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 章
駙馬高世榮‧蒹葭蒼蒼|紅梅

高世榮回首一看,見是嬰茀,忙點頭致意。

「公主與官家去看瑗公子了,駙馬怎麼不同去?」嬰茀問。

高世榮澀澀一笑,沒有作答。

嬰茀微笑道:「駙馬與公主是夫妻,出門應該形影不離才對。一會兒若公主想起駙馬,四尋不見,緊張之下興許會埋怨駙馬呢。」

她幾時曾為我緊張過?高世榮黯然想。低嘆一聲,道:「公主並未讓我隨她前去,我若去了,說不定她會不高興。」

嬰茀搖頭道:「駙馬多慮了。公主顯然很重視你,已把你視作身邊最重要的人,請你與她一起入宮,既是表明她喜歡與你多相處,一刻也不忍分離,也是為了告訴宮中人,她從此與你共同進退、一生相系、終生相依。剛才未出言相請,也許是一時忘記,也有可能是認為你隨她去是理所當然的事,故而無須再說。」

「是麼?」高世榮不敢作如此樂觀的設想:「許是世榮過於愚鈍,對下降一事公主一直……似有怨意。」

嬰茀依然含笑說:「駙馬不必妄自菲薄。女子的心事是很難猜的,有時故意冷對丈夫,不過是為得到他更多的愛憐。再說,公主個性較強,新婚女子也難免害羞,即便深愛駙馬,也萬萬不會溢於言表,多半倒會與駙馬保持距離,顯得不十分親近。但若駙馬因此誤會而遠離公主,那可就當真違了公主本意,會惹她生氣了。」

高世榮聽得半信半疑,但想起嬰茀以前是服侍過柔福的侍女,與柔福相處日久,必然是相當瞭解她的,她說的話想必有理,於是心底那縷晦暗許久的希望被她的話點亮不少,誠懇地請教她:「那我應該怎麼做呢?」

嬰茀道:「說起具體應做什麼就很瑣碎了。無非是多接近她,設法討她歡心,多留意她喜歡的東西,然後不時找來送給她,也不必總選貴重的,只要做得別緻精巧新穎,胭脂水粉、絲巾香囊之類的小物件也是好的。我記得公主小時候總想跑出宮去玩,駙馬不妨常抽空帶她出府遊玩,盪舟遊湖或登山踏青都不錯……」

聽到這裡高世榮插言道:「這點我亦曾想到,可公主如今似對遊玩之事毫無興趣,終日自鎖於府內,連自己房門都不常出,更不願意與我一同出遊。」

「那怎麼會?」嬰茀笑道:「大概是公主最近心情不好,她未出降前整天牽著瑗四處漫步,宮中每一角落都被他們遊遍了……對了,公主很喜歡小孩,若與駙馬早得貴子,有子萬事足,性情必然會重又開朗起來,所有問題也都會迎刃而解。」

自己何嘗不想如此?只是以現在與柔福之間的狀態,如何能有孩子?此話高世榮無法說出,惟有呈出一絲苦笑。

嬰茀見狀略略朝他走近一步,聲音比剛才低了一些,卻仍然柔和而清晰:「駙馬真是謙謙君子。在公主面前表現溫文爾雅是沒錯,但一味恭謹守禮似顯太過。駙馬身為公主夫君,萬事都畢恭畢敬不符常理,而且也未必是公主真正希望的。」

這真是個聰穎明慧的女子,僅從他與柔福的神情舉止就猜出了他們之間的問題。高世榮詫異而感慨地看著嬰茀,頓時明白何以趙構在眾妃中特別看重她。再念及柔福,不免又有些感傷。他原本躊躇滿志的人生已被與公主的婚姻裁得殘缺不堪,卻換不來一個有嬰茀一半溫婉柔順與善解人意的妻子。當然,他不會言悔,但無法抑止自己為此深感遺憾。

紹興三年正月初七午後,高世榮自外歸來,進門時習慣性地問前來迎接的家奴公主在做什麼,家奴答說在花園梅堂賞梅。那日雪後天霽,滿府梅花均已綻放,尤以梅堂中各類佳品為盛,遠遠地便可聞見其清雅芬芳。高世榮亦有了些興致,當即邁步穿過中堂迴廊,朝後苑梅堂走去。

梅堂院中所植的泰半是紅梅,均屬福州紅、潭州紅、邵武紅、柔枝、千葉等名品。深深淺淺的紅色花朵或疏或密地簇於梅枝上,姿態千妍,映著一地淨雪,紅紅白白地異常瑰麗,有風吹過花瓣便似片片彩帛飄飄而下,拂面生香,落在雪上,像積了一層的胭脂。

