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有多長?
少帝八年初時我常常在想。
六年過去了,發生的事卻不多,用啟兒的手指扳起來數,也是能數出來的。
對,啟兒。那個險些害我不能登上後位的孩子,最後還是保住了,如今他最喜歡的是纏著靈犀姑姑和他玩耍。
想起那日的慌亂我仍是想笑,張御醫驚恐的表情依然清楚地落在腦海。劉恆的異常暴怒,讓他為我診斷的手指抖如篩糠,最後竟搭錯了脈。代王見他無用,狠心下了命令,若是此次不能救得了我,他會用全御醫堂的人和張御醫的家人做我的陪葬。如此一來,那老頭更是老淚縱橫,最後時刻甚至連褲子都尿濕了。
每次靈犀提及此處都會笑的前仰後合,迭聲戲謔說我整他整得痛快,我也是隨著她的言語發笑,心中卻別有些苦意。
誰會拿自己的性命去整人?我敢豁出去用他來診治也無非是兩個目的,一來事情非同小可,劉恆在此坐鎮,他必不敢有其它舉動,警告了他也能穩住他身後的人。二來如不是那次他存心隱瞞,他的醫術卻是御醫堂中所有人中最好,我想保住孩子也必須得由他來醫治。
一陣暖風吹過,漫天的桃花簌簌的飄落,紅雨飛舞之處,人人身上沾染點點嫣紅。我笑坐在緋紅花雨中,看著遠處的孩子們,一絲笑意噙在嘴角。
「母后!母后!你看,這是靈犀姑姑給我們做的風車。」啟兒笑著,踉蹌的奔向我。
如果當日……當日沒了啟兒我該怎麼辦?那時我從未想過,卻在過後這六年不停的想。我知道即使明知會失去了他,我仍會選擇去冊封大典,現在的我再也無法想八年前那樣淡薄,性命保靠比任何事都重要。所幸老天對我仍有些眷顧,我不曾失去。
「那靈犀姑姑有沒有給熙兒哥哥也做一個?」我笑著,伸手摩挲著他的頭頂,拿過帕子給他擦拭額上汗水。
啟兒揚起紅撲撲的小臉含糊不清的說道,「熙兒哥哥不喜歡風車,他說他要玩刀,靈犀姑姑就把那個給姐姐了。」
熙兒依舊在薄太后身邊教養,我卻意外地得到了啟兒的教養機會。也許薄太后心中別有打算,畢竟啟兒也是個燙手山芋,如果在寧壽宮那裡教養,有了不測她也難辭其咎。不如就這樣罷,各自顧著各自的,相安無事最好。
我招手給靈犀,她明白,拉過館陶和熙兒向我奔了回來,一路上歡笑不停,還遠處時就能聽見館陶和熙兒呼呼的喘氣聲。
又拿出棉帕為熙兒擦拭汗水,館陶見狀不依,不停的晃動我的胳膊:「母后,嫖兒也要,嫖兒也有,你看!」說罷還把小臉貼近我,讓我查看汗水。
靈犀站在一旁笑道:「郡主過來,奴婢給你擦。」
館陶當然不依,仍是晃動我的胳膊撒嬌。我冷冷斂起笑,嚴肅對她:「嫖兒告訴母后,是哥哥大,還是你大?」
她見我繃起了臉,有些害怕,退了一步喃喃道:「哥哥大。」
「那母后先給哥哥擦錯了麼?」我依舊嚴肅看她,聲音低沉可怕。
館陶從未受過我如此訓斥,幾句下來,小臉已經扭成一團,放聲哭了起來。
靈犀連忙拉過她柔聲安撫,輕拍她的脊背,又用帕子一下一下蘸拭小臉上的淚水。
我回身,依舊擦著熙兒臉上的汗水。那汗珠兒晶瑩耀眼,有些眩目,讓人心神不寧。低頭想想,笑著對他說:「世子出來很久了,怕是太后娘娘也該急了,母后叫靈犀姑姑把你送回去好不好?」
他有些躲閃,抿了小嘴低頭踢著腳下的石子,說:「母后這裡玩的開心,祖母那裡總是讓我背書。我不喜歡,又記不住。我就喜歡玩刀,但祖母很不歡喜。」
