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信任

樹葉黃了,菊花敗了,大雁也南歸了,人佇立在冷冽秋風中瑟瑟如落葉,眷戀著溫暖的被窩,手腳也不願動彈。

我與靈犀清晨早起一起打掃庭院。暄暉宮裡多樹木,秋後黃葉繁多,常常是才收起些,回身又是飄零一片。

靈犀身上的褂子單薄易寒,抱著掃帚哈氣縮肩,不斷的搓手取暖。見狀我脫下風麾給她圍住,她搖頭不肯,互相推讓幾次,終抵不過我的強硬,披在她的身上。

我縮抱著肩,人有些怔怔的。劉恆最近在做些什麼?前幾日他吩咐內侍送來的東西我都原物退回,一來二去也就沒了動靜。日子還在瑣碎寂寞的過著,而他卻全無了消息。

「娘娘,你又愣神了。又起風了外面冷,還是進去罷!」靈犀推一推我,輕聲喚我回神。

暄暉殿只有我們兩個人居住,外面偶爾有粗使的內侍幫忙做些重活,日子過的艱難,如果沒有靈犀相伴,我怕是難熬這麼久。想到這些我看著靈犀,面頰的紅腫早已消退,卻不知她心裡怎麼想,事後我不曾解釋,為何不去維護她,她也不問,依舊原樣待我,我愧疚的很,又總是無法開口。

我用手托起她的臉頰,疼惜的問:「還疼嗎?」她搖搖頭,只是微笑。

「我……」想為那事解釋,卻不知怎樣說。

「娘娘,奴婢知道那日您不能與許夫人爭執,看奴婢挨打也是無可奈何,所以奴婢並不怨恨您。」靈犀打斷我的話說。

靈犀原來早已知道我心底的遲疑,只是她不說而已。我欣慰的頜首。

「那就好,你這樣想我也就放心了。」我放下手,含笑轉身進殿。

背後靈犀的聲音幽幽傳來,雖然低沉,卻很清晰:「奴婢知道娘娘一直提防著奴婢,奴婢身份可疑自是不能分辯,奴婢只想和娘娘說,咱們從漢宮一路來到代國,千里辛苦萬般艱難,連日來的情分也抵過了其它,至於別的奴婢都忘記了。」

聽罷此話,我身形一震,緩緩回身,定定看她。

此時,這個纖瘦的女孩面帶堅定看著我,對接上我的目光也不閃躲。

半晌無聲,端量那目光,不知為何,我選擇相信。

「我相信你。」只這一句,她便委頓在地上,低聲抽泣,無法起身,她知道她的話透露了太多的無法估計的訊息,一旦說出後果不堪設想,所以那番話用盡她全身的力氣。

既然飄搖的她已選擇我,我當然願意接納,也許她是受到呂太后委派隨行監視的眼目,也許她還肩負著其它任務,不過都已經不重要,只要她懂得忘記就好。

我低身拉起她,笑著摩挲她的發辮說,「哭什麼,快去看看,爐上的楓露茶可好了?仔細燒乾了。」

她用力點頭抬起袖子狠狠擦拭眼淚,低頭小跑進去,站在爐邊,掀蓋察看,偶爾有聲細微難辨的哽咽,也拚命嚥下去,竭力讓自己情緒平息。

霜降之日,寒風更烈,滿院一派凋零景象,劉恆人沒來,我卻知道了他的好消息,杜王后聞喜了。

那一夜我與靈犀對坐火爐旁取暖烤火,我自娛下棋,她正縫製冬日要穿的棉衣。執事的內侍送來一些布匹,又通報了這一喜訊,薄太后聞之大喜,讓闔宮上下無論品級盡裁綵衣以示喜慶。

