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巧成拙的粉黛事件令高世榮再不敢輕舉妄動,在柔福面前日趨消沉而被動,除了日常的噓寒問暖外,亦不隨便做什麼意在討她歡心的事。而柔福像是相當滿意他們之間的這種狀況,日間請他過來聊聊時事,晚上各自就寢,互不敢犯,在人前倒也知道顧及駙馬的面子,每每裝作與他十分恩愛的樣子,偶爾還會為他向趙構討些封賞,因此外人談及時都道這是段美滿良緣。
「駙馬爺,公主的生辰又快到了,今年您可得準備個別緻一些的禮物。」紹興四年春天的某個傍晚,喜兒如此提醒高世榮。
「又」快到了?是,她生於春天,一年前他在府中為她慶賀生辰,贈她名貴的珠寶,她卻不屑一顧。回想他當時那喜宴後慘淡的心情,依然清晰如故,一切像是昨日剛發生的一般。
他們成婚已經一年多了。一年多的時光消逝無痕,他放棄了曾經擁有的戰場,卻在感情上一敗塗地,渾渾噩噩的生活甚至磨平了他目中原有的銳氣,而讓他學會凝望著她遠處的身影頹然嘆息。
面對喜兒,他淺淺苦笑:「再別緻的禮物,由我手中送出,她都不會喜歡。」
「不是呀,若是用心選擇,必會找到公主中意的東西。」喜兒嘆道:「唉,您這麼快就放棄了麼?這才多久呢?你們還有大半輩子要過。公主以前是個很和善的人,對任何人都十分友好,現在是跟以前有些不一樣,但只要駙馬持之以恆地關心照顧她,她應該總有被感動的一天罷?這次公主生辰,您要把握好這個機會,我想到了一個禮物,並不貴重,但可以保證是公主喜歡的。」
高世榮默然良久,問:「那是什麼禮物?」
喜兒一笑:「鞦韆。記得公主以前在汴京宮中最愛這個,後來隨道君皇帝退居龍德宮,也還常常偷跑出來,去艮岳櫻花樹下盪鞦韆。現在我們駙馬府裡什麼都有,惟獨沒有鞦韆架,駙馬不如為公主在後苑樹一個,待公主生辰那天帶她去看,公主必定會很喜歡。」
他採納了喜兒的建議。私下命人造了一個鞦韆架,在柔福生辰前一天夜裡悄悄運進府,連夜樹好在後苑中。第二天柔福到後苑散步時看見鞦韆,果然雙眸一亮,走至鞦韆旁,以手輕撫那據喜兒的描述、按艮岳宮中的式樣製出的精緻坐墊和雙索,若有所思地細細看著。
「公主,這是駙馬精心為您挑選的禮物。」喜兒忙走近她身邊解釋說。
「是麼?」柔福轉首看了看高世榮,道:「駙馬費心了。」
雖然她臉上沒有明顯的喜色,但至少沒有像以前那樣冷言相向,語調甚至可以說溫和。高世榮暗自一喜,慶幸這次的禮物選得適當。
那一天她像是心情不錯,命人就在後苑設宴,席間頻頻與高世榮對飲,卻又不勝酒力,不久後便飛霞撲面,閉目以手支額,最後仍是支撐不住,便索性伏案而寐,嬌慵無限。
「公主醉了,你們扶她回房休息吧。」高世榮見狀吩咐兩旁侍女。
侍女答應,過來攙扶,但柔福卻揚手推開,不要她們扶。於是喜兒輕輕朝高世榮努努嘴,示意他自己過來相扶。
短暫的猶豫後高世榮終於下了決心,起身去扶柔福,發現她此刻渾身無力,柔若無骨,幾乎不能站立,於是乾脆伸出雙臂將她整個人橫抱而起,邁步朝她臥室方向走去。
她並未因此受驚,其間只迷濛地半睜星眸看了他一眼,旋即安寧地闔上,還將臉埋在他懷中,乖乖地依偎著他任他抱著走。
