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輦晃晃悠悠,我全沒了意識。本來只有一點點距離卻走了半個時辰那麼長。
車停住,有人掀簾,我探頭,卻不是未央宮。
黃內侍站在宮門前,一動不動。
原來這麼快就傳到太后耳朵了,是要帶我過來問話嗎?腿軟的沒力氣,緩緩地隨著黃內侍進門。
再進建章宮我已心身疲憊,連日來的驟失錦墨,慌亂產子,賜死王美人,扼殺太子讓我蒼老了十歲,沉重的事情壓得我喘不出氣來。
紛繁的後宮爭鬥中我如隨波逐萍,無根無莖,不知走到何時,走到哪裡是盡頭,一切身不由己。
太多血腥殺戮我不能講,不能拒絕的投身其中。
現在的我如同行屍走肉,只留個軀殼。
當我茫然的被拉入內殿,意外地看見了魯元公主。
她此刻坐在左榻,百無聊賴地端著蓮花鎦金翹碗抿著茶水,嘴角噙著笑意。
太后端坐上方寶座,一身黑色朝服莊重威嚴,帶著上朝時用的鳳冠,神情平淡的如同什麼事也不曾發生。
身旁的齊嬤嬤垂首站立,燈光昏暗,看不清神情。
一時間回不過神,自己還沉浸在那驚險一幕,悲傷地不知下跪。
「怎麼?不會跪了嗎?」魯元公主輕輕的說,那聲音帶著絲絲冷意。
我回神,拜倒深施一禮給太后,隨即站起又向魯元公主施禮。
「罷了,本宮不敢受你的禮。」魯元公主將頭歪向太后,不屑之情溢於言表。
我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俯身等候。
「蕭清漪,你行啊。欺負嫣兒幼小,竟做出辱沒皇家的事情來。」魯元公主的聲音兀得拔高,尖銳貫耳。
驟然而至的責怪讓我錯愕的看著她,因為憤怒原本富貴祥和的面容扭曲的厲害。
垂首回答:「奴婢惹公主如此生氣實在惶恐,只是奴婢不知錯在哪裡」我能感覺到太后別有深意的目光盯著我,讓我如坐針氈。
「不知道錯在哪裡是麼?好!那本宮問你,你可有夜宿凌霄殿?」魯元公主喝到。
原來如此,看此番興師問罪的架勢不能不說實話。
我連忙跪向太后叩首道:「太后娘娘容稟,奴婢確實曾去凌霄殿,但卻不曾過夜。」
作此狡辯意在避過宮規,太后當年為了限制高祖寵幸嬪妃曾立下,妃嬪承寵不得過夜,兩個時辰必然被抬出,在皇上身邊留住一整晚的只有皇后。
違者重罰。
太后神情依然自若:「哦?那哀家問你,你可承寵?」
我頓住,該如何回答?
若說已經承寵,私自往來,不曾記檔,甚至錯抬嫣兒都是莫大的罪名,若說不曾承寵,但亦非完璧,若追究起來,罪名更是大過天去。百般猶豫,難以啟齒,無法回答。
太后看我遲疑,雙眉一挑:「怎麼?還想隱瞞哀家不成?」我惶恐的搖搖頭,卻不能言語。
「那哀家助你說個明白,齊嬤嬤,帶她驗身。」太后吩咐道。
齊嬤嬤聽命起身上前,望著那冰冷面容,我心頓時一驚,不行,如此被動,我將有口難辯。
我登時站起,低垂皓首,不敢抬眼說:「奴婢不用齊嬤嬤動手,奴婢卻已承寵。」
「是嗎?那剛剛為何不說?」魯元公主手中的香扇敲擊在桌子上,發出清脆響聲。
「奴婢身份卑微,只求盡到照顧皇后娘娘的職責,並非我願的事情不想張揚」我謙卑的說。
「好個照顧皇后,皇后都被你們騎到頭頂上了。」魯元公主的怒氣並未消除,陰戾之色愈重,聲音也愈厲。
「奴婢不知公主的責怪從何說起。奴婢無時不盡力侍奉皇后生產休養,又照顧太子,怎麼敢有大逆不道的作為?」我依然垂首,卻暗自點明太子之事我功勞卓越。
「不見棺材不掉淚時吧,那本宮問你,你讓堂堂皇后千金之軀因錯抬前往凌霄殿,你讓嫣兒頂了你個賤婢的名分抬往凌霄殿還不是錯?」魯元公主並不理會我話中含義。
我心涼上一截,果然是過河拆橋,如今太子已生,王美人已除,皇上又病危,嫣兒地位牢固,旁邊再也不用我來為她抵擋風雨,林林總總,前前後後我知道的最多,危險也最大,她此番折騰不過是想置我於死地罷了,莫須有的罪名隨意尋個就是。
可是難道太后也是這樣的想法,放我出掖庭也不過是讓我助嫣兒安全至此麼。
我偷撇太后,她無動於衷。自認有時會偷些聰明能揣測太后的想法,可是這次完全摸不著頭腦,難道太后也想滅我的口?
