嬰茀微微側身,轉臉避過柔福,以手中絲巾悄然拭去眼角溢出的淚,然後黯然道:「公主,我不知道你在金國遇到了什麼,想必這些年過得很苦。可是,你也應該體諒官家的難處,當年道君皇帝在艮岳內的那種生活官家不曾過過半日,這幾年來卻飽受了內憂外患、戰亂叛變之苦,導致身心皆受重創。你要記住,現今的他是歷經憂患的南朝君主,而不再是你印象中那出使金營歸來的康王。」
建炎元年,趙構登基後任資政殿大學士李綱為尚書古僕射兼中書侍郎,而以黃潛善為中書侍郎,汪伯彥同知樞密院事。黃潛善、汪伯彥二人自覺在趙構任天下兵馬大元帥時就輔佐在側,照理說趙構應任他們為相才對,沒想到趙構執意拜人望很高的李綱為相而將他們置於相對次要的位置,故此兩人對李綱頗有嫉恨之心,明裡暗裡處處與李綱作對。
趙構起初對李綱較為信任,凡國事都與他商議後才作決定,國勢漸有中興之望,但黃潛善、汪伯彥兩人卻竭力勸趙構與金國議和,趙構本無議和之意,不料那時金帥婁室陡然率領重兵,進攻河中,權知府事郝仲連奮勇抗敵最終卻仍失守,婁室攻入河中府城後又連陷解、絳、慈、隰諸州。一時南京城內風聲鶴唳,臣民恐慌如當初金軍入侵汴京之時。汪、黃二人遂密請趙構轉幸東南,趙構也漸有怯意,便於當年秋七月下詔宣佈將幸東南,來春還闕。
李綱極力勸諫稱不可,上疏說:「自古中興之主,均起於西北,如此一來即可據中原而有東南;如果只守東南,則不足以復中原而有西北。因為天下精兵健馬,皆在西北,如果放棄,金人必會趁機而入,盜賊也將蜂起,以後就算陛下有還闕的打算,也不能再得,更別說治兵制敵以迎還二聖了!為今之計,或許應當暫幸襄、鄧以系天下之心,待趕走金人天下安定了,即還汴都。」於是趙構收還手詔,接受李綱的建議決定不去東南而幸南陽。隨後在八月改封李綱為尚書左僕射兼門下侍郎,以黃潛善守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
這時朝中主和一派又將矛頭對準了極力主戰的李綱。范宗尹也是一主議和之臣,向趙構進言說李綱名浮於實而有震主之威,不可以為相。而此前李綱曾上疏請求朝廷派命官招撫失地的百姓和一些自發組織的抗金隊伍以擴大抗金戰鬥力,並舉薦張所為河北招撫使,王奕為河東經制使,傅亮副之,這又成了汪伯彥與黃潛善彈劾李綱的理由。河北轉運副使、權北京留守張益謙得黃潛善暗示,上奏說張所置司北京不當,招撫司置後河北盜賊反而愈熾而難以控制,不如將其罷了。隨即汪、黃又誣告傅亮不立刻渡河而無故逗留,刻意貽誤軍機。李綱自知兩人醉翁之意不在酒,旨在針對自己,便黯然對趙構說:「設置招撫司、經制使是臣向陛下建議設置的,張所、傅亮也是臣所舉薦的。而汪伯彥、黃潛善憑空誣陷張所、傅亮,分明是指斥臣行事欠妥。臣常以靖康年間大臣失和、朝無定策,以至國敗家亡為鑑,遇事先與汪伯彥、黃潛善先議而後決。二人反與臣相逆,臣舉足無地,肯請致仕歸田。」
趙構先是極力挽留,而李綱堅決請辭毫不動容。趙構又與汪伯彥及黃潛善商議,二人聞說李綱請辭自是正中下懷,惟恐趙構不同意,又連連攻擊李綱,說他招兵買馬,心存不軌,應早去為快。趙構倒未必皆信,但細思後也覺李綱所說的「靖康年間大臣失和、朝無定策,以至國敗家亡」十分有理,當下兩派相爭必舍其一,便順勢罷免了李綱。
汪、黃二人一直在勸趙構巡幸東南,東京留守宗澤聽說後接連上表,請趙構駕幸汴京。那時宗澤在汴京撫循軍民,修治樓櫓,招降臣寇王善,並慧眼識英才,將青年將士岳飛提拔為統制,政績卓然,汴京軍民莫不交口稱讚。宗澤正想致書李綱,請他力勸趙構還汴,不料書尚未發出,左僕射李綱被罷為觀文殿大學士,提舉洞霄宮的消息已傳到。宗澤怒而將手中書信撕得粉碎,連聲搖頭嘆息。
河北州郡陸續被金軍攻破,黃潛善、汪伯彥當即再勸趙構幸揚州。趙構聽從二人建議指日啟蹕,下旨讓精兵護送隆佑太后及後宮嬪妃宮人先期出行,自己另率將士隨後南下。
嬰茀自被趙構帶入宮後便留在他身邊做了個端茶送水的侍女,趙構對她並不特別看重,除了閒時問她一些關於柔福的舊事外也不會多看她一眼。決定啟蹕前往揚州後他也把嬰茀列入隨太后先行的宮人名單之中,嬰茀得知後含淚跪下懇求,請趙構允許她隨侍趙構後行。
