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 章
駙馬高世榮‧蒹葭蒼蒼|玉碎

散朝歸家,先回房中換衣,兩名侍女上前服侍,他隨口問她們:「喜兒現在在何處?」

侍女對望一眼,神情忽然顯得慌張,先後低下了頭,須臾,才有一人輕聲說:「自然是在公主那裡。」

高世榮注意到她們的臉有些泛紅,猜自己昨夜與喜兒的事她們必已心知,當下也略有些不自然,便也沉默,任她們為自己換上家常衣袍,再朝柔福那邊走去。與往日不同,今日平地多了些期待。

柔福還是常見的樣子,在房中慵然坐著,不著胭脂的時候,血色與喜色均不上蓮臉。

見他進來,柔福抬目看看,然後客氣地請他坐。想起自己的越軌,高世榮倒覺對她多少有歉意,全然拋開昨日與她爭執的不快回憶,和言與她聊天,只是在她看他的時候,每每不敢與她對視,目光常躲閃。

她像是並未覺察到他有異於往常,仍斷續問他朝中事,他也一句句作答,務求使她聽得明白。這期間亦未忘記掃視她身邊侍女,很快發現喜兒不在其中。在回答完她所有的問題,她暫時沉默的間隙,他終於問:「喜兒……今日怎麼不在公主身邊服侍?」

她清眸一轉,淡定視他。他不禁垂首,掩飾性地咳嗽一聲。

「她今日不太舒服,正在她房中休息。」柔福說。

他未接著談喜兒,立時把話題岔開,又有一搭沒一搭地與她聊了一會兒,才告辭離開。

匆匆趕去喜兒所居之處,見房門虛掩,便推門進去,愉悅地喚:「喜兒!」

她伏臥在床上,側首向內,一床錦被嚴實地蓋住了全身,只遺一頭黑亮、但此刻顯得蓬亂的頭髮於被外。

他忙過去在她床頭坐下,再次喚她。她徐徐轉頭,透過絲縷散發,他看見一張青腫得近乎可怖的臉。

他驚訝地睜大雙目,伸手拂開她臉上的頭髮,難以置信地觸摸她唇角的血痕:「你怎麼了?出了什麼事?」

「駙馬爺……」喜兒流下兩行淚,虛弱地說:「我終於……等到你回來了……」

隨著她剛才艱難的轉側,一點裸露的肩自被中露出,上面有分明的新鮮傷痕。

高世榮心一涼,呆坐了片刻,才去掀她的被子。動作遲緩,手在輕顫。

被下的她全身赤裸,觸目驚心的杖擊傷痕從雙肩一直蔓延到兩股,皮開肉綻,體無完膚。掀開的被子裡也滿佈斑斑血印,想是她一動不動地伏在床上時間已久,部分傷口已與被子黏結在一起,被他拉開便又被再次扯破,不住地滲出血來。一件白色單衣捲成一團扔在床角,上面也滿是血跡,他抓來一看,發現背部已殘破不堪,想來是她受刑時所穿的。