薄太后向來節儉,今日能如此鋪張全為長孫之故,可見她有多麼的高興。

聽罷喜報,我怔怔,慢慢揀起一枚棋子,揉捏著,猶疑著不知放在哪裡。

那內侍依然躬身笑著,等著我的打賞。靈犀見我神思已遠,擅自賞了些打發了他。

「娘娘,夜深了,今夜似乎還有雷雨,娘娘早些睡罷。」她看我仍在出神,不放下那枚棋子,輕輕說。

「明日你代我送些東西過去,既然不能親自前往慶賀,咱們也要聊表一下心意。」我頓回神智,掩飾的笑。

隨她走到床邊,坐下又起,吩咐靈犀拿來些紙筆。

掌燈,研墨,有些難言的心酸。

雖然知道此行不過是呂太后的棋局,我是其中的一枚棋子,卻在不知不覺中摻雜了些許情感。畢竟如果不出意外,我將在代宮終老,他也是我相伴一生的夫君。說來可笑,尋常人家的情感,現在卻是有些奢求,此時我最該做的就是如同一般後宮嬪妃般,無妒無求,少些夢想,少些企盼。可是說說容易,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幾人?

長嘆一聲,該寫些什麼送她或他,百子千孫麼,或是執子之手,與之偕老?躊躇了半晌,飽滿的墨汁順筆尖滴落紙上,暈染開來,團團朵朵,彷彿我的心思,模糊不堪。

停頓良久仍然無法下筆,眼前有些濕潤,抬頭吩咐靈犀出去休息,我不願別人看見我的軟弱和難過。

風起了,吹得窗子呼拉呼拉作響,轟轟烈烈的低雷順殿頂掠過,天空似墨染般漆黑無光。這恐怕是今年最後一場雨了,再來的將是冰凍寒雪。

桌上的紙已經四處飛揚,油燈也忽明忽暗,我依然站在那,橫手執筆一動不動,木然想著恭賀的詞句,寒風吹透衣裳,扎進內裡,渾身冰涼。

殿門吱呀一聲,我閉眼,無奈的說:「靈犀出去,我不用你服侍。」

「那本王呢?」我驚詫回頭。心中醞釀已久的淚,在看見他的一瞬,默然滑落。

他快步走向我,一把將我攬在胸前,陣陣濕意將我包圍,我低頭,輕輕擰著他的衣襟,掩飾著失控的情緒,不聽話的淚伴隨著滴滴答答的水順流而下。

透過冰冷外裳,他身上灼熱的溫度傳給我,所貼之處能感受到他沉穩的心跳。伸手撫平剛剛擰出的褶皺,他不動,沉默看我。晶瑩星淚仍然掛於睫毛,顫顫的出賣了我。

將頭轉過,勉力開口:「您不該來。」在得悉喜訊之日,夫君離開去往別處,妻子情何以堪。她是他的妻,而我什麼都不是。

「你不想我來麼?」劉恆的眉間攢著怒氣,一觸即發。

我昂起頭直視於他,「想,但是代王不該來。」

「如果我想來呢,你又能如何。」他的語氣漸漸陰鬱。

「您是代王,王命大於天,我不能不從。」我雖這麼說,目光中卻不見絲毫屈服。

「好!好!好!那我明天就讓你侍寢,看你是怎麼個從法。」他扳著臉,眼底的怒火似要噴出來。

不知何時我們的對話中只用你我,似拌嘴的夫妻,親暱無間。想到這我有些動容失神。

他看我有些呆愣,孩子般的笑起來:「怎麼,知道怕了麼?你果然還有些怕的東西。」

我收斂紛繁的思緒,抬眸看他,兩個月不見,又消瘦些,只是面龐輪廓越發的清晰,聲音也似乎比起往常粗厚了許多。

我避過他的眼神,幽幽的說:「嬪妾想拜見王后娘娘,為她慶賀喜聞身孕。」

劉恆蹙著眉,停滯一下「那麼麻煩做什麼,打發人送些東西過去就可以了。」

「尋遍了身邊也沒有帶過來什麼像樣的東西,只能親身前往,希望王后娘娘不會怪罪!」我用袖子沾拭他臉上的雨水,一下一下,極其緩慢。