薄太后為了與我較勁,逼得熙兒很緊,不過八歲的孩子,卻要從凌晨起床開始背書。熙兒年幼常常困頓,不停的以頭碰書,服侍的宮人見此也會心生憐惜,唯獨薄太后卻是不管,只是一味的硬逼。
看著熙兒的小臉,我沉吟不語,薄太后好強慣了,本是一番好意,卻不知如此下去會把弦繃斷,以往劉恆承受下來只是意外,熙兒年紀幼小也許未必能夠全盤接受,若來日有了問題才哭,怕是晚了。
為難了半晌我狠下心,仍笑著說:「祖母也是為熙兒好,熙兒千萬記得不要怨恨祖母,哪天若是想玩兒的時候,叫人過來說聲,母后派靈犀姑姑去接你。只是今天實在是久了,還是回去寧壽宮罷!」
熙兒無奈的點點頭,緊緊咬住下唇,任靈犀拉了小手隨之去了。緩慢離去的背影中間或會有幾次回頭,依依不捨的看著站立在我身邊的館陶和啟兒。
靈犀和熙兒的身影隱隱不見,我方一把將館陶抱過來,撫摸著她粉嫩的小臉:「嫖兒還氣麼?過來給母后看看。」
嫖兒慪氣,避開我的手,扭頭不看我,怒意佈滿小臉。
我心酸的一笑:「乖,讓母后看看,看完了母后就給嫖兒做水晶糕吃。」
雖已貴為國母,我卻依然遵循著杜王后從前的生活起居習慣,每日只用些粗茶淡飯,連給孩子們吃的點心做的也都粗食。水晶糕本是館陶的最愛,卻因需要芋頭菱角粉和精細的糯米粉不常做,此時用它來誘惑嫖兒,心裡著實有些難受。
嫖兒聽見有吃的,又是難見的水晶糕,勉強掙紮了一下,乖乖的躺在我的懷中隨意讓我撫摸。
我們帶熙兒出來,時刻提防我的薄太后必然是不放心的,四周監視的人就躲在樹後,灰綠色的衣角多遠就能看見。剛剛那幕是我不得不做給他們看罷了,無奈嫖兒年紀尚小,不能領會我的深意。
「走罷!我們回去做水晶糕去。」我左右拉起嫖兒和啟兒,笑著登上等候已久的車輦。
承淑宮外,意外看見代王的盤龍車輦,還有滿地跪倒的內侍宮娥。
我微笑著進入內殿,正看見他佇立在床榻邊出神。
「代王什麼時候來的?為何不叫人通稟了臣妾,好早些回來?」我笑意盈盈,緩步走到他身邊。
劉恆聞聲回頭,眼眸中滿是笑意:「本王只是想過來看看武兒,一會還有朝事要辦,順腳而已。」
奶娘在旁站起,從榻上抱起熟睡中的武兒,我走到旁邊輕聲問她:「武兒可吃了麼?」
那憨厚婦人點頭答道:「吃過了,剛剛睡著,代王就過來了。」
此時劉恆已被嫖兒和啟兒團團圍住,兩人叫鬧著讓他抱。他無奈以手抵唇做噓聲,低低的說:「你們都輕些好麼?父王每個都抱,但是別吵醒弟弟。」
我淡笑,看著他舉起這個,皺皺眉頭,「輕了?」
又抱起那個,眉頭舒展,「重了?」
我撲哧一聲笑出來,「代王都已經幾個月沒見我們母子了,可還記得他們是重了還是輕了?」
劉恆笑著回身,凝神看我,戲謔道:「他們本王或許不記得,至於你本王卻是記得的,要不要也來試試?」
剎那間,臉畔有些微熱,笑道:「臣妾不信,代王莫要唬弄臣妾。」
他邁前一步:「那本王…」
我連忙閃躲開去:羞道「孩子們都在。」他順著我的眼神望去,嫖兒和啟兒都揚著小臉茫然的看著我倆呵呵的笑著。
劉恆無奈的笑,悄悄靠近我,輕聲在耳畔說的:「那今晚,本王試試。」
笑而不語,為他端正好衣襟,撫平胸前的褶皺。
「你回來了,靈犀呢?」他見我身後無人,問道。
「她去送熙兒了,熙兒剛剛與館陶玩耍來著,臣妾看時候不早了就命靈犀把熙兒送回寧壽宮去了。怎麼了?」我有些不解,徐徐解釋道。
劉恆長嘆一聲,躊躇片刻,直接說道:「上次你托本王的事情,本王和杜戰提過了。」