阡陌縱橫的血色傷痕、青紫的斑塊、染血的破衣,他忽然一陣暈眩。

然後他起身,說:「我去請郎中。」

「不。」喜兒勉力伸出一支手拉住他:「我不成了……你陪陪我,不要走。」

他只得又坐下,握著她的手切齒道:「她真狠!」

喜兒淒涼一笑:「她怎麼會變得這樣……她不是當年汴京宮中的柔福帝姬……」

這句話說到後來氣息越發微弱,微微喘著氣,眼睛逐漸闔上,像是再沒力量睜開。

高世榮忙安慰道:「別說這麼多話,先歇一會兒,我馬上讓人去請郎中來為你治傷。」說罷沖外面連喊幾聲「來人」,不料竟無人答應。

「不必。」喜兒輕嘆一聲:「你抱抱我就好……世榮……我可以這麼喚你麼?……世榮,抱抱我好麼?」

高世榮鼻中一酸,目中變得潮濕,匆忙點頭,隨即輕輕摟她起來,怕弄痛她的傷口,便讓她伏在自己膝上。

喜兒安心地伏在他懷中,微笑:「嗯,這樣真好。」然後閉目而眠。

高世榮輕撫她頭髮,怔忡地枯坐著,腦中所思與眼前所見都變得模糊,惟余蒼茫而已。良久,再次輕喚喜兒,不聞她應聲,他猛地一把摟起她,兩滴淚就此滴落。

衝進柔福房中,他對她冷道:「喜兒死了。」

柔福淡漠地頷首:「好,知道了。」

「你讓人打死了她。」

「不錯。」她並不否認:「她兩次背叛了我,我原諒她一次,並不等於我會永遠容忍她的錯誤。」

「這不是她的錯,她只是順從了我。」

她笑了:「所以,是你害死了她。」

「我可以把你的狠毒理解為出自你的妒忌麼?」

「不,沒有感情,就談不上妒忌。我打死她,是因為你是我的駙馬,你答應過要永遠尊重我,忠於我。我不允許你有別的女人,這點如果你以前沒有理解,那以後最好記住。」說這句話的時候她正坐在妝台前,臨鏡閒雅地將發上一支釵拔下,有條不紊地放在首飾盒中。

高世榮幾步搶過去一把扯她起來,對她怒目而視:「你既從不把我當你的丈夫,又憑什麼要求我對你忠貞?你討厭我接近你,好,我放棄,但是我親近別的女人又與你何干?我只是把你不屑一顧的感情分了一些給喜兒,你竟因此殺了她。我無法想像,你竟是這樣的惡婦!」

柔福亦怒了,倔強地迎擊他銳利的目光:「憑什麼?憑我的公主身份,憑你對我作出的承諾!你們男人都是些慣於偷腥的貓,三妻四妾,偷香竊玉,做起來得心應手,彷彿天經地義,女人的感受在你們看來根本微不足道。如果我只是一名普通女子,也許就無能力管住自己的丈夫,幸而我是公主,長公主,我可以用我所有的皇家權力來要求我的丈夫對我忠貞。是,我是從沒真正把你當成我的丈夫,但是你既當了駙馬,就是屬於我的人,哪怕我無意理你,你也不許做對不起我的事。我父皇的一些妃嬪,十幾年都見不到他一面,可她們如果紅杏出牆,就是死罪。既為女子定下如此苛刻的規矩,為何用在男子身上就不行?何況在下降以前,我明白地問過你,你答應了,對我作出了承諾,隨後也享有了我答應帶給你的地位與財富。現在違背諾言的是你,犯錯的是你,你倒有臉來質問我!」

「犯錯的是我,那你何不乾脆殺了我,為什麼要殺那個無辜的弱女子?」

「因為殺她比殺你更能讓你感到愧疚和痛苦!」她咬唇道:「而且她無辜麼?我不覺得。」

高世榮怒極,揚手欲打她。一旁的侍女們見狀忙圍過來,拉的拉,攔的攔,勸的勸。

「都給我住手,一邊去!」柔福命道。侍女們在她凌厲的目光下漸漸鬆手,各自退開。

然後柔福傲然抬頭,挑釁地緊盯高世榮,柔潤如常的雙唇彎出一絲冷笑。

明明既恨且怨,那高揚的一掌不知為何卻遲遲無法揮下。兩人針鋒相對地怒視許久,高世榮的手終於擊落在她妝台的首飾盒上,那木質的盒子應聲碎裂,一些珠狀飾物從中逸出,滾落在地,滴滴答答地彈跳。

他推開她,掉頭出去。她倚著妝台站穩,在他身後說:「你不可再碰別的女人,否則,你碰一個我殺一個。」

高世榮剛走到門邊,聞言駐足,回首:「你敢?!」

她說:「你可以試試,看我敢不敢。」語調淡淡。

高世榮搖頭,一字字對她說:「我可以忍受你的冷漠、你的尖刻,但是你為什麼要撕碎你留給我的最後一點好印象,向我展示你的冷酷和殘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