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駙馬高世榮‧蒹葭蒼蒼|三朝

次日晚柔福又以同樣的理由留喜兒在房中而讓高世榮去別處獨寢。高世榮仍然默默接受了她的安排,絲毫沒向她流露過任何不悅之色。倒是喜兒覺得過意不去,天明後悄悄來找他,說:「駙馬爺,不是喜兒存心拉著公主說話,使駙馬爺不便留下……」

高世榮止住她:「我知道。不關你的事。」

「其實……」喜兒遲疑著說:「這兩夜公主都是等駙馬爺一走就命奴婢出去睡……」

高世榮半晌不語,過好一會兒才淡淡一笑:「嗯,應該是這樣。」

喜兒嘆嘆氣看著他:「難道就這樣下去不成?您不想想法子麼?」

「我想,她還需要時間。」高世榮道:「對她來說,我仍還是個陌生人。」

這天晚上,他照常去與柔福略聊了聊,然後不待她開口下逐客令便主動告辭,早早地到西廂房睡下。他認為既答應過她要尊重她的意志,便應該做到。他不會允許自己因一時急色而讓她感到自己有失君子風度,他們還有大半生的時間可以慢慢相處,一切應該會漸漸好起來的。

婚後三朝,公主與駙馬依禮入宮謝恩。趙構見了柔福,第一句話便是:「你……好麼?」

柔福不答,只轉首看身邊的高世榮,兩剪秋水流光瀲灩地在他臉上迂迴一轉,然後含笑脈脈低頭不語。

那一瞬高世榮無比錯愕。見她含情帶笑地看自己,儼然是看心上愛人的情態,此時的柔福,與這幾日冷若冰霜拒人千里的公主完全判若兩人。雖然暫時不明白她如此轉變的原因,但心下自是頗感欣喜,於是也回視著她,明朗地笑。

趙構看在眼裡,亦唇角上揚,呈出一絲淺笑:「那就好。」

隨後趙構宣賜禮物給柔福與高世榮,其餘入賀的宰執、宗室、侍從、女官、禁軍指揮使及駙馬家親屬均按等第推恩賞賜財物。朝臣亦上奏章表示祝賀。

一切禮畢,趙構賜宴禁中。席間頻頻舉杯與高世榮暢飲清談,並不多注目於柔福。

然而不以目光直視她從來不代表他不在看她。

這點她也很清楚。在高世榮正興致勃勃地回答趙構隨意問的一個問題的時候,柔福親自以筷夾了個荷包裡脊給他,微笑道:「駙馬嘗嘗,宮裡的荷包裡脊做得比別處的精緻。」

那荷包裡脊是以豬裡脊肉為主料,配以香菇末、玉蘭片末、火腿末,再用雞蛋攤成薄皮,包餡於其中,裹成荷包狀,最後以油炸至金黃色,因形似煙袋荷包,故名為荷包裡脊,是一道宋代宮廷名菜。

見柔福親自為自己布菜,高世榮喜不自禁,道謝後便低首咬了一口,頓覺這東西皮酥餡鮮,甘美非常,暗暗倒有些奇怪:以前並非未吃過荷包裡脊,竟從未發現它會美味至此。

吃完轉首,看見柔福碗中空空,像是什麼菜都不曾動過,高世榮便關切地問:「公主胃口不好?是不舒服麼?」

柔福笑笑搖頭,道:「我想吃點煨牡蠣。」

煨牡蠣擺在離她較遠的地方,高世榮立即伸手為她夾了一個放進碗中,再問:「可還想要點什麼?」

柔福夾起牡蠣嘗了嘗,依然微笑著說:「自然還有,等我想想再告訴你。」

張婕妤見狀笑道:「這倆小夫妻,新婚燕爾的,果然恩愛。高駙馬對公主無微不至,公主真是嫁對人了。」

潘賢妃與吳才人均含笑附和。

柔福淡然道:「這應該多謝九哥,是九哥為我找了個好駙馬。」

趙構仰首將手中半杯殘酒一飲而盡,水晶酒杯傾斜起伏間折射的晶亮光芒淡化了他目中逸出的一抹冷光。「瑗瑗是朕的妹妹,」他說:「朕為她作的必然是最好的選擇。」

高世榮本來以為,今日柔福的態度表明了她對他的接受與認可,但甫一回府,便發現事情並非如此。

他扶柔福下車,柔福站穩後輕輕將手臂自他手中抽出,旋即徑直朝自己臥室走去。

他想當然地跟在她身後,她覺察到,便轉過身,漠然視他的眼神寒冷如秋風:「我有些累了,想早些歇息。駙馬回房罷,不必親送。」

他愣怔著停下,目送她遠去,實在想不明白為何她在人前私下對自己的態度會有天淵之別。剛萌芽的希望被她陡然掐滅,她給了他在沙場上都不曾領略過的強烈的挫敗感。

分房而居成了他們心照不宣的決定。柔福不再找任何藉口,一到晚上就命人去西廂房為他鋪床,自己也習慣早早地閉門休息,而高世榮亦不勉強,為防她誤以為自己有意糾纏,甚至晚膳後都不再去她房中,有什麼話全在白天與她說。