不過如此險境自然還是尋求太后的保靠更為重要。
「奴婢惶恐,那日是皇后與奴婢換了位置,才有抬錯一說。請太后為奴婢做主。」我轉身向太后俯身叩首,哀求道。
沉吟許久,太后低低的說:「蕭清漪,你是個明白的孩子,萬事都有根由,此次如果你服死,哀家許你個條件如何?」我驚了又驚,頓覺無望,太后也是此等的意思,看來我必然逃不過這場劫難了。
才一低頭,百轉千思已過,莞爾一笑。
我不過是一顆草芥,風雨搖擺,誰高興來都可拿來取樂,誰生氣來又可連根拔起,全沒有絲毫情念參雜其中,我命果然是賤的,由不得自己作主。我慘然一笑:「太后許奴婢什麼?」
「你看這是誰。」太后回首叫上前一個女官,距離遙遠看不甚清。
起身後慢慢走近仔細端量,竟是錦墨,我狂喜,踉蹌上前,拉住她的胳膊檢查,手腳齊全,我眼前模糊一片,她也滿臉淚痕,我急忙忙問:「錦墨你可好,你可好。」她嗚咽著答:「還好,還好,姐姐你過的好嗎?」
我用袖子擦去她的淚水說:「好,姐姐一切都好,只是以為錦墨死了,想要隨你而去,卻又由不得自己」
我仔仔細細的又上下打量一番錦墨,她身著太后宮裡女官官服,頭髮綰成斜髻,所帶飾品顯示似乎太后待她不錯,而且未有傷病,臉也圓潤了些。
我貪看著,摩挲著她的臉,不捨放開。
「怎麼樣?哀家許你的東西可曾滿意。」太后柔聲問道。
我歡喜的笑著,任眼淚滑落兩旁:「太后賞賜的東西奴婢都是歡喜的,只是這個最為歡喜,奴婢謝太后賞賜。」我誠心誠意的叩拜,淚水暈染在地毯上,斑斑點點。
「你去了,哀家讓錦墨在我宮中當名女官,不再操持雜事,安穩度日。也算對你的補償」太后悲憫的說。
「謝太后恩典,奴婢心意已決,願意為自己的過錯受罰。請太后成全。」我咬牙說。
太后並不理會,只是淡淡的說:「先別忙,明日哀家送你上路,今日你留在建章宮和錦墨說說話吧,也解了你們姐妹的相思之情。」
聽罷此言,魯元公主笑著說:「母后如此仁德,兒臣也無話好說,先行告辭,去未央宮看看嫣兒,明日過來觀刑。」說罷轉身昂首離去。
太后也由齊嬤嬤攙扶進入內殿休息。我拉著錦墨叩首恭送魯元公主,錦墨掙扎著不跪,憤憤地望向魯元公主的背影。
我無奈的悄聲說:「少些事吧,聽姐姐的話。」
不等起身,已有兩個管事嬤嬤圍住我倆,欲套上玄鐵鎖鏈,我擺手,淡淡一笑說:「不必麻煩嬤嬤了,只帶我們去那就是,奴婢不會跑的。」
看我如此,那兩個嬤嬤似有不忍,將鎖鏈擱置一旁,帶我和錦墨去殿旁宮娥們住的偏房,此處有個黑屋,是暫時關押犯錯宮娥的地方,隔天再送往訓誡司,此處因長年見不到陽光所以分外陰冷潮濕,那兩個嬤嬤將我們推進來,大鎖落下,她們坐在門外把守。
錦墨不服,還要爭辯,我搖搖頭說:「錦墨,姐姐最高興的事就是可以再見到你,其它還計較什麼呢?」
