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王后顯然未能體諒新人的初來乍到,選擇在新年那日撒手人寰。
只有這樣的離去也許才能讓人永世記住,代國曾經有過這樣一位王后。她入宮四年,從未受到過任何封賞。她侍奉太后,猶勝過親生兒女。她節儉用度,臨行時所蓋被衾不過只有一層棉絮,她端莊婉柔,甚至沒有呵斥過隨身宮娥內侍。
完美的杜王后,用她的一生換取了後世的敬仰,卻苛責了自己。她為後宮終年勞心勞神,不曾舒展半刻眉頭,只為她心愛的男人可以無憂的施展心底抱負。
她於代國社稷有功,卻讓後宮眾人心升怨恨。早晚都行,為何偏選了此時?新人入宮,單為她服喪就必須要避過三個月才得承幸於代王。
看著面前跪倒的黑壓壓宮人,每個人的面容上都是假意哀慟。唯獨我冷漠無聲。這樣的杜王后,最後都還是被人埋怨的,如果換成是我,會不會連這幾聲乾嚎也不會有了?
薄太后一生唯一的遺憾是她不是正宮皇后出身,此事像塊石頭壓在她的心頭,重重的,稍被無意間觸動就會滾落下來,當件事物大做一番周章。就像現在,杜王后的靈堂上,代宮眾人已經被她拘禁在安寧宮跪滿了三天,日夜哀悼仙然離逝的杜王后。
她命令所有服喪的宮人如果不能悲傷達意,性命將會堪憂。所以頗為乖覺的新人們只得各自拿出看家本領,悉數裝出悲切,間或有人會驟然出聲,引得眾人目光隨聲撇看,又唬得那人趕緊把聲音壓低下去,佯裝捶胸頓足,作足了架勢。
淚是可以逼出來的麼?我身著白衣跪在首位,直挺著身子不動不搖,面容上卻是一滴眼淚也無。不是沒有,而是哭不出來。
劉恆只來過一次,也黯然滴落過些許清淚。畢竟是四年的夫妻,雖然年少,卻是結髮。無奈朝堂上身不由己,想再留會兒也是不行,他緩步走我面前,一雙白靴已經成全了杜王后的此生①。他壓低腰身,俯在我耳邊小聲說著:「你就替本王在這裡盡些心意罷。辛苦你了。」
水氣霎那間矇住雙眼,我心酸著俯身叩頭:「嬪妾替杜王后謝代王隆恩。」
身後兩邊的宮人們見此也都齊聲叩首附和:「謝代王隆恩。」
我起身後再不看他,專心下跪。
劉恆在我身旁站立良久,回頭看看杜王后的棺槨,半晌後長嘆一聲,轉身離去,隨行的內侍也呼啦啦走了一片。
我們依然跪著,不敢起身恭送,因為沒有薄太后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能起身。
原本外臣不得入內的規矩,因為杜戰的突然而至打破了。杜戰來時,我身後所跪眾人一片嘩然,還有新進的美人們甚至驚呼出聲,我卻低頭,身形巋然。
沒有必要避諱,此時他的眼中只有他的妹妹而已。杜宜君再不是尊貴無比的杜王后,再不是高高在上劃分著君臣的杜王后,她不過是杜戰至親至愛的妹妹,一去不還的妹妹。
耳邊撲通一聲,他雙膝直挺挺的跪下,俯身拜倒在棺槨前。我隨兩邊宮人一同叩首還禮,無意見卻看見他清冷的銀甲上,點點水意,閃閃發亮。
原來誰都不是插不進針的銅牆鐵壁,誰都會有傷心的時候,只是這傷心是否包含了對世子未來的擔憂,或者還有些他想我就不得而知了。