平日彼此見面說話都很客氣,高世榮黯然想,這倒真成相敬如賓了。

趙構卻像是很喜歡這個妹夫,常召他去與自己燕射田獵或聊天,並組了一支固定的擊鞠隊,命高世榮負責訓練調教,通常一教就是一整天,因此他每次回府時通常天色已晚,且疲憊不堪,只想躺下休息,倒沒精神去想柔福的事了。

一日傍晚趙構又召高世榮入宮,說是想與他下棋。高世榮入宮後內侍告訴他說有將領自前方歸來,官家正與其議事,請駙馬稍等片刻。這一等便是幾個時辰,待趙構現身時三更已過,趙構倒似興致不減,仍與他對弈一局才放他回去。

令他大感詫異的是回到府時柔福居然還沒睡,坐在燈火通明的正廳中,看他進來,凝眸看他,說:「你回來了。」

「嗯。」他忙點點頭,有些驚喜地問:「公主在等我?」

「不,」她若有所思地說:「我只是想看看他會留你到什麼時候。」

他失望地低頭,儘量拉出個笑容:「皇上大概是愛屋及烏,所以常召我入宮面聖,以示對公主的恩寵重視。」

「他召你你便都去麼?」柔福冷道:「他不過是召你陪他遊樂,讓你教他的馬球隊打球,算哪門子的恩寵重視?好端端的駙馬,不知道過問政事,倒變成了個馬球教頭。」

「公主,」高世榮睜目,語中帶了一絲怒氣:「你以為我不想過問政事麼?是皇上把我的所有實權都撤去了,我這防禦使成了全然的虛職,我根本無資格過問。」

柔福笑了:「當然,他當然會這麼做,我早就跟你說過。你後悔了麼?」

高世榮一聲嘆息,道:「不,我至今不悔。」

「好。」柔福道:「以後我九哥再召你去幹這些事,你可以婉言拒絕,就說是我的意思,我不想看你這麼晚回府。至於政事,你不必過問,但你要懂得看、懂得聽。與同僚相處時小心一些,別與權臣或武將頻繁來往,尤其是秦檜,離他遠點。」

高世榮聞言道:「公主還不知道麼?昨日皇上已罷去秦檜尚書右僕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兼知樞密院事之職,降為為觀文殿學士、提舉江州太平觀。」

柔福雙目一亮,略有喜色:「他終於這麼做了!」

秦檜去年為相以後,因欲與左僕射呂頤浩爭衡,便伺機拉攏名士以植人望,組織自己的黨羽。呂頤浩亦發現秦檜在排擠自己,遂舉薦前宰相朱勝非出任同都督,以聯手對付秦檜。趙構對秦檜植黨攬權之事亦心知肚明,對他「南人歸南,北人歸北」的論調大為不滿,早有棄用之心,聽了呂頤浩的建議,便將朱勝非召回行在赴朝堂議事。

「殿中侍御史黃龜年前些日子曾彈劾秦檜專主和議,沮止國家恢復遠圖,並且植黨專權,傾軋朝臣。秦檜惶恐之下便上章辭位,但皇上當時沒有答應。」高世榮繼續對柔福道:「據說後來呂頤浩與參知政事權邦彥私下又向皇上進言,列出秦檜任相以來種種錯處。皇上聽後召兵部侍郎兼直學士院綦崇禮入對,告訴他秦檜所獻二策,大意是欲以河北人還金,中原人還劉豫,如此而已。又說:『秦檜當時說為相數日便可以聳動天下,如今完全不見其效。』當下便御筆親書罷秦檜相位的聖旨大意交付綦崇禮。綦崇禮依聖意寫成詔書,次日皇上於朝堂上公佈,並稱朝廷再不復用秦檜。」

高世榮說到這裡,想了想,又道:「公主一向不喜此人麼?看來公主頗會識人,早已看出秦檜必將失勢,所以才會叮囑世榮莫與他多來往。」

柔福緩緩起身,掉頭離去,留給他一句話:「不止是秦檜,你若想安穩度日,所有權臣和武將就都不要深交,包括呂頤浩、朱勝非,甚至張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