我拉錦墨席地而坐,所幸有一堆稻草,我把稻草圍在錦墨胸前,她推讓,我拉著她冰冷的小手說:「聽姐姐的話好嗎,也許姐姐再也看不見你了。」說罷,我摸著她的小臉,捋了捋她的頭髮。
身為皇后身邊貼身服侍的宮娥,我必須給嫣兒全部的關注,常常有心照顧錦墨卻又不及於身。
五年的分別勞作讓我一直對她心生愧疚,畢竟從八歲到十三歲我不能體貼的照顧她,失掉了為人姐的責任。
這一年來雖是一起生活又總忽略了她,第一次覺得她現在是如此的重要,要我必須珍惜現在的每分時光。
錦墨聞言慟哭,我拍著她的脊梁,並無太大悲意。
看到錦墨讓我驚喜得忘記恐懼,我至親的妹妹一切安好足以讓我去的安心,即便我現在去了,也因為蕭家血脈得以保存而感到欣慰。
「為什麼你會沒事呢?太后什麼時候把你帶過來的?」我問出我心中許久的疑惑。
「那日你被叫來建章宮,我想去打聽一下消息,結果剛到後宮門的時候就被人打昏帶到建章宮來了,醒了以後覺得奇怪,可是看守我的那些嬤嬤一問三不知,把我關了好些天,吃的也好穿的也好就是不說為什麼,後來太后讓我隨身服侍,封我個尚宮做,我不依,說想要要見你,太后說過些日子就能見面了,我就只好忍著。」錦墨娓娓道來說的極慢,我卻聽得心驚,此番計劃看來早就有了,從那日杖刑或是更早,如此嚴密細致出人意料。
「姐,太后為什麼要殺你?」錦墨突然想起,又開始綴泣。
我輕撫她的髮鬢,說:「不是太后要殺我,是姐姐自己不想活下去,姐姐知道的太多了,心裡裝的東西也太多了,好累。想安靜下來,想自由下來。如果死了,每個人都可以安心,包括我自己」
「可是活著不好嗎?」錦墨心存疑問。
「不是不好,而是為什麼而活,姐姐這種活法熬人,心力憔悴。錦墨答應姐姐好好的活著,安穩的活著,凡事一概不打聽不理會,只等到二十五歲你就求太后放你出宮,到塞北尋我們的祖父、父親還有弟弟,那時記得代姐姐盡孝。」
「可是還有十幾年,如果錦墨堅持不了怎麼辦?」錦墨哀苦的看著我。
「沒有什麼堅持不了的,只要你什麼都不知道就會平安。」我笑著為錦墨鼓氣。
「姐,我不要你走,明日我求太后去,讓我死吧,錦墨不要你死。」錦墨撲在我懷裡,眼淚奪眶而出。
「盡說些傻話,萬一激怒了太后,你我一起死怎麼辦?太后遷怒我們家人怎麼辦?我們還有爹娘,還有弟弟,你不想想他們嗎?以後錦墨是大人了,要為家裡著想。」我用手指輕點她的腦門。
錦墨把臉埋在我胸前點點頭,抽泣著。
夜涼如水,瞬間將我們包圍,這是我存活世間的最後一晚,明日我將放下所有一切,捨不得的人,捨不得的事,捨不得的萬物一切都要放下。難過嗎,恐懼嗎,似乎都沒有。
原來死並沒有世人說的那樣可怕。
我將錦墨攬入懷中,用體溫陪她渡過最後一夜,我雙眼望向遠方,等待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