他不語,只是抓住我手,上下打量,輕嘆一聲:「有時候真不知道你想要什麼,你總是什麼都不在乎的樣子。」

我心酸苦笑,我怎麼什麼都不想要?我想要的不過是赤誠相待的真心,卻無人能給。想到這裡神情黯淡,輕聲問「身邊可有隨行的人?叫靈犀去取件乾淨的衣裳。」

他只是搖頭,我心底卻頓時明了,來我這裡不能帶人,也只能深夜前往。

我起身去叫靈犀,顯然靈犀對突然出現的劉恆也驚訝不已,慌亂的尋些乾淨的巾布幫他擦拭身體,又要去尋衣服,被我一把攔住。

「別出去了,就起盆火罷!」我低低吩咐道。

熊熊火苗舔舐著木炭,我與他對坐在火盆旁。陣陣熱浪溫暖了身體,水氣氤氤氳氳,透著濕熱。

相對,相顧,卻不相言。我不知該以何語氣與他說話是佳,更不知自己在他心中所處的地位如何,我沉默,不能言語。

他的側影隨火光跳動,忽明忽暗,間或看我一眼,別有深意。

劉恆隨手添加木炭,似不無心道:「聖上病情沉篤,怕是……」

話語未完,適時噤聲,他的目光犀利,雙唇緊繃,觀測我的神情。

我仍凝視火盆,喉間有些乾澀,「怕是紛爭又起了。」

劉恆眼含笑意,語聲懇切問:「可願與本王攜手?」

話說的隨意,旁音卻深遠。我靜靜看他,想分辯話語中幾分是真,幾分是假。

「你不願?」他見我不答話,有些意外,眼神中的笑意黯淡下去。

這是第二個人問我可是不願,兩個男人,兩個兄弟,那個瀕臨生死邊緣,這個正逢春風得意,我徘徊其中,卻只能選擇後者。既然已經不能回頭,所以一切悲憫都是枉然。

我竭力保持平靜,低聲問「那,代王可信嬪妾?」

「信!莫名的信!」他答的篤定,我聽罷輕笑。

年少如他才會如此的不設防,輕易便肯將相信與我,低估了旁人的算計。抑或他也如我,明知靈犀的身份卻依然選擇相信,只為給對方一個機會,讓其猜度哪邊將會更有利,換取傾心靠攏。

既然榮幸能被如此看重,我是否該倉惶慟哭來表示我的受寵若驚,或是該低眉順目以身相許?不能,我都不能。我只能淡淡微笑頜首:「婦人隨夫,無可旁議,臣亦隨主,忠心不貳,不必再問!」

劉恆嘴角有著掩不住的笑意:「好個忠心不貳,本王發誓今生再不相問,本王信你,萬事都信。」

對於他的誓言,我心中震驚,甚至還有些疑惑。

「你進宮的那天起,本王就知道你不簡單,至少不像你身世那麼簡單,你是第一個敢那般直視本王的女子。杜戰也提醒過本王說你心計頗重,以往本王整日活在提防中,卻被你輕易打破,也許是一物降一物罷,莫名對你相信。這種久違的信任是本王許久不曾給出的,本王不想將它破壞,所以會竭力維持。」他看我不信,又添了些許的補充。

沉靜望向他,對上那雙信任的眸子,心頭驟然抽緊,他信的如此坦蕩,我卻必須事事有所隱瞞,滿心愧疚升起,眼前有些模糊,唯恐淚水再度滴落,我扭頭看向窗外。

他走到身旁,將坐著的我攬入懷中,聲音沙啞:「答應本王,你不要背叛,一生都不要。」

淚水終於滴落,悵然無聲,注定我是要背叛的,因為我無法取捨。

窗外寒雨滂沱,我心涼寒愴。

一道旨意傳來,我連躍六級,位居夫人,賞賜承淑宮,靈犀接到聖旨後欣喜異常,上下收拾東西準備搬出這苦寒的暄暉殿,只是我依舊不綰髮髻,單把身上的粗麻換成青布。靈犀見我如此有些不解,我笑而不答,既然答應劉恆他生死相隨,那就要從現在開始。