放她在床上睡下,一時不捨得走,便坐於她床頭,欣賞她的睡態。此時的她多麼可愛,眼簾輕合,蔽住了平日冷漠的目光,她美麗的面容頓時顯得柔和,並且不會拒絕他的接近。
「公主……」他不禁地輕喚出聲。
她無任何反應,依然一脈沉睡模樣。
沒有了咄咄逼人的公主架子,眼前沉睡著的溫婉柔順的小女子才更像是他夢想中的妻。忽然想起以前一直是叫她「公主」,而從未喚過她的名字,其實他很想改變他們夫妻間客氣的稱呼,只是每次尚未來得及嘗試,便都在她盛氣凌人的注視下退卻。
此刻的情形給了他自然的機會與勇氣,他滿心愛憐地以手去撫她的額發,她的臉頰,柔聲喚她:「瑗瑗……」
並未期盼得到她的答應,然而她居然應聲,依然閉著雙目,迷糊地「嗯」了一聲。
不免驚喜,很想擁她入懷,卻又怕把她驚醒,從而自己也被迫清醒。他在心底嘆息,卻無法阻止自己的目光和手指繼續在她臉上戀戀流連。
漸漸地感到灼熱,像是有火從指尖蔓延到了心裡。呼吸趨於急促,他的手遲疑地沿她臉龐滑下,撫過她細長美好的脖頸,終於探入她衣中。
似感到癢癢,她格格地笑醒,一邊啟目一邊喚:「九哥……」
四目相撞,兩廂都是愕然。
他在想,如果他沒有聽錯的話,剛才她喚的是……九哥?
一點疑惑,如滴落在生宣上的墨,逐漸擴散滲染在心間。他有些茫然,思緒一時混亂,暫時來不及為他適才的行為感到羞慚。
他以為她會尷尬,她會憤怒,然而她沒有。她只是從容坐起,起初的醉意瞬間煙消,側首看他,神態幾乎可說是悠然閒適。
「剛才是你抱我進來的?」她問。
他點點頭。
「我讓你這麼做了麼?」
「瑗瑗,我……」他想解釋一二,卻被她冰冷堅硬的一句話打斷:「誰允許你直呼我名字?」
他再次被她刺痛,而這次他不準備退縮:「我以為,駙馬喚公主的名字並不逾禮。」
「你沒有資格。」她面上不帶過多表情,但清晰地吐出的這話卻字字含有分明的輕慢。
他終於憤怒:「我們是夫妻,我怎會沒有資格?」
她冷笑:「我九哥與潘賢妃張婕妤吳才人也可說是夫妻,她們敢直呼他的名字麼?」
「那不一樣,皇帝與妃嬪間有尊卑之分。」
「怎麼不一樣?你還真以為我們是平等的?」
他一愣,怒極反笑:「是,公主是天潢貴胄,世榮不過是一介草民,能躋身於公主府做一名家臣已是榮幸之極,居然還敢奢望與公主平等相待,當真無自知之明!」
她不理他,起身下床牽著裙子朝後苑疾步走去。他隨之而出,不明白她想幹什麼。
走到後苑,面對正在收拾酒宴殘局的奴婢,她伸手一指鞦韆架,說:「即刻給我拆了。」
奴婢們面面相覷,一時不敢動,隨即都把詢問試探的目光投向高世榮。
高世榮幾步走至柔福面前,緊鎖兩眉振臂道:「這鞦韆好歹也是你喜愛之物,你就算不高興,也不必拿它來出氣!」
「誰說我喜歡?」她仰首直視他,毫不妥協地針對:「半年前的鞋子,瑗現在都已不能再穿,何況是多年前的舊物?此一時,彼一時,你還當我是十三四歲只知盪鞦韆的小姑娘?我剛才沒讓人馬上拆去是給你面子,但既然你現在如此直率,那我也不必遮掩什麼,想怎麼做就怎麼做了。再說,你每次做討好我的事都有企圖,我既不準備讓你達到目的,你的好意自然也就不便接受。」言罷再掃視一旁看得瞠目結舌的奴婢們,道:「還愣著幹什麼?還不快拆!」
眾人答應一聲,聚攏過去開始七手八腳地拆鞦韆架。
她竟以為我為她做這些事都是「有企圖」?高世榮連發怒的力量都被她的話消磨殆盡,和著悲哀黯然坍坐在石階上,心神俱傷。
