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章
駙馬高世榮‧蒹葭蒼蒼|榮德

到了九月,趙構將秦檜的觀文殿學士、提舉江州太平觀之職也全部罷去,高世榮料想柔福會對這消息感興趣,便很快告訴了她。

柔福聽後問:「朝中大臣們怎麼議論此事?」

高世榮答:「都說皇上力圖中興國家,求治心切,才聽信秦檜之言,讓他主持內政。而秦檜能力有限,私心過重,不以寬大之政輔皇上仁厚之德,反而行苛政、植黨羽,大肆排擯異己。皇上雖一時誤用此人,但及時將其罷免,不失明主作風。」

柔福微微一笑,問:「而今那些秦檜培植的黨羽必定惶惶不可終日了罷?」

「是,」高世榮亦笑了:「都急著想法轉投呂頤浩門下呢……另有些看得較遠的,開始巴結朱勝非了。」

柔福頷首道:「秦檜空下來的尚書右僕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之職呂頤浩定會建議九哥讓朱勝非補上……只怕張浚會有些麻煩。

「公主是說呂朱二人會聯手排擠張浚?」高世榮想想,說:「未必吧?當初朱勝非在苗劉之變後自請辭職,皇上問他何人可繼任,他就推薦了呂頤浩與張浚,可見他對張浚頗為賞識。」

柔福盯著他瞧了一陣,忽然不禁地大笑開來。高世榮不解道:「公主為何發笑?」

少頃,柔福收斂了笑意,這才對他說:「沒什麼。只是一下子明白了九哥為何說他為我作了最好的選擇。」

高世榮隱隱意識到什麼,略有些羞慚地垂首:「公主是覺得我愚笨,無甚見識麼?「

柔福搖搖頭,沒就此談下去,只說:「我聽說朱勝非當初答我九哥的原話是:「以時事言,還須呂頤浩、張浚這兩人。」玄妙處盡在短短「以時事言」四字上。」

「那麼說,是朱勝非辭相實是形勢所逼、迫不得已之舉,或許還受過張浚明裡私下的暗示譏刺,所以心有不甘,對張浚有牴觸怨懟之意?」高世榮再問。

「這我不能肯定。」柔福道:「苗劉之變中朱勝非與叛將虛與委蛇,有助於緩解事態、為勤王之師爭取了不少時間,可說有功。但張浚對他的確是頗有些不滿的,大概是認為他為相不力,以至引發苗劉之禍,且與叛將有諸多來往,難脫關係罷。在呈給九哥的密奏上疏中提及朱勝非,遣辭用句很值得人細細品味。」

高世榮詫異道:「公主可以隨意查閱這幾年來大臣們呈給皇上的上疏?」

「不過是偶爾聽我九哥說過一些罷了。」柔福手托茶杯,淺抿一口,輕描淡寫地說。

高世榮又問:「呂頤浩與張浚當年曾在勤王過程中通力合作,此後也未見有何衝突,若朱勝非欲排擠張浚,呂頤浩就一定會與他聯手?」

柔福冷笑道:「此一時,彼一時。親兄弟姐妹到了關係個人私利時都常會翻臉無情,何況一朝之臣?再說,但凡女子,總不願意與貌勝於己的美女並列於人前,想來男人也一樣,較強的潛在對手,還是早些排除比較好。」

其後事實確如她預料的那樣,幾日後,趙構下旨命觀文殿學士、左宣奉大夫、提舉醴泉觀兼侍讀朱勝非守尚書右僕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當時宣撫處置使張浚領軍駐於川、陝等地,行事剛正,不徇私情,一些士大夫有求於他而不達目的,便開始造謠誹謗他,稱他濫殺無辜、用人不當等等。朱勝非任相後聽到誹謗張浚的言論,便上奏趙構,頻頻論其所短,於是趙構遣顯謨閣直學士、知興元府王似為川、陝等路宣撫處置副使,與張浚相見,和他一同治事,名為輔助,實為監視。張浚自然明白其中深意,不久後便上疏辭職,趙構不許,但下詔罷去張浚宣撫處置使之職,命其回臨安,依舊知樞密院事,任徽猷閣直學士知夔州盧法源為龍圖閣學士、川陝宣撫處置副使,前往川陝與王似同治事。

