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耕禾既種,立苗欲疏;非其種者,鋤而去之。
當年曾對呂后放此厥言的朱虛侯劉章此時正站在我的面前。和我想像的一樣,年紀與我相仿,瘦俊挺拔,英武之中不失文雅。他微微一笑:「侄兒不知嬸娘在此,多有冒犯,還望嬸娘恕罪。」
他是老齊王劉肥次子,年紀雖長於劉恆,卻是正正經經的侄兒,我客氣的笑道:「朱虛侯還是請起吧,本宮臨時起意來這裡借宿的,你不知不怪。」
雋眉一挑,笑著問:「皇叔身體可好?太后娘娘也是許久未曾得見了,她老人家身體還好麼?」
我微笑頜首:「母后身體康泰,平日所犯也都是些小毛病。代王最近有些微恙,不過好在診治的及時,也是無礙,有勞朱虛侯惦念了。」
「王后娘娘和朱虛侯都是自家親戚,何必如此見外,不妨坐下深談如何?」陳平在一旁張羅著。
笑著,互相客讓,再次端坐,卻是我在最上手位,劉章坐於我的對面。
我側眸淡淡看著眼前這個俊秀男子。二十歲時他憑斬殺呂家人一舉聞名,也為劉氏諸王震起雄風,如今京城內外竟像是人人倚他為求自保,他是劉襄的保靠,劉襄如果奪權必由他起頭。
他見我沉思,亦笑著問:「娘娘這次來是為何事?」
我不動聲色,傾身前探,笑道:「本宮出自漢宮,與太皇太后有教導之情,聽說太皇太后微恙,前來探病,最主要的是,太皇太后是代王的嗣母,母后和代王托本宮此次前來代為問候一聲。」
劉章有些蹙眉,半晌,笑道:「這倒也是人之常情,可惜王兄離的遠,只能靠侄兒在此盡些心力。」
我有意試探道:「齊王最近可好,聽說齊王日夜操練兵馬,廢寢忘食,這樣長久以往,無利於身子,可仔細些才好。」
他與我四目相對,臉色有些不自在,「謝謝娘娘擔心,王兄身體無恙。」
「無恙就好,我們劉家還要靠他呢,他是高祖的長房長孫,也是劉氏的徽征。」我為微微一笑,看著他的反應。
劉章握緊雙拳,胸前一抱:「娘娘這樣說,侄兒惶恐,當今聖上才是劉氏徽征,萬民敬仰愛戴,哪裡能說到王兄?我們兄弟為劉氏江山但求盡心盡力不敢再作他想。」
笑著起身:「朱虛侯自謙了,誠如朱虛侯所講,本宮和你是自家人,自家人說話還用這麼小心謹慎麼?」
他沉吟不語,我笑著與他俯了一俯,「明日本宮就要回代國了,舟車勞頓還需幾日,先去休息了,請朱虛侯見諒,」
劉章的陰沉的臉上又露出恭順的笑容:「娘娘現行休息吧,明日侄兒再來送行。」
「倒也不必,朱虛侯公務繁忙,還是省了吧。」我回身,拉過靈犀,盡力讓自己走的從容。
坐於床榻我回味著他的話,無處不謹慎,左右思量竟沒有一絲破綻,果然是太皇太后調教出來的人。
朱虛侯劉章對仇恨劉家子孫的呂后來說是個特例,雖名義上是太皇太后的孫子,實際上卻如同兒子般教養,因為喜愛更是讓他留於長安不回屬國。
二十歲那年他有一次入侍呂后燕飲,呂后令劉章為酒吏。劉章向呂后自請說:「臣,將種也,請得以軍法行酒。」呂后疼愛他,當即應允,當大家都飲酒至高興的時候,劉章進飲歌舞,請為太后言耕田歌。呂后不知有異,笑聽著「深耕禾既種,立苗欲疏;非其種者,鋤而去之。」呂后聽後默然無語。以她之慧,怎麼會不知道劉章在諷刺她,但是正因為長年來的喜愛讓呂后竟放過了他,隨後諸呂中有一人因酒醉而離席起逃,劉章追上,拔劍而斬之。劉章回到席上,對呂后及大家說:「有亡酒一人,臣謹行軍法斬之。」呂后及左右大驚。但前已許軍法論之,無法責怪劉章,只得作罷,即便如此,呂后仍不曾對他作出任何懲罰。
劉章的妻子是呂祿的女兒,他也以呂氏女婿自居,長安城中,唯他左右逢源,兩邊都甚有勢力。
劉襄能得到他相助,必如虎添翼,坐上江山也是指日可待。
只是為什麼劉章會深夜來訪?
雖然我有些預料陳平已經攀附了齊王系,但是礙於呂氏家族當權,以陳平的謹慎為人,他應該不會讓劉章明目張膽的登門的。
再想想今日兩人暗地裡的神情,猛然頓悟,莫非我撞破了什麼?