柔福淡掃他一眼,也徐徐坐定在喜兒為她搬來的椅子中,一言不發地看家奴拆鞦韆架。
少頃,有內侍自宮中來,呈上一個長方形錦盒,說:「這是官家賜給福國長公主的生辰賀禮。」
柔福問他:「是什麼?」
內侍答:「是一幅字。」
「又是晉人真跡?」
「不,是官家自己寫的。」
「寫的是什麼?」
「草書《洛神賦》。」
她悄無聲息地笑了,笑得近乎不著痕跡,稍縱即逝地短促,卻盡入一側的高世榮眼底。
她謝過內侍,命喜兒將錦盒送入書房,然後也移步去書房,其間路過呆坐在石階上的高世榮身邊,便垂目問:「駙馬要同去品賞麼?」
他憤恨地轉首避開她:「公主慢慢欣賞,恕世榮不能作陪。」
她一揚眉,遺他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才緩步走開。
其實並不認為酒能消愁,但他找不到更好的發洩方式,於是獨自閉門在房中,一杯杯飲盡所能找到的所有的酒。
有人推門進來,坐在他對面,一截翠袖皓腕映入他眼簾,不由分說地奪去他面前的酒壺。
他抬目一看,道:「還給我,喜兒。」
喜兒蹙眉長嘆:「駙馬爺,您何苦如此折磨自己。」
高世榮慘淡一笑:「我但求一醉,不想卻是這般難……再讓我多飲幾杯。」
喜兒搖搖頭,將壺中之酒盡傾於地,然後倒了一杯茶默默遞給他。
他接過,凝眸看著杯中液體,茶水明淨安寧,他的悲傷卻霎時滿溢:「我不知道我做錯了什麼。她既然從來不準備接受我,當初為何要答應嫁給我?」
「唉,今日之事是我的錯。」喜兒亦黯然道:「如果不是我勸駙馬爺送公主鞦韆,也許不會鬧得大家都不開心。」
高世榮擺手:「不,你不明白的,她永遠不會滿意於我送她的任何東西,為她做的任何事……也不對,有例外,我告訴她想知道的政事時她會很高興……她從來沒把我當成她的丈夫,我充其量只是她的家臣,和她打聽朝堂之事的工具。」
自嘲地笑笑,又繼續說:「現在想來,她一定是認為我一開始對她的追求就是有目的的,是為高官厚祿、榮華富貴,然後,是她的美色。可是,那是我的目的麼?喜兒,那是我的目的麼?我對她的好難道不是出自真心?她難道就感覺不到麼?」
喜兒再次嘆息,問:「那駙馬爺當初為什麼一定要娶公主呢?」
高世榮眼神一暗,變得茫然:「我也不知道……第一次看見她時,她消瘦憔悴,頭髮蓬亂,衣裙蒙垢,可不知為何,當她驕傲地立於我面前,我就是覺得她全身纖塵不染、高貴無匹……告別她去永州的那天,她穿了紅色的衣裳站在同樣豔紅的流霞下,脆弱而華麗的身影,像迎風微顫的虞美人……那一簇紅色的豔光,讓我覺得很溫暖,忍不住便想接近……她似乎很喜歡穿紅衣,她穿紅衣也真是好看,總給我溫暖的錯覺,但其實她是塊永遠融化不了的冰,或者只是對我,她根本沒有任何熱度可釋放。」
喜兒勸道:「想必是公主經歷過許多磨難,所以現在性情大變……不只是對駙馬,她對我們這些身邊人也總是冷冷的,很少見她笑。」
「她會笑。」高世榮忽地抓起茶杯猛擲於地:「她會對某人笑!生氣的時候也會對他笑!她也有喜歡的東西,宮裡的粉黛,草書的《洛神賦》!」
他赤紅的目中激射出一道喜兒從未見過的獵獵怒火,喜兒一驚,當即起身退後兩步以避。