「這知樞密院事張浚看來也做不長久,一時的失勢是難免的了。但呂頤浩與朱勝非也不見得就算贏,指不定哪天又會被人踩下去……這幫人,國沒治好,靖康前的朋黨之爭倒學了個十足,都以為自己有多高明,可惜他們遇上的主子不是父皇,是九哥。」說到此處,柔福雙目奕奕生輝,櫻唇挑出一道驕傲的弧度,但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兩睫一垂,嘆了嘆氣:「唉,是九哥……」

高世榮佩服她在政治上的見解,可這卻並不是他希望她擁有的優點。他其實更願意與她漫步花間、吟詩賞月,聽她輕言軟語地與自己聊些生活瑣事,而不是目光犀利地與他討論國家大事。無奈她像是根本不知道什麼是為人妻者應有的舉止態度和性情,或者,即便知道她也不願意照此改變自己。她可以很乾脆地拒絕他提出的泛舟西湖的建議,卻不允許他在她問朝中發生之事時面露搪塞之色。

到後來,他被迫把與她討論政事視為一大樂趣,因為除此之外他們之間再無別的共同話題。

這年十二月某日,趙構忽然遣內侍至公主府請柔福入宮見駕。此前每逢宮中有何節慶之事趙構都會宣她入宮,但柔福總是稱病推辭不去,自己更不會主動去,這次也不例外,她冷眼看著內侍,說:「我最近不太舒服,行不得遠路,九哥也是知道的,請公公回稟九哥,說待我身體好了才能應召前往。」

內侍躬身道:「是,官家知道公主貴體違和,故特選了兩名最好的御醫一同前來,車馬宮人也都備好了,一路上奴才們會小心伺候公主,絕不會出半點差池,請公主放心。這次官家宣召公主實是有大事要與公主商議,所以再三叮囑奴才,要奴才一定要把公主請回宮。」

「什麼大事?」柔福問。

內侍壓低聲音答道:「有一從北方來的女子自稱是榮德帝姬,現已被送入宮,但官家與榮德帝姬並不熟識,一時無法辨別其真假,所以請公主入宮驗視。」

榮德帝姬是趙佶第二女,成年後下降左衛將軍曹晟,曹晟早亡,她獨守了幾年寡,後來在靖康之變時亦隨一眾宮眷被虜北上。現被接入宮的這個女子也稱自己是從金國逃歸,這姐姐早早出嫁,趙構早已不記得她的容貌,現今臨安宮中之人也無認識她的,問那女子一些宮中舊事,她答來倒也有些條理,不像是完全一無所知的樣子,但事關重大,趙構終究不好斷定,而榮德帝姬與柔福是姐妹,當年又一同北上,見面的機會理應不少,因此柔福顯然是現在最有可能辨別出其真假的人。