杜戰禮罷起身面向我拜謝,卻沒有像劉恆一樣向我靠近,嘶啞的聲音沒了往日的剛硬,如今聽起帶有別樣心傷「末將有勞娘娘,娘娘辛苦了。」
「杜將軍多禮了,這些也都是本宮應該做的。」我俯身還禮。
他聽罷再不停留,起身快步走出靈堂。
杜戰挺拔的背影裹著落寞和蒼涼,明明滿身傷痛卻不肯表露半分,把心掛在這樣男人的身上,注定是要忍受淒苦的。
我感傷的瞥了一眼身後的靈犀,她早已淚流滿面,身子顫顫的有些抖動。
回身拍拍她的手,想加以安慰卻是無言。
她抬頭看我,淚眼朦朧中滿是神傷。
薄太后抱著世子的到來讓哭慟的聲音陡然爭大,毫無防備。她一步步走到棺槨旁,將熙兒面朝胸口捂起,隨後坐在上方的椅子上,冷眼睨著下方陣陣哀聲。
跪了三個日夜,今朝才盡起長。痛哭流涕的人們映襯著我,顯得格外突出,我仍是挺身跪立,仍是半個眼淚也無。
薄太后看我如此登時有些不滿,卻礙於因熙兒在手唯恐驚嚇不能拍案而起,咯咯咬牙用手點指我的方向:「哀家問你,為何不哭?」薄太后強穩了心神,厲聲問道。
「嬪妾在哭。」我回答的緩慢而堅定。
她終於按捺不住心中怒氣,猛地站起:「眼淚何在?」
「心裡。淚在內,雖不得見,卻是哀慟至深。」我回答的依然沉穩。
薄太后猛然抬眸,假意痛哭者身下都墊著暄軟的衣物,只有我面沉似水,兀自跪立其中,雙膝硬硬的跪在地磚上。
看個滿眼的她似乎領會到了什麼,有些默然。
疲累的抬起手對下面說:「罷了,都散了休息罷!只留下安寧宮的宮娥輪換著過來祭奠。」
下面跪倒俯身的宮人們還猶自心驚,唯恐此次薄太后暴怒,定逃不掉懲戒。卻不料如此輕易就開恩讓她們散去,一時間慌忙作鳥獸散,走了個乾淨。
她低低對我:「你也起罷,回去休息,哀家和世子在這待會兒。」
靈犀攙扶我起身,連日來的勞累雙腿已無力支撐,我用胳膊支住靈犀手臂,強挺著輕聲說:「嬪妾陪太后娘娘和世子一同在這坐會兒。」
薄太后頜首不曾拒絕,默默地坐下,我也由靈犀攙扶著坐穩下方座位。
空曠寂寥的大殿上瀰漫著香燭的氣味,辛辣嗆鼻,薄太后似有無限心事,只怔怔的抱著熙兒,不曾注意這些。
她懷中的熙兒眨動著漆黑的眼睛,環顧四周,咿呀叫著,頻頻蹬動著小腳,似乎要下地奔跑。
我回頭看了一眼棺槨,黯然難過。杜王后死前仍在思子心切,此時能見了卻是在歸去後棺槨前,不知此時的薄太后心裡是否也是和我想的一樣。
「恆兒來過麼?」薄太后回神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急急的問起。
我低頭輕聲回答:「代王來過了,只是朝堂上仍有些要事還……唔……,突如其來的酸意翻湧而上嚇了我一跳,這聲音也引得薄太后有些側目。
強嚥下齒根酸意,我勉強笑著:「嬪妾許是脾胃有些不適,還請太后娘娘見諒。」本以為可以這樣掩蓋過去,無奈卻是很不爭氣,無論怎樣用力也壓制不住胃裡翻江倒海般上湧,最後終要撐不住慌亂的跑到殿門外吐個痛快。
靈犀分外擔憂,沒有吩咐卻不敢在太后面前跑出來看我,於是頻頻急切的向外張望。
「你去看看罷,先讓你家娘娘先回宮,一會兒傳個御醫看看。」薄太后下意識將手中的熙兒抱緊,勒得熙兒呼吸緊窒困難,放聲大哭起來。
