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飛橋復道拆毀後,趙楷亦失去了出入大內不限朝暮的特權,不僅如此,趙桓也限制他入龍德宮向父皇請安的次數和時間,他與柔福、嬰茀見面的機會也越發少了。
靖康元年春正月,天氣變幻不定,柔福不慎感染了風寒,趙佶頗為關心,命嬰茀每日入龍德宮上皇寢宮向他稟報帝姬的病勢情況。一日午後趙佶正問著嬰茀柔福的病情,卻見趙構的母親韋婉容未經通報便衝了進來。
她一下撲倒在趙佶膝下,泣不成聲地說:「上皇,官家命構兒出使金營為質,可構兒年紀尚輕,怎能當此重任?臣妾只有他一個兒子,不求他能有何等作為,惟望可以一生平安而已。求上皇請官家收回成命,不要讓構兒前往敵營冒此生命之險。」
嬰茀聽說過皇上要派親王出使金營的事,但此刻才知選中的居然是康王趙構,吃驚之餘再見韋婉容悲慼之色,仿若受其感染似的,竟也隱隱覺得酸楚。
趙佶只勸慰而不答應她的請求,於是韋婉容近乎瘋狂地朝他磕頭,涕淚俱下,她的自尊隨著她頭上的花鈿散落一地,再沒一點貴婦應有的矜持。
嬰茀見趙佶最後轉頭閉目再不說話,之前看韋婉容的最後一眼竟帶有一絲厭倦的意味,忽然莫名地覺得寒冷,不自覺地朝後退了一步。
然後,她看見趙構趕來了。
他疾步走進,立在門邊冷冷地環視殿內一眼,便明白了發生的所有事。
還是倔強地抿著嘴,俊朗的五官上縈結的冷傲神情如艮岳山顛經年不散的薄霧,他沉默著走到母親身邊,一把把母親攙扶起來,在凝視母親的那一瞬目光終於有片刻的緩和。他對她說:「母親,是我自己請行的,與父皇無關,我們不要打擾父皇了,回去罷。」
韋婉容淚落不止不願離去,趙構默默扶著她一言不發,也沒絲毫轉身向父皇請安的意思。倒是趙佶過意不去了,賠笑著說趙構此行有功,婉容教子有方,即日進封為龍德宮賢妃。
韋婉容不願受封,依然繼續請求趙佶讓趙桓收回成命,但趙構卻立即跪下替母親謝恩,為母親接納了父皇賜予的榮耀。
在他起身的那一刻,嬰茀再次捕捉到他目中一閃而過的某種光焰,感覺似曾相識,漸漸才想起,宛如當初金明池指揮龍舟爭渡後,他接受父皇賞賜時的光景。
隨後趙構扶母親回宮,在他們走出殿後,嬰茀忽然發現剛才韋婉容散落的花鈿還留在地上,於是過去拾起,追了出來,跑到他們母子面前,低頭雙手將花鈿奉上,輕聲道:「您的首飾,賢妃娘娘。」
聽見「賢妃娘娘」這稱呼,韋婉容倒沒多大反應,一旁的趙構嘴角卻微微一牽,可是終於還是沒演變成笑容。他鎮定地點點頭,說:「謝謝姑娘。」便替母親自她手中接過花鈿,又扶著母親繼續前行。
鄆王與他,雖是兄弟卻全然相異,嬰茀想。一個如春日陽光,於和暖中漫不經心地普照大地;一個如秋天清風,總是冷冷掠過,但必會知道自己最終追尋的方向。
自趙構前往金營後,不知為何,嬰茀總是時不時地會想起他來,每日都會暗暗為他祈禱,求上天保佑他平安歸來,所以當他返回京城時,嬰茀如釋重負之下滿心儘是由衷的喜悅。
隨趙構一起返回的官員將他在金營的勇敢表現一一道出,消息傳遍禁宮,於是他很快變為了繼鄆王楷之後第二個所有宮女都有興趣談論誇讚的皇子。柔福身邊的宮女們也不例外,常常聚在一起描述康王的風采,繪聲繪色地傳說著他出使金營的事蹟,嬰茀很少插話,但她很樂意聽,而且帶著微笑。她覺得自己是先於她們認識他的,不是指面目容貌,而是無法從外表感知的深藏於心的東西。
再見他時,是在靖康元年暮春某日艮岳的櫻花樹下。