聽完內侍解釋,柔福一笑:「這倒有點意思。好,我去。」於是命人請出高世榮,二人同乘一車入宮。

柔福未見那女子之前,先聽趙構細說了一番她的相貌,然後趙構問她:「如何?像是真的麼?」

柔福一沉吟,輕笑道:「是真是假,我說的都作不得準,最好讓她自己說罷。」接著問嬰茀:「她見過你麼?」

嬰茀一愣:「我?我入宮時榮德帝姬已經出降,我並未見過她。」

「那麼這次呢?」柔福再問。

嬰茀說:「這次我只遠遠地看過她一眼,她肯定是沒看見我的。」

「好。」柔福隨即一牽嬰茀的手,說:「跟我一起去。」

那女子低眉斂目地獨坐在安置她的宮室中,年紀看上去確與榮德帝姬相若,亦有幾分姿色,態度溫良和順,見趙構帶著柔福等人進來,便立即起身相迎。

趙構命她平身,和言對她說:「二十妹瑗瑗來看你了,你應該還記得她罷?」

女子抬首,朝他身後看去。柔福與嬰茀並列站於趙構身後,高世榮未便走近,離他們略遠些。

女子目光先落於柔福身上,漸漸移去看嬰茀,須臾又移回柔福這邊,間或瞬目,似在思索。

柔福不等她開口便先笑了,轉首對嬰茀說:「瑗瑗,你怎麼不過去喚姐姐?是不認識了麼?」

嬰茀會意,走至女子面前,斂衽一福,輕喚:「二姐。」

那女子頓時雙目閃亮,笑容綻現,十分親切地拉著嬰茀的手說:「許久不見,瑗瑗妹妹越發美麗,與以前大不相同,姐姐都快認不出來了。」

柔福當即忍俊不禁地引團扇遮口笑了起來。女子迷惑地看她,問嬰茀:「這位娘子是……」

「二姐,」柔福揶揄她:「你認吳才人做妹妹,那我真不知道我應該是誰了,叫人怎麼回答你好呢?我記得上次見你是在三年前罷?我的變化就如此大麼,竟站在你面前你都會認錯。」

女子剎那間面如土色,頹然跪倒在地,深垂著頭無言以對。

「賤婢。」趙構冷道:「膽敢冒充金枝玉葉,你有幾顆腦袋?」

那女子嚇得全身哆嗦,不住流淚,拚命磕頭卻說不出話。

柔福笑笑地對趙構說:「嘖嘖,九哥拉長了臉好嚇人,嚇壞她了。」然後斜首看那女子,道:「你為何要冒充榮德帝姬?講來聽聽。」

女子遲疑了半晌,終於斷續道出真相。原來她姓易,是汴京人,嫁與一商人為妻,家境原本不錯,但靖康之變時與家人在戰亂中失散。她孤身一人流落在北方,後來偶遇一個昔日護衛宮眷的禁兵,帶她南下,並跟她講了許多榮德帝姬的舊事。建炎四年趙構迎回柔福帝姬,並待其異常優渥,此事已廣傳於民間。易氏聽後便心動了,現下她找不到昔日親人,那禁兵亦棄她而去,要生存下去甚是艱難。她知榮德帝姬身陷金國,歸國無期,覺得自己已知道不少關於她的事,年齡又與她相仿,若自稱是她,想必也無人能看破,因此才決定孤注一擲地試試運氣。

待她說完,趙構再不看她,直接命身邊內侍:「拖下去。」

兩名內侍應聲而出拉起易氏,再躬身問:「官家欲如何處置?」

趙構語氣淡淡,只語片言卻有如磨出利刃的冰:「著大理寺杖斃,示眾。

易氏聞言立時驚恐地哭喊起來。那是一種高世榮從未聽過的詭異的聲音,猙獰如獸鳴的嚎叫和悲絕哀慟、像被撕裂得支離破碎的哭聲,全不似一個如此柔弱女子所能發出,激烈震耳,於深重的絕望中表達著她對死亡的抗拒和對被剝奪生命的不甘。

聽得他心生寒意,不覺轉目凝視柔福,擔心她是否能承受如此情景。

柔福卻像是毫不害怕,依然是悠悠的神情,適才的笑意甚至還縈於她唇邊尚未隱去。待內侍把易氏拖出宮門後,她回看趙構,問:「如果我也是假帝姬,你也會將我杖斃麼?」

趙構蹙眉道:「我不作無意義的假設。」

柔福朝他走近,莞爾一笑:「你是不希望我是假的還是不想說你會殺我?」

「你現在還活著,所以你必定是真帝姬。這個答案滿意麼?」趙構似笑非笑地說,但旋即轉移了話題:「你似乎瘦了許多。」

「嗯,」柔福頷首:「因為我不開心。」

「生九哥的氣?」

「你說呢?」

「現在氣消了?」

「沒。」

「我看見你笑了。」

「我生氣的時候也會笑。」

「呵呵,不說這些了。我帶你去看瑗。」

「好啊好啊,他最近怎樣?」

「我在親自教他唸書。他天資特異,儼若神人,所讀之書過目不忘,領悟力也是極好的。」

「他現在在哪裡?」

「在我宮中寫字。」

「那帶我去。」

「好,我帶你去。」

他們繼續聊著,很自然地出門朝趙構的福寧殿走去,都沒想起身後的高世榮。高世榮尷尬地留於原地,不知是否該跟他們同往。

細細品味兩人的對話,訝異地發現趙構竟然完全放下皇帝的架子,對柔福以「我」自稱,而柔福對他亦直稱「你」,淡如花香的親密流動於他們尋常對答間,那是他從未企及的感覺。

怔忡間有人走到他身邊,喚他:「高駙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