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章
駙馬高世榮‧蒹葭蒼蒼|白露

高世榮全沒料到她居然會求救於柔福,聞聲一愣,當下手便鬆開了。凝光立即敏捷地爬起,快速衝到門邊開門而出,提著裙子飛也似地朝柔福的居處奔去,一路上仍驚惶地連聲高喊:「公主!公主!……」

隨後高世榮亦沒想太多,下意識地出門追她。凝光見他果然追來,更為驚恐,尖叫著加快了步伐。終於跑到柔福門外,馬上伸雙手拚命拍門,泣道:「公主開門,救救奴婢……」

門依然緊閉,而高世榮已瞬間追至。凝光瑟縮著轉身滑坐下來,一點點儘量向後挨去,搖著頭哀求地看著高世榮,眼淚汪汪:「駙馬爺,求求您饒了奴婢吧……」

高世榮伸手正欲拉她起來,凝光身後的門忽然敞開,凝光先是往後一倒,但臉上卻迅速閃過一抹喜色,翻身站起跑到廳內端坐著的柔福面前,跪下叩頭:「公主……」

柔福挑眉一掠高世榮,悠然道:「駙馬爺怎不進來坐坐?」

高世榮默默走進,冷冷掃了凝光一眼,不發一言。

「凝光,」柔福輕搖羅扇,問她:「怎麼你惹駙馬生氣了,深更半夜的被他追著打?」

凝光遲疑地搖頭,垂首不敢說話。

柔福淡然打量高世榮,再對凝光說:「凝光,你服侍駙馬爺想必不盡心,連身衣裳都準備不好,害他一件外衣都找不到穿便跑了出來。晚來風急,要是著涼了怎麼辦?」

經她一說,一旁的幾名侍女也都注意到高世榮僅著了一身貼身單衣,見此情景當然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又是好笑又有些害羞,便都引袖遮面悄然而笑。

凝光聞言跪行挨近柔福,拉著她裙角懇求:「是,奴婢笨拙又粗心,無能力服侍好駙馬,請公主把奴婢調過來服侍公主吧,只要能在公主身邊做事,奴婢什麼粗活重活都願意幹!」

「那怎麼行?」柔福道:「你是官家特意賜給駙馬的人,我可做不了這個主。」

凝光哭著繼續苦苦哀求,柔福才又啟口對她說:「那你問問駙馬,看他是否同意你的請求。」

凝光有些猶豫,但終究還是跪著轉身面朝高世榮,磕了一個頭,甫一開口便被高世榮擺手制止:「不必說了,以後你就留在公主身邊罷。」

凝光驚喜地連連拜謝。柔福星眸微閉,以扇掩口輕輕打了個呵欠,說:「好了,我要歇息了,你們都出去罷。」

「公主,」高世榮上前一步:「有些話我想跟你說。」

柔福側首問:「什麼?說罷。」

高世榮冷眼一掃廳中侍女,命道:「你們都退下。」

侍女一時不敢動,都抬目以觀柔福。柔福目中波光淡漠地拂過面色陰沉的高世榮,微一瞬目,對侍女們說:「退下。」

侍女退出廳中,輕輕掩上了門。柔福好整以暇地側身轉向桌邊,放下團扇,一手支頤,一手拈著一細細銀簪,閒閒撥弄紅燭上的燭花,說:「你看見了,我什麼也沒做,是她自己不服侍你的。」