放下手中活計,我先率靈犀去往安寧宮。

踩踏在安寧宮的青磚上,長長裙襬拖地的聲音,沙沙作響。

遙遙望著安寧宮宮殿飛揚一角,我心中萌生退意,為著她的身份,也為著她肚裡的孩子。

思及至此,彷彿觸動了我的痛處,我回意驟深,才轉過身,卻被殿前侍候的宮娥看了個清楚,清脆聲起,已經通傳入內。

我無奈笑笑,只能佇立在安寧宮宮門前等候。

須臾片刻,就有杜王后跟前得臉的宮娥出來迎接。我手中沒有恭賀禮品,心中難免有些歉意,愧疚一笑,低頭隨她進入。

此刻宮燈初上,昏黃的燈光讓人有些恍惚,幽暗的宮殿深處,宮人稀少。

抬眸迎上杜王后,她正依偎榻上,身上只著青布棉衣,髮髻散亂。

「妹妹坐罷,你來的匆忙,本宮也不曾收拾了顏面,妹妹見笑了。」她笑得恬靜,伸手指指旁邊的座位,示意我坐下。

我靜靜坐下,看向她的肚子,雖然還是平平如昔,但我似乎已能看見孩童在內伸展腰肢的景象,面上不禁帶出一絲微笑。這是他的孩子。

杜王后見我如此,語氣溫柔:「妹妹晉陞夫人,本宮還不曾親自前往慶賀,說來都怪本宮這身子不爭氣,總是勞乏的很,妹妹莫怪。」

她提及此處眼眉間雜著即將成為母親的幸福,面旁閃爍著動人的羞怯。

「嬪妾惶恐,這都是嬪妾的錯,早該來朝賀的,只是那時帶罪,怕連累了王后娘娘,況且帶罪被禁暄暉殿身邊無一長物,空手前來,總有些不好意思。」我解釋著原因,對她對我,卻不願正視不肯前來的原因。

她定定的看我半晌,笑得有些勉強:「妹妹果然容貌清麗,難怪深得代王喜愛,昨夜本宮聽代王身邊的內侍說,代王冒雨去暄暉殿探望妹妹,是麼?」

我一怔,回味著她的話,心中大驚,忙起身跪拜:「嬪妾知罪,請王后娘娘從嚴發落。」

她酸酸一笑,「治什麼罪好呢?就罰你常年貼身隨侍代王罷!」

「王后娘娘說笑了,嬪妾惶恐。」我懷疑她的大度,唯恐是計,只小心翼翼回答。

「本宮怎麼會是說笑?本宮說的全部是真心話。」說到這裡她回視身邊宮娥,眾人明了,輕聲摒退殿外。

「承蒙太后娘娘厚愛,去年秋季遴選本宮得幸,入主安寧宮,這天大的榮耀也不過是歸功於本宮哥哥,本宮深知代王志向遠大,非安且偷生之輩。無奈本宮才疏學淺,定國安邦皆不能鼎力相助。從妹妹初進宮,本宮的哥哥就曾提及過你,叫本宮小心提防。只是幾次相見後本宮卻別有他感,你謙忍聰慧,胸懷溝壑,若代王能得你相助必然事半功倍,懇請妹妹莫要為了本宮心存芥蒂,盡心輔佐代王,本宮將會感激不盡。」

一番話說的她淚水漣漣。

我幾疑自己聽錯,愕然看了看她,緩了許久,心中才漸漸回過味兒來,是怎樣的濃深愛眷才能做到如此,為了自己心愛的人可以選擇放手,甚至卑微的懇求那個入侵者,我感嘆,自己無法如此捨身忘我。

我起身背對著她,不讓杜王后看見我臉上的動容,硬著聲音說:「代王仁德寬厚,純孝知禮,天必愛之,無須任何人幫忙輔助。王后娘娘還是省下心思照顧好自身罷!」

不等她阻攔,我疾步走出大殿,凝重壓抑的空氣讓我頭暈沉沉的,靈犀見我面色蒼白已知不好,急忙上前攙扶住我。

我低身輕輕趴在她的肩頭,虛弱的說:「走!離開這裡,我不舒服。」

靈犀不問其他,只是攙我前行。

驚慟頓時蔓延全身,在空落的軀體中迴蕩,激得心也痛了,裝滿苦意。

我是誰,我又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