「哦,現在我明白了,她同意嫁給我,只是為了掩飾她不可見光的感情。」又是一波悲從心起,高世榮兩肘支在桌上,以手摁額:「是呀,難怪她看不上我。我拿什麼跟那人比?出身、地位、才華,還是清玩閒趣?也許我在她眼中,不過是一個一無是處的愚笨武夫。」
「駙馬千萬不要如此貶低自己。」喜兒復又過來緊挨他坐下:「我不知道你說的『那人』是誰,但我相信駙馬絕對是位不輸於任何人的好男兒。還記得麼?在慶還蹕臨安的擊鞠賽上,你是多麼氣宇軒昂,表現得是多麼的出色,連皇上也被你擊敗了,這都在臨安城內傳為佳話了呀!」
高世榮搖頭:「沒用的,這算不得什麼優點,她也不會喜歡。」
「公主不喜歡不等於沒人喜歡。」喜兒目中忽然蒙上一層瑩瑩淚光:「駙馬爺,你可知,有一人很喜歡你,就像你喜歡公主那樣……不,應該比你喜歡公主還要……」
高世榮一怔:「誰?」
喜兒憂傷地看他,繼續道:「她曾因生活所迫,淪為歌妓,但駙馬爺一遇上她就為她脫籍贖身,帶回府中好好安置。平日對她非常友善,從不把她當下人看待。她仰慕駙馬,但因身份低微,絕不敢高攀,只能默默為駙馬祈福,祝願他與公主恩愛度日、永結同心。可是公主對駙馬並不好,時常冷語相向,她在一旁看著,每每覺得心如刀割。她想方設法地為駙馬出主意,想使公主開心,因為公主開心,駙馬也會開心,駙馬開心,她也便會感到開心……」
「喜兒?」高世榮驚訝地喚。
「是,是,是我。」喜兒頓時淚流滿面:「我本想把這秘密深埋於心,永不告訴別人,但今日見駙馬如此消沉,妄自菲薄到這般地步,這才忍不住說了出來,只想讓駙馬明白,你是個好人,一個好男人,你不應因公主不喜歡你就懷疑這點,在我這樣的女子心中,你是完美無缺的。現在我說出來了,心事已了,雖死亦無憾,不管你怎麼看我,輕狂也好,下賤也罷,我都不在乎……」
高世榮凝視她,感慨而無言。她說不下去,哭得梨花雨重。她沒有柔福那種時常令他感到驚心動魄的美,但在今夜幽浮的燭光下,卻讓他看出了以往不曾注意到的俏麗,和忽然間令他心折的楚楚可憐。
他擁抱了她,她亦順勢偎入他懷中,小鳥依人。
一切顯得順理成章。他先是去吻她臉上的淚痕,然後雙唇滑落在她唇上,她熱烈地回應,最後他抱她入帳,嘗試用身體彼此慰籍。其間有柔福的侍女來到門外,輕聲喚喜兒,說公主在找她。喜兒大驚,支身準備起床,卻被高世榮止住,在她耳邊說:「管她呢……」於是喜兒重又柔順地躺下。
次日高世榮甫一睜目便看見喜兒站在床前,早已梳洗完畢,臉泛紅暈地含羞低頭,向他請安,服侍他起身。他穿好朝服,準備出門去上早朝,她直送他到大門口,並依門而立,久久地目送他。高世榮偶然掀開轎子窗簾轉頭回望,只見門邊的喜兒臉上的嫣紅尚未褪去,眼含秋水,目光鎖定在他的轎上,輕咬著一方絲巾,乍喜還羞。
心有一動。那是他憧憬已久的情景:有個女人將心縈系在他身上,從他出門的那一刻起,就期盼著他的歸來。
雖然,這個女人並非他深愛的那個——想起他所謂的正妻,他的心又隱隱作痛——但,她愛他,能給他希望從幸福的婚姻中所能得到的一切,他勸自己為此滿足,這畢竟是他充滿陰霾的生活中好不容易出現的一束光亮。
回來後,他會給她一個名分。他想,縱然柔福,甚至趙構會為此不悅,他也必定會這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