「如果可以,我希望可以少恨你一點。」事到如今,吐出那個「恨」字,高世榮仍感疼痛。

燭芯光焰在她的挑撥下忽明忽暗。她神態安寧,只有眸中映入的兩簇火花在舞。如水晃動的燭光下,她容顏柔美,勝於日間所見。

「你的愛或恨於我來說都不重要。」她輕啟朱唇:「我只要你承諾過的東西。」

「我的承諾只給我的妻。」

她微微仰首垂目視他:「你是尚公主,不是娶普通的妻。把婚約當成交易豈不更好?可惜你始終不懂。」

他猛地過去拉她起來,以一臂緊緊箍住她的腰,迫視她雙目:「我一直很想跟你說,我厭惡你輕漫的眼神和高人一等的態度。有沒有辦法,可以碾碎你可恨的驕傲?」

「放開你的髒手。」柔福冷道:「出去。」

高世榮緩緩擺首,說:「我還一直很想跟你說,我是你的丈夫,不是你的家奴。如果你經常忘記,或許,我應該提醒你。」

「你想幹什麼?」柔福問。

他不答,簡潔利落地引臂將她抱起,不顧她的掙扎邁步走入臥室,鬆手一拋,把她甩在了床上。

「你找死!」柔福在床上支身坐起,盯著他咬唇道。

「你是不是準備明日入宮向你九哥哭訴?」他靠近她,在她耳邊低聲說:「還有一句話是我想跟你說的:有權親近你的人是我,請不要在不適當的時候喚你九哥。」

他開始撕扯她的衣服,她慍怒地猛烈抵擋反抗,無奈力有不逮,很快被他摁倒在床上,釵橫髻亂、衣衫不整,雪膚隱現。

他俯身吻她的唇,她決然側首躲過,目中迸閃出一道厭惡而憤恨的幽光。

「污穢!」他聽到她切齒地說,隨即見她胸下一湧,一口清水便不禁地自口中噴出。

這突來的變故令他惘然放手,柔福便轉身扶著床沿嘔吐起來。他跪坐在她身邊,一時不知所措。

良久,柔福才好不容易止住。以袖拭了拭唇角,看他,冰冷一笑:「這就是你想要的?跟金賊流寇有什麼區別?好,我不再反抗,但我鄙視你,高世榮。」

言罷她躺下,閉目,神情安寧如初。純然的靜止,再沒有起伏的情緒痕跡,不惱怒,亦不悲傷。

怔忡許久,高世榮黯然起身,拉被子蓋住了她的身軀,立在床邊說:「若時光倒流,我不會選擇遇見你。」

心神皆疲,而他堅持等待,想等她應以片言。可她終於沒有,高世榮覺得失望,才想起婚後的她永遠拒絕給他希望。嗤笑自己的不明智,這才緩步回房。

次日高世榮即向趙構上疏,請求他調自己長駐永州。趙構先是不許,而高世榮再三請求,趙構相勸無效,最後終於批准。

啟程那天,高世榮特意起了個大早,以免去面對是否要向柔福告別的問題。而在收拾停當,準備出門上馬之時,他仍不禁地回首望向柔福的居處。令他訝異的是,他竟然看見柔福輕移蓮步,自門中徐行而出,走到廊柱旁,朝他這邊看來。

她尚未梳洗穩妥,只著了一襲白色生絹衣裙,秀髮長長地披於腦後,幾欲委地。垂於兩頤的幾縷髮絲和她的睫毛都染上了初生霞光的顏色,微紅的淺金。似不慣這突然的光亮,在他的凝視下,她半閉雙目,慵然斜首靠著廊柱,眼波飄浮。

然而拂去霞光的掩飾,他知道她的膚色仍是一貫的蒼白,和著身上白衣,和始終淡漠的神色,感覺清粹冷冽如秋日白露。

艱難地收回目光,他迅速上馬啟程。揮鞭策馬,馬奮力揚蹄,跑得輕快。

身下名馬的每一次奔騰,都會在他與她之間多劃開一丈有餘的距離。他默然想。陡然意識到,原來他每次見到她時,都會在心裡不自覺地衡量與她之間的距離,有時他以為自己已經無比接近她,彷彿觸手可及,可是卻一探即碎,宛如水中幻影。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回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離她越來越遠,終至不見。高世榮勒馬止步,仰首望天,一聲悲嘯響徹天際,兩行淚水蜿蜒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