今年靈犀已經二十五歲,我本無意耽誤她的年華,卻因孩子眾多她總不肯離去。那杜戰也是奇怪,三十幾歲卻仍是未娶,身邊連個侍妾也是沒有。我以為他們之間也許早已暗生情愫,許是杜戰等候靈犀出宮也有可能,遂跟劉恆提及此事,懇請劉恆做個媒人,將靈犀許配給杜戰。如果杜戰同意,我願收靈犀為妹妹,封以安平郡主,為杜家也算增添不少的榮耀。
可是此時劉恆的語氣中卻似另有別意,我急忙的問:「杜將軍如何作答?」
劉恆說到此處有些為難的看著我,輕嗽一聲,說:「他說,他對靈犀實屬無意,並且他此生並無成親想法」
這樣回答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一時間呆愣在原地。明明這六年來我與劉恆都看在眼裡,且不說靈犀自是對他一片痴情,單看杜戰也是對靈犀有感情的。否則三年前怎會在我試探著要將靈犀許配光祿大夫周向堯之子時,他會一掃往日沉穩鎮定,赫然起身離場?後來還有耳目報說,那晚他獨自飲酒,醉臥後用劍砍碎了桌子,桌子碎片上居然刻有靈犀的名字,難道這一切都是假的麼?
我不解的看著劉恆,他亦擰眉看著我,誰也說不出話來。
「可是……」我還想辯解說些什麼,身後卻傳來靈犀低沉的聲音。
「奴婢不用代王和王后娘娘勞神了,奴婢顧念小主們,今生都不會出宮的。」說罷跪倒叩首,怦怦作響,然後就俯身在地不肯起來。
未曾料到她站在身後,我們的對話沒有半點避諱,卻被她聽了個全部。
劉恆有些默然,無聲的看著跪倒在腳邊的靈犀,又抬眼看我。我滿目憐惜的盯著地面上的她,搜刮了腸肚卻說不出什麼。
「既然如此,那你就好好在這兒守著罷!」劉恆沉聲道,掀前襟邁步走出殿門,無聲的離去。
我知道他是在為靈犀保全了顏面,沒有深說其它。我抬手將靈犀攙起,又按住她和我並坐於榻上,另吩咐了奶娘帶走了孩子們。
蹙眉沉吟許久,思索著如何不要傷到她,還能給她以安慰的話,輕聲長嘆道:「你也不必如此,你們明明都是相互有情意的,這點你我都知,今日何必如此負氣?如今你年紀也不小了,即便是在漢宮服役也該是出宮嫁人的年紀了。若是你們有情,管他那麼許多?他現在許是鬧些彆扭,本宮就讓代王賜婚,他必須娶你過門。雖說是迫於皇命難違,畢竟你倆是有情意的,婚後想來也是美滿的,你說呢?」
靈犀慘然一笑:「他對奴婢何來的情意,不過是奴婢自己不爭氣罷了,不怨其它。娘娘,奴婢在這兒誠心誠意的跟您發個誓,奴婢終生不嫁,一輩子守著娘娘和小主。」
我伸手摀住她的嘴,道:「莫說這樣的傻話,你不嫁了難道本宮就高興了?」
她低頭不語,只是揉搓著衣角。
見此我有些慼慼然,「他這樣,許是為猜疑本宮所故,看來本宮耽誤你了。」
靈犀瘦削得雙肩有些抖動,抬起頭來眼底含淚說:「娘娘也不用這樣說,奴婢服侍娘娘都是自願的,如今即便是他願意了,奴婢也是不願的,莫要為此傷了娘娘的心。」
一番話讓我唏噓不已,靈犀這是變著法子寬慰我心,哪個適齡女子肯捨棄自己愛人願意長留宮中的?如此看來杜戰此次確實傷了靈犀的心。
再說不出安慰的話語,只能無聲的陪她靜坐。
也許以我們的身份本就不該愛上代國的男人,他們從不肯完全相信我們,我們也總想盡了辦法暗自隱瞞著他們諸多隱情,這來來往往中彼此都受到了傷害,最好的做法無非大家都死了心,就不會再痛。
雖是這麼說,心底卻有些淒惶,真能死了心麼?心都死了,人還能活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