嬰茀本來垂目而立,感覺到趙構在看她後也不驚慌,緩緩抬頭迎視趙構,暫時也沒說話,但神情十分淡定從容。
趙構便問她:「你願意麼?」
聽他問這話時,她察覺到他目中一閃而過的一絲奇異光芒,她無暇細究那意味著希望還是試探,卻明白她無法拒絕的命運就此注定。於是嬰茀屈膝一福,答道:「是。臣妾願意割股為太后煎湯作引。」
得到了她的答案,趙構緊抿的雙唇漸漸鬆動,一縷滿意的微笑淺淺冰裂於他冷峻的面容上。在感受到割肉的恐懼之前,嬰茀先無法遏止地覺得酸楚。她儘量睜大眼睛,以避免潮濕的目中水凝成珠,保持著不露喜怒的表情,在趙構的注視下、潘賢妃與張婕妤難以置信的目光中,以及短暫的靜默後殿內漸漸響起的竊竊私語聲中輕輕移步,走到另一角落,拾起剛才被趙構扔在地上的匕首,然後轉身勉力微笑著對趙構說:「請官家允許臣妾回寢宮做此事。」
趙構頷首道:「好,但以速為貴。」此刻宮女正在給柔福包紮傷口,他與柔福並肩坐下了,沒像以前那樣緊緊摟著她,但左手仍擱在柔福身後的椅背上,莫可言喻的親密不經意地自這一姿勢中流露。
嬰茀沒再多看,答應了一聲便出門回宮。
回到宮中後嬰茀摒退侍女,注清水於一爐罐中煮沸,再親手焚香點燭,跪下雙手合什向上天禱告道:「吳嬰茀今日自願割股以療隆佑太后,伏乞上天鑑察下情,使太后早日痊癒,不勝感禱之至。」畢恭畢敬地再三叩首後才起身解衣,仔細洗拭左腿上的肌膚。
觸目所及之處肌膚瑩潔如玉,嬰茀以冷水浸過的淨布輕輕拭去,突來的溫差刺得她的腿與心同時一顫,眼淚就泉湧而出。她在悲傷的哭泣中完成了清洗的程序,但在握起匕首時,眼淚竟然瞬間止住。
從匕首刺進腿中的那一剎那起,那錐心的疼痛就爆裂開來,逐漸肆虐到了骨髓裡,鮮血汩汩地流出,那不斷蔓延著的刺眼的豔紅讓嬰茀覺得眩暈,她的手開始顫抖,不過她仍然堅持著手中的動作,竭力想說服自己正在切割的是一塊普通的藥品,而不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
刀刃在肌肉裡游移,一點點地深入,一點點地切割。那確是一柄削鐵如泥的匕首,卻沒讓嬰茀覺得縮短了割股的漫長過程。好不容易才割斷切下的股肉與身體相連的最後一點脈絡,嬰茀狠狠地把它投入沸騰著的爐罐開水中,然後用準備好的布帛裹束好創口,再對外面等候著的侍女說:「好,你們可以進來了。」才如釋重負地墜倒在沾滿鮮血的床上。
當嬰茀的侍女將用她股肉煎好的滾湯送入太后宮中時太后剛剛甦醒,趙構忙命人傾入杯中,溶化了至寶丹,再親自捧著進奉太后。太后略聞了聞,詫異道:「這是什麼湯藥,怎有葷氣?」
張婕妤便把剛才情形簡單解釋了一遍,大讚趙構與嬰茀孝順,竟真能如古代聖人一般割股救親。
太后聽後卻嘆嘆氣,搖頭不喝。趙構急勸道:「這至寶丹是夏神醫傾畢生精力所制,必有奇效,何況吳才人孝心可鑑,自願割股為母后做藥引,母后不要辜負了她一番心意。」
太后和言對他說:「你們的心意我心領了,但我身體如何我自己十分清楚,事到如今吃不吃藥都是一樣。割肉救親之說旨在勸導世人為人子者應當孝義為先,至於以肉作引是否真有效就難說了。身體骨血何其珍貴,要懂得愛惜,莫因人言虛名而無謂輕損。今日此湯我是不會喝的。」
趙構自是不肯放棄,跪下反覆再勸。張婕妤潘賢妃及眾宮人見皇帝下跪便也都齊齊跪下,一起勸太后服藥。太后仍堅持不服,命人撤去,端藥的宮女不知該如何是好,尷尬地站著,進退兩難。
此時柔福從太后床畔站起,輕輕扶起趙構,對他說:「九哥,你們先迴避一下可好?我會勸太后服下此藥的。」
趙構有些疑惑地看她,柔福看著他堅定地點了點頭。趙構亦再無他法,也就同意,命宮女將藥遞給柔福,然後帶著其餘人退出太后寢殿,在廳中等待。
看到殿內只剩她們二人,太后便笑了笑,問柔福:「你準備怎麼勸我呢?」
柔福微微一笑,也不答話,只握起盛藥之杯,然後手一斜,那藥湯便盡傾於地。
太后點頭嘆道:「還是瑗瑗最懂我的心思。」
柔福道:「如果我是太后,我也不會喝這藥。」
太后微笑著盡力支坐在床頭,向柔福招手道:「來,坐在我身邊,有幾句話一直想跟你說,趁著現在有了些精神就先說了罷。」
柔福依言在她身邊坐下。太后握著她的手,說:「瑗瑗,以後你要學會更溫和地與人相處,不要處處與人爭鬥,說話也要委婉一些,須知有時無心的一句話也會產生樹敵的嚴重後果。」
「我不怕。」柔福倔強地說:「我爭的必是有理之事,罵是也是該罵之人,就算有人因此與我為敵,但我是長公主,他們又能奈我何?」
太后憂傷地看著她,忽然有兩滴淚水墜下,握著她的手也更緊了:「我如今最不放心的就是你。我若走了,以後誰來保護你呢?」
「九哥。」柔福凝視太后,雙眸澄淨晶亮:「九哥會永遠保護我的。」
太后又是一聲嘆息,說:「瑗瑗啊,有幾點你必須牢牢記住:一、官家是皇帝;二、官家是你哥哥;三、官家首先是皇帝,然後才是你的哥哥,除此外不會再是你的什麼人。」
柔福聽了沉默不語,既不表示記住了也不出言反駁。太后又深深看她一眼,又道:「以為自己可以用感情去改變一個男人,是女人最容易犯的錯誤。我曾花了自己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生命去理解這句話,希望你不要重蹈我的覆轍。」
柔福若有所思,半晌後道:「未必每個男人都不可改變罷?」
太后搖頭,正欲再說,忽聽趙構在外問:「母后,藥服了麼?兒臣可以進來麼?」
太后便嚥下了欲說的話,向外道:「官家請進。」
趙構甫進門便看見了傾在地上的藥液,臉色頓時一變,問:「瑗瑗,這是這麼回事?」
太后搶先道:「不關她事,她端著藥勸我飲,我推卻時用力過猛,便把藥打潑了。」
趙構立即轉身朗聲傳下口諭:「速把夏振國召入宮再為太后開方。」
「不必了,」太后擺手道:「我累了,想睡一會兒,你們都出去罷。」
趙構再三細省太后面色,覺得似乎要比先前略好些,才答應道:「兒臣就在外廳候著,母后有事喚兒臣便是。」
太后點頭,趙構遂讓柔福一同退去。柔福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看太后,忽然又轉身行至太后床邊跪下,鄭重地叩首,隨即清楚地喚道:「母后。」
太后微笑,溫柔地看著她,說:「好孩子,你也去歇息罷……別忘了我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