靈犀如同得到了赦令般慌忙跑出,卻見我跪倒在殿門外的石階上,面前污穢一片。
她也不敢多問,忙命宮門外值守的小內侍趕快去傳御醫。
我一把拉住她的胳膊,虛弱的說:「先別聲張!我們先回宮,然後再叫御醫去聆清殿。」
靈犀答應一聲,抬腳跑去再吩咐下,我低頭思索片刻又喊住靈犀:「另外派人去乾元殿,就說是我病了,讓代王速回聆清殿。」
靈犀點頭,忙吩咐了,小心謹慎攙扶我回轉。
劉恆一行先御醫而到,匆忙如他見我面容蒼白臥在榻上便慌了神,徑直坐在榻邊一把拉住我的雙手,再用手試探我的額頭,「到底是吃壞了什麼,怎麼會這樣?」
我虛弱的笑著:「其實倒也沒什麼大事,只是靈犀這丫頭不懂事偏去煩勞代王,嬪妾若是知道她要去乾元殿定會攔住她的。」
「先別說這些,本王讓他們再去催催,怎麼還沒進宮。」劉恆見御醫還未到,怒意滿面。
這句話也碰觸到我心底擔憂,暗自心驚,唯恐另有其它不對之處,羞澀的笑對劉恆道:「其實剛剛嬪妾回想,這幾日不曾錯吃了什麼,也許……」
「也許什麼?」劉恆見我猶疑,急切的問。
我面帶羞怯環顧了四周,招手讓他俯身,貼俯在他耳畔輕輕的說:「嬪妾葵水未至,也許……也許是又有了身孕。」
「真的?」劉恆一時欣喜,聲音也大了許多。
我伸出手指輕聲噓他,「莫要張揚,代王還是先看御醫怎麼說,別空歡喜一場,讓人笑話。」
劉恆點點頭朗朗笑著,將身體靠在榻上,讓我枕在他的腿上,「如果是那樣倒也可以解了代宮連日來的陰霾,算是天大的喜訊了。」
他欣喜的面龐讓我心中愧疚,對不住了杜王后,為了保住肚子裡的孩子我必須借用代王。如今不能讓他為你沉痛太久,我必須先行安排好一切。否則,來日躺在那朱色棺槨中的就會是我。
張御醫急忙忙進來,一見劉恆與我同在有些緊張,緩慢整理了衣袖準備見禮,劉恆滿臉不耐,說:「禮就先免了吧,還是先看病要緊。」
張御醫尷尬的搓搓手笑說:「老臣謝過代王,不過您要先行迴避,老臣才能為娘娘診斷。」說罷轉身,有小醫案遞過一根紅線,準備診脈。
劉恆有些怒意:「磨磨蹭蹭做什麼?本王在這兒,你直接過來診脈就是!」
老御醫有些為難,「可是……」
「可是什麼,讓你過來你就過來,難道本王說的話還做不得數麼?」劉恆一動不動,聲音卻越來越大。
「這……喏!老臣遵命!」張御醫命人搬過一個小磯,我舒展右臂橫於枕上,靈犀輕輕為我掀開袖子,系好絲線。
張御醫捋著鬍鬚,掐住那邊絲線,閉目靜心診脈。倚靠在床榻的我有些緊張,一雙眼眸揣測老御醫面上的表情。如果確實有孕還好,如果不是……
「娘娘毋庸擔心,這原也沒有什麼大礙,無非是脾胃失調所致,待老臣開些開胃消食的藥來……」
未等說完,劉恆已經起身,雙手一把拎起老御醫的衣領,陰冷了面容問:「你再說一遍。」
「娘娘……娘娘的病是脾胃失調,所謂脾虛則胃寒……」張御醫顫抖著,囁喏著應答,聲音越來越低,最後竟被勒得沒了動靜。
「混賬!你是什麼東西?靈犀,再去請個御醫!不!把整個御醫堂都給本王叫來!」劉恆心頭的怒氣已經達到了頂點,我躺在床榻上,手腳冰涼,額頭滲出汗水。
難道是我錯了?