趙構搖頭道:「朕此次南幸還將巡視沿途諸州,須策馬行舟風雨兼程,旅程之苦不是女子所能經受的,所以此行不帶一名宮女隨行。你這般柔弱,既不會騎馬也不能行遠路,跟著朕有諸多不便,還是隨太后同行,一路上可乘車輦,又有精兵護送,要舒適安全許多。」
嬰茀堅持求道:「奴婢未曾纏足,可以行遠路,當初從汴京逃至南京便是一步步走去的。騎馬奴婢現在確實不會,但奴婢可以學,一定會很快學會的。」
趙構仍是不允,嬰茀再求,他臉一沉,轉身過去再不理她。嬰茀知道多說無益,只得泫然告退。
這晚趙構正在寢宮內批閱奏摺,忽聞外面有馬嘶鳴之聲傳出,既而馬蹄聲急,一陣一陣隱隱傳來。他頗感詫異,便起身出門聞聲尋去。
走到後苑內,只見一名女子身著白色窄袖短衣,足穿紫色皮靴,騎在一匹青驄馬上,竭力想駕馭住那馬,可那青驄馬全然不聽她指揮,失控般地亂跑亂闖,那女子被顛簸得厲害,身體已是搖搖欲墜,伏首緊貼著馬,手胡亂往前抓去,也不知是拉著韁繩還是馬鬃,臉已嚇得慘白,滿是驚恐之色,雙目痛苦地緊閉著。
趙構一看便知是嬰茀,也不急著讓人去拉住她的馬,只冷冷回首看著趕過來的一群太監,問:「是誰放馬出來讓她騎的?」
一個管宮內馬廄的小太監顫慄著跪下答道:「馬是奴才管的。今晚嬰茀姑娘來找奴才,說幫奴才餵馬,讓奴才去歇一會兒,奴才不疑有他,便暫時走開了,沒想到嬰茀姑娘會私自牽馬出來騎……」
趙構看也不看他,只簡單地命令道:「再牽一匹馬出來。」
待小太監遵命牽馬過來後,他立即策身上馬,朝嬰茀那邊追去,才一瞬間已至她身側,但卻並不急於去拉她,只緊隨她所騎之馬而馳,觀察著她的一舉一動。
嬰茀已漸漸支撐不住,覺察到有人靠近也略有點放心,越發虛弱無力,不想那馬奔至一隅忽然奮力一騰,嬰茀毫無準備之下整個人便被它拋了起來。眼見著就要墜地落於烈馬蹄下,周圍觀者一片駭然驚呼。而此刻趙構縱馬向前,緊接著伏身伸臂一攬,已攬住嬰茀纖腰,此動作如閃電橫空,既快又準,硬生生止住了嬰茀下墜之勢。隨即趙構提臂而起,把嬰茀抱到了他騎的馬上,讓她跨坐在自己身前,再策馬放慢速度緩緩而行。
嬰茀適才落馬之時已被嚇得魂飛魄散,意識頓失,此時依在趙構懷中漸漸醒轉,恍惚間不知身處何處,只疑是雲端。驚濤駭浪般的馭馬體驗已過去,現在所騎的馬行走得徐緩而安穩,一陣分明的體溫自身後透過,融有她熟悉的衣香和陌生的乾淨體味……直到她看清伸至她面前拉韁繩的雙手上衣袖的紋樣才驀然驚覺,回首喚道:「官家!」
趙構目視前方,淡然道:「你膽子不小。難道不知宮中這幾匹馬都很烈,經常會把生人摔下去麼?」
嬰茀滿面暈紅地低首輕聲道:「我選了匹看上去最溫順的。本來上馬前它一直都好好的,可一騎上去它忽然就發狂了,先立起前腿嘶鳴,然後就向前狂奔……」
「你是怎麼上馬的?」趙構道:「上馬前要面對馬頭左側,斜著向馬頸接近,站到平其左肩的位置,待給馬備好鞍轡後再上馬,要注意不要被馬左前蹄踩住腳。如果你是從馬右側而上,就會引起馬驚躁不安了。」
「是。」嬰茀應道:「奴婢記住了。」
趙構拉她手來握繩,對她說:「來,應該這樣策馬……」
於是騎在一匹馬上,趙構親自教了嬰茀馭馬之道。待她掌握了基本手法才與她雙雙下馬,在讓太監牽馬回廄前他伸手溫和地撫了撫馬頭與馬頸,告訴嬰茀:「選定一匹喜歡的馬來駕馭。騎它之前要先接近它,撫摩它,儘量對它友好,讓它接納你,視你為友。但若看到它有不悅或發怒的神色便要及時回撤,別給它傷害你的機會。」略停一下,又補充一句:「不過,馬第一次不接納你不等於以後永遠不接納你。」
嬰茀跪下叩頭,道:「奴婢謝官家今日救命與教導之恩,官家的話奴婢會句句銘記在心,永世不忘。」
「起來罷。」趙構語氣淡漠如常:「但是,朕希望你明白,朕救你並不代表欣賞你自作主張的行為。若你不是柔福帝姬的侍女,朕會看著你死在馬蹄下。朕不想再看到類似的事發生。」
嬰茀跪在地上,剛才感受到的暈眩般的喜悅霎時消散無蹤,她慢慢咬住下唇以抵禦心底擴散開來的痛楚,好不容易才吐出一字回答:「是!」
趙構在轉身回宮之前終於拋下一句她期待已久的話給她:「你不必跟太后一起啟程了,準備隨朕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