高世榮舉目望去,不見柔福在院中,環視一週,發現她躺於梅堂廳中正對花圃的貴妃榻上。門上的錦簾綃幕半垂,她斜拉了一層有雪狐鑲邊的紅緞錦被搭在身上,朝著門外側臥而眠,睡意正酣。

走進去,侍侯在周圍的喜兒等侍女向他行禮請安,他以指點唇示意她們壓低聲音,以免驚醒了她。

他和笑看柔福睡中的嬌憨神情,輕聲問喜兒:「公主賞花賞倦了麼?」

喜兒答說:「公主先是漫步於院中賞花,後來乏了,便命人把貴妃榻搬到廳中門邊,斜倚在其上繼續看。覺得有些冷,又讓人取了半壺內庫流香酒,獨自飲了三杯,漸有點醉意,就睡著了。我們本想送公主回房休息,但一碰她她就迷迷糊糊地直說不許。駙馬看是任公主繼續在這裡睡好呢還是送她回房好?」

高世榮彎身幫柔福掖了掖錦被,溫柔地凝視著她答喜兒的話:「她既喜歡這裡,就讓她在這裡睡吧。」

喜兒以袖掩唇吃吃地笑:「那好。駙馬在這裡陪公主吧,我們退到偏廳去,若駙馬需要點什麼,再命我們過來。」

高世榮點點頭,於是喜兒等人行禮告退離開。

他記憶中柔福的膚色呈蒼白色時居多,而此時許是因飲酒的緣故,她如玉雙頰上透出幾許紅暈,似曉霞將散,眉眼旁的顏色為淡淡荔紅,像著了唐人仕女圖中的「檀暈」妝,兩眉橫煙,不須再亮出她顧盼生輝的明眸,此刻已是嫵媚之極。

寒心未肯隨春態,酒暈無端上玉肌。蘇軾這句詠梅詩悄然浮上心間,卻覺得此詩本就應賦給此時的柔福,若用來形容那一片開得喧囂的紅梅,倒是浪費了。

有風吹進,依然間有零落的花瓣,有一片輕輕飄落在她的櫻唇邊。

這景象令高世榮想起壽陽公主梅花妝的典故。南朝宋武帝劉裕的女兒壽陽公主人日閒臥於含章殿,庭中梅花正盛,有一朵飄落而下附在她額上,五片花瓣伸展平伏,形狀美麗,人拂抹不去,三日之後才隨水洗掉。宮中女子見後覺得美麗,遂紛紛效仿,都在額間作梅花狀圖案妝飾,命名為「落梅妝」或「梅花妝」。

柔福唇邊的花瓣有小巧的形態和嬌豔的顏色,唇際原不是個合適的位置,可襯在她臉上就連這點不妥也被輕易化去。花瓣下她的肌膚和唇色顯得魅惑莫名,若是被別的女子見了,也許也會效仿著在唇邊點貼花鈿罷。

高世榮一壁想著,一壁不禁地俯首下去,輕柔地以雙唇自她臉上銜起了那片花瓣。

她肌膚之味尤勝於梅花清香,馨香而溫暖,檀口中逸出的那縷淡淡酒香有奇異的醉人力量,令他一時心神恍惚。忽然想起,之前他似乎從來沒有觸及過她的任何肌膚,就連他以手扶她時,她都會小心翼翼地引袖掩好原本裸露的手。

他輕嚼含在口中的那片花瓣,滲出的花汁味道隱約苦澀。

他的目光復又凝於她唇上。飽滿的櫻唇弧線精巧,美如花瓣,並無施朱,但天然殷紅,應該也有溫暖的溫度。

無可救藥地為此沉淪。他再度低首,緩緩朝她唇上吻去。

她忽地睜開雙目,在他觸到她之前。

他一驚,所有動作就此停止,那時他與她的臉相距不過半尺。

她不驚訝,更不害羞,只冷冷盯著他,剎那間高世榮覺得空氣似乎不再流動,像冬日止水一般,被她的眼神凝成了冰。

高世榮站直退後,侷促不安,想向她解釋點什麼,但甫一開口所有言辭便縮回喉間,結果終是無言。

而柔福表情神色未變,甚至懶得起身坐正,仍以慵然的姿態躺著,只用凌厲的眼神毫不留情地割裂他曾以為可以拉近他們距離的某種聯繫。

感覺寒冷,才想起現在其實仍是冬季。他終於承受不住,疾步離去。卻又無比憤恨自己今日的怯懦,竟在屬於自己妻子的美色面前如此顏面無存地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