診視,我則木然的站在凌霄殿中央,看著面前跑進跑出的宮人,全然沒了心神。

「清漪姑娘,先回未央宮吧。」福公公歎了口氣,勸我。

福公公是皇上身邊的老人,從高祖建國時就被派到東宮服侍,此時滿頭白髮的他,滿眼蓄淚,嗓音哽咽。

我回頭看了一眼偏殿,他立刻接道:「太子診治完畢,我派人送護回未央宮。」

我又牽念地看向龍榻,福公公又歎了一口氣:「皇上的病情,老奴也會派人回稟皇后娘娘的,清漪姑娘先回吧。」

不能拒絕,我任由別人攙出凌霄殿,坐上車輦。在車內我把腿蜷到身前,縮成一團,眼淚終於還是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