越想越是緊急,坐在榻上左右不是,冷汗也順著後背塌濕衣裳。
「娘娘,要不先休息吧。」靈犀見我如此,輕輕為我放開了髮髻。
「等一下,靈犀,你去找杜將軍過來。」我輕聲俯在她的耳畔說道。
靈犀有些為難,我冷目一橫,她畏縮下,喃喃的說:「可是夜深人靜,怕是於娘娘名聲無宜。「
「哪裡來的那麼多的廢話,快去。「我咬牙道。
靈犀出門,我起身收拾東西。
須臾,靈犀低頭進門,身後跟著杜戰。
果然是統領鐵血三軍的將領,即便已經入夜深睡仍是一身出行的打扮,隨時準備動身。
「娘娘,深夜叫末將至此有何打算?」杜戰蹙著眉,在瀰漫著幽香的房間裡,他神情也有些拘謹。
我低低一笑:「杜將軍此行就是保護本宮的安全,今晚就睡在這裡。「
話音剛落,靈犀和杜戰兩人同時驚訝的看著我。
「娘娘,這於禮不和,且也會損傷娘娘的名聲。」杜戰臉陰沉下來,聲音更是帶著不屑。
「靈犀,給杜將軍在此準備被縟,就讓他睡在地上,如果有異,就別再跟著本宮!」聲音有些厲,靈犀唬住了神,慌忙的去拿被子。
看著靈犀鋪在地上的被縟,杜戰異常憤怒,「此事若是代王知曉,娘娘該如何解釋?」
我緩步走到他的近前:「今晚會有人有所行動,本宮輕著幽禁,重則被斃,那時候將軍該如何讓代王知曉呢?」
杜戰聞言,有些吃驚:「是誰?陳相麼?」
靈犀也呀的出聲,同樣疑惑的看著我。
我無力的坐在榻邊,「不知道,希望本宮只是多心。」
杜戰閃身站到窗前,將窗戶鎖進,又遞眼神給靈犀,靈犀也去講門閂實。
大家都沉靜下來,彼此的呼吸聲都是前所未有的清晰。
拉過靈犀,與我並坐在床榻上,杜戰跪坐於被上,互相對望,各自想著心思。
已經四更了,我有些迷濛,靈犀也控制不住的點頭搖晃,我輕輕將她放倒,卻將她驚醒,疾呼著:「娘娘,娘娘。」
我有些無奈,笑道:「娘娘在這兒,你先睡吧。」
她迷糊著,不肯深睡,已經盤坐著,瞌睡連連。
杜戰的神情一變,我還沒來得及收回笑意,就被他猛然站起嚇住,他先噓聲,我聆耳細聽,陣陣的喧嘩聲,似向我處奔來。
靈犀此時醒過神來,我站起身,赤著雙腳,飛快地將燈熄滅。
黑暗當中,我挽著靈犀摸向杜戰。
眼睛不適黑暗,行走的極其艱難,不想靈犀居然將我推倒,拽過我的外衣,將門拉開,飛奔了出去。
驚呼不及,她已暴露在眾人視線之內,我驚慌失措,幾乎要撲身出去。豈料杜戰將我橫身抱起,結實的右臂將我夾緊,我呼喊的聲音哽在喉中,卻被他喝斷,隨後,一閃身,他出門,趁靈犀將眾人領去後庭之時,他疾步攜我跑往相反方向。
一路走過,見人不多,有阻攔者也都被杜戰飛身旋踢了結。
後面追趕眾人似有察覺,明燈火把都改奔前方,杜戰見此,加快了速度,奔出大門。
朱虛侯因是深夜來訪,又唯恐驚動了呂家兄弟,門外只有幾匹壯馬,拴在停馬墩上,杜戰夾住我,飛身上馬,我倒吊著,髮鬢蕩揚,他抽出腰間清冷霜劍,揮手一斬將韁繩砍斷,未等眾人回過神來,驃騎鐵蹄嗒嗒作響,杜戰硬生生將馬勒住,從前面圍困過來的家丁身上躍縱而過。
本欲追趕的眾人在聽到一聲命令後停止了腳步。
我顛簸著,渾身的骨頭都似散了般擎不住力量。
杜戰是對靈犀有心的,他夾住我的力道能扼斷金鐵,拉住馬的韁繩也是繃直的,逼迫那馬兒似瘋魔般狂嘯衝奔,他在以行動懊悔自己無法救出靈犀,眼睜睜的看著她落入虎口。
見狀我心中酸苦,此時杜戰與我想的該是一樣的吧。
陳平和劉章若是得我,未必敢痛下殺手,但是如果得了靈犀,怕就是性命堪憂了。
雖知這樣,他們倆卻還是選擇救我。
血往頭頂湧來,也帶來了淚水,沿路流淌。
疾馳到偏僻無人處,杜戰猛然掉轉馬頭,將我扔於地上,一聲痛呼,激起一片塵土飛揚,我蜷臥在地上再不聲響。
他心之切,我可明了。
杜戰將手中的劍交還右手,凜然勒著韁繩,再奔陳相府邸。
我躍身而起,拚命拉住韁繩,道:「不可,如果將軍此去,正中了他們的圈套。況且以一當十尚且可以,將軍能以一當百麼?」
杜戰噙著冷笑,低地的說:「放開!我此時最後悔的就是一路上沒殺了你。」
我噤聲一縮,雙手卻不曾放開。
「等天亮了,本宮自會前去交換靈犀,只是現在,將軍不能去。」我咬牙,決然道。
他怒眉微揚,「等娘娘去時怕是晚了。」
「本宮拿性命相賭,若是靈犀去了,本宮也不苟活!」我依舊不肯鬆手。
杜戰赤目猙獰,悍馬被他勒得揚蹄怒嘶,來回轉圈。
我被拖著,光裸的腳背滿是血痕。
「好,我信你,若是靈犀有了意外,不等你自我了斷,我先送你去陪她。」他唇間的冷語充滿了恨意,熙兒之後我又欠他一回。
時候尚早,不得出城,唯恐被人發現,他跳下馬,用劍抽打馬臀,那馬傷痛難忍,顧不得鳴叫,在杜戰鬆開韁繩後絕塵而去。
我瑟瑟發抖,杜戰剛硬的站立在我面前。
風突然起了,吹起了我的長發,也吹起了他的衣訣。
相持不動,不是不想動,是無法再動。
腳上的傷抽抽作痛卻視若不見,我心神旋擰著,都在靈犀身上。
誰都沒有在說話,等著天色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