靈犀應聲跑了出去。
劉恆回身走到我的身邊,柔聲安慰道:「你先別怕,一會兒本王讓他們都來診斷。」、
這樣大的響動難免驚動了後宮,不斷有人派來宮人打聽消息,一時間聆清殿外的迴廊上黑壓壓的站滿了等候消息的人,靈犀與眾御醫拚命擠過人牆才氣喘吁吁的走入內殿,「啟稟代王,御醫堂六位御醫連同張御醫在內總共七位御醫都已在這兒了。」
劉恆滿意的點頭,揮揮袖子大聲的說:「今日你們都給本王好好診了,稍有半點差池,仔細你們項上的腦袋。」
此話一出就已經先讓各位御醫頭上見了汗水,他們忐忑撇了一眼跪倒在一旁的張御醫暗自猜測著,到底發生了什麼,才讓代王震怒如此。可惜,沒有答案。
於是戰戰兢兢的他們只得輪番上前診斷。
這大概是漢宮和代國從來未有的事情,後宮宮人診病不用懸線,面前也不用遮擋,單叫了全部御醫至此,隨意察看,只為有個準確的診斷。
靈犀在旁替我回答每位御醫提出的問題,我則依靠在劉恆的懷中,由他攥緊手。劉恆的手溫暖厚實,帶給我些許溫暖和安慰。
六個人診視完畢,思索商討了一番,眉眼間似乎都有些不敢確定,其中還有人又回頭看看張御醫。最後為首的御醫搖搖頭帶領眾人跪倒在床榻前,說:「恭喜代王,恭喜竇娘娘。竇娘娘確實是有了身孕,只是時日尚淺不易查出,另外,娘娘的嘔吐也確實是脾胃虛寒,須另開些調養的藥才是。」
劉恆聽聞至此,笑容立時呈現臉上,「你們這樣說,本王就放心了些。每人封賞五百兩都去歇息去罷!」
他有睨看了一旁跪倒的張御醫,沉吟片刻:「你倒也沒錯,不過是醫術不精,罰你俸祿半年,回家閉門思過去罷!」
眾人叩首謝恩,各自擦拭汗水魚貫而出,靈犀負責接待封賞。
心中緊繃的弦隨御醫的診斷頃刻斷了,我帶著欣喜癱倒在床榻上。
突然,我瞥見夾雜在出門人中的張御醫別有深意的回首張望。
原本放下的心頃刻又提了上來。
果然這不是誤診,他應該是受人之託,趁我身孕日子尚淺先隱瞞過了我,再尋個機會將孩子弄掉,屆時死無對症,也怨不得別人。
看來我叫靈犀去請劉恆破壞了他們原定的計畫,他們一定不能想到劉恆會請來那麼多的御醫為我診治,輕易敗露了馬腳。
好計謀,可惜卻碰上了我。輕哼一聲,冷笑在心。
雖然躲避過算計我卻有些後怕。這人倒底是誰?是薄太后?還是杜戰?我不敢肯定,不過絕對不會是那些新人,她們還沒有足夠的膽量和資格敢這樣做,只有那兩個人,才視我為心頭大患。
劉恆見我盯著張御醫的背影不語,以為我還在生氣他的誤診,笑著安慰道:「他也老眼昏花了,難免錯診。若你還是生氣的話,明日本王就下旨讓他告老還鄉,如何?」
「那倒也不用,他也不過是一時之誤罷了。更何況嬪妾此次有喜確實與上次不同,難免的。」我勉強笑著回答。
「你倒是大量,不過本王還是高興,這樣一來館陶就有人做伴兒了。」
我低頭笑著,問:「那代王以為,嬪妾腹中是弟弟還是妹妹?」
劉恆不假思索:「當然是弟弟。」
我神色一變,心口發悶:「為何?代王是為了弄璋②之喜麼?」
「當然不是。已經有了女兒,應該再有個男孩子才好。這樣也算花果齊全了。」
聞言我撲哧一聲笑著拽住他的衣袖不依:「代王這樣說他們,嬪妾定是不依。」
劉恆也笑著,與我拉扯起來。
突然他身形頓住:「不可!不要亂動,以免傷了他。」
我為他貼心言語淡淡一笑,眉目間含著無限暖意。他輕輕貼過來,在我額頭上烙下一吻:「不管是男是女,本王都很喜歡,只要是你生的,本王都喜歡。」
粲然的笑,閉眼享受此時。我這裡是春意盎然,不過也許今晚會有人無法入睡了。
①後宮妃嬪過世,帝王不用白服衣物,此處寫劉恆為杜王后穿白鞋已經是盡了最大的心意。
②「弄璋」與「弄瓦」典出《詩經-小雅-斯干》,原文如下:「乃生男子,載寢之床,載衣之裳,載弄之璋。」意思是說,生下來個男孩,讓他睡在床上,給他穿好看的衣裳,讓他拿著玉璋玩。「乃生女子,載寢之地,載衣之裼,載弄之瓦。」意即,生下女孩,就讓她睡在地上,穿上小裼衣,讓她玩紡具(瓦)。讓女孩生下來就弄紡具,是希望她日後能紡紗織布,操持家務。璋是上等的玉石;瓦則是紡車上的零部件。璋為玉質,瓦為陶制,兩者質地截然不同。璋為禮器,瓦為工具,使用者的身份也完全不一樣。男孩「弄璋」、女孩「弄瓦」,凸顯的是古代社會的男尊女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