太上皇后一向對柔福管教甚嚴,不准她私自出寢宮,尤其在趙桓即位後更是如此,三令五申不許她跑去艮岳玩。可這位帝姬生性活潑而有些叛逆,對禁止她幹的事有天然的興趣,想方設法地總要往外跑。有天私自帶著喜兒出門,還沒摸到艮岳的邊就被太上皇后發現了,太上皇后一怒之下命人把喜兒杖責十五,打得喜兒十天半月都下不了床。此後柔福似乎變乖了好幾天,不過也只是好幾天而已,好幾天後,她又悄悄對嬰茀說:「我知道上次為什麼會被發現了:是因為我還穿著帝姬的衣服。這次我把喜兒的衣服找來了,我換上低著頭走路就沒人能看出來。一會兒我換好衣服你就跟我去艮岳踢毽子罷。」
嬰茀搖頭道:「帝姬答應過太上皇后不再跑出去的,再說要踢毽子哪裡都可以,何必一定要跑去艮岳。」
柔福拉著嬰茀的手道:「艮岳裡的櫻花開得正盛,我好想看呀……我們就去一會兒,很快就回來,沒人會發現的……」
嬰茀拗不過她,最後只得勉強答應,待她換上喜兒的衣服後便與她從小門溜了出去,直奔艮岳。
她們在鳳池邊的櫻花樹下踢毽子,直到柔福踢飛的毽子引來了那意想不到的人。
他穿著窄袖錦袍緋羅靴,騎在一匹高頭白馬上,一揚手便接住了飛來的毽子,然後轉頭看見她們,竟然微微地笑了。
於凝神間,她清楚地感覺到心跳的異常。
他下馬,把毽子遞給柔福,此刻嬰茀才回過神來,向他行禮道:「康王殿下。」
柔福笑著喚他「九殿下」,嬰茀覺得奇怪,她為何不稱他「九哥」?
然後柔福建議他與她們同踢毽子,嬰茀想,他那麼冷傲穩重的人,豈會玩這種女孩遊戲,這個要求在他看來豈不唐突?
而趙構居然一口答應。他的心情似乎很好。也是,如今的他前途光明,正躊躇滿志,理應有如此的好心情。
他頗有興致地踢著毽子,任毽子在周圍翻飛,臉上一直帶著笑容。
明快的、毫無陰霾的笑容。
多年以後再回想,嬰茀才意識到,這種純粹因喜悅而生的笑容在他一生之中並不多見,所以這日的情景成了她最彌足珍貴的記憶之一。
那日的他們三人,多麼愉快。
此後柔福又天天纏著她要她跟著再去艮岳,但太上皇后這幾日時不時就命人來找嬰茀過去報告帝姬近況,所以嬰茀再不敢冒險隨柔福出去。
接著某一天,柔福居然一人偷偷跑出去了。當宮中人發現時又驚又急,一面小心翼翼地封鎖消息不讓太上皇和太上皇后知道,一面分散四處去找。
嬰茀直奔艮岳櫻花林去尋柔福,她知道柔福必定會再去那裡。可是,從當日踢毽處到鞦韆架下均不見人,又找了許久仍無所獲,嬰茀精疲力竭,眼淚也撲簌而墜。
回宮後許久才見柔福蹦蹦跳跳地回來,面對宮人蜂擁而來之下的反覆追問,她只嘟嘴宣佈:「我累了,想休息一會兒,誰都不許再來煩我!」
嬰茀沒有再問什麼,只默默地伺候柔福更衣,端水來為她洗拭。當為她脫鞋時,嬰茀發現她繡鞋後跟上縫著的銀鈴竟然不見了,而且是一雙鞋上的同時消失,便抬頭問:「帝姬,您鞋上的銀鈴怎會脫落了?」
柔福俏皮地眨眨眼,想了想笑著說:「是被一隻狗哥哥叼走了。」
狗哥哥?那是指誰呢?這個問題令嬰茀想了很久。如果她問下去也許會知道答案,但她沒有這樣做的習慣,所以她畢竟還是選擇了沉默。
靖康元年十月,當柔福得知趙構又要出使金營議和的消息後,便向父皇提出了提前行笄禮的請求,並且指定要趙構參加。對於趙構的再度出使,嬰茀並不覺得意外,她知道若皇上要求他定會答應去的,否則便不是她認識的那個康王了。隱隱為他感到驕傲,雖然一想起他的遠離和他將要面對的危險便覺得惆悵。至於柔福的請求,她想,畢竟是兄妹,雖見面次數極少,卻相當投緣,所以帝姬希望借笄禮之喜祝康王此行平安。
笄禮那天,趙構果然隨趙楷前來。數月不見,他更顯英武,蹴水鞦韆之時的青澀已消散無蹤,即便站在以俊逸聞名的趙楷面前也毫不遜色,倒是當時的趙楷與他的氣宇丰神相較,顯得頗為蕭條。
但是他彷彿很不開心,一貫肅然的神情中混有憂鬱的意味。
他的目光斷續地追逐著柔福的身影,間或躲閃。
嬰茀一直暗自關注著他。行走服侍間,她亦曾自他眼前經過。
他看不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