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輕盈的浮影隨著侍女的回憶重又飄落於心間,逐漸清晰的是穎真望著悲哀微笑的面容,不曾有過的接近,忽又驚覺其實她從未遠離。在不斷加強的晨光中波瀾不興的他的臉可以助他在人前嚴守秘密,而驕傲卻向難以遏止的隱痛俯首認罪,他悄然向自己承認,昔日他不肯一顧的妻終究以生命在他心上留下了一道烙印。
各異的感傷引起相同的沉默,其後還是瑞哥先開口道:「其實八太子對小夫人已經很好了,要是當初穎真夫人能得到你所得的兩分寵愛,不知會多開心,可你為什麼不願安下心來,好好跟八太子過日子呢?」
「你會跟把你搶來的強盜好好過日子麼?」柔福反問。
瑞哥想想說:「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們女真人有搶親的習俗,我奶奶就是被我爺爺搶來的,後來還不是與他恩恩愛愛地過了一輩子?」
柔福一怔,說:「那是不一樣的。」
「有什麼不一樣呀!」瑞哥笑著示意讓她看宗雋:「何況那個強盜還這麼英俊勇武又聰明。難道你敢說,你就沒有一點喜歡他麼?」
「不,我怎會喜歡他!」柔福斷然否認,隔了一陣,又幽幽輕聲說:「我喜歡的人跟他完全不同,斯文有禮,舉止從容,從來不會強迫我做我不願意做的事……去年春天我見他,是在華陽宮的櫻花樹下,他穿著窄袖錦袍緋羅靴,騎著一匹白色駿馬,眉間衣上儘是光華……我踢飛了毽子,他在馬上一揚手便接到了,看見我,便微笑……」
起初她跟瑞哥說話都是用近來學的女真話,最後這一段,不知是否因為表達有難度,她全用漢語說出,聲音漸趨細微,倒像是說給自己聽一般。
瑞哥聽得很是困惑,便問:「小夫人,你在說什麼?」
「他,終有一天會騎著白馬來救我。」柔福提高聲音預言般地擲出這句話,然後步履聲響,她逃也似地離開了宗雋的臥室。
宗雋的傷一天天好起來,人也漸漸有了精神,依然像往常那樣常召柔福來陪他說話或看書,柔福若不願意來,他便讓人一遍又一遍軟硬兼施地去請,迫使她忍無可忍地衝過來對他胡亂發頓脾氣,而他目的達到,便只是笑笑,繼續逗她或不理她不過是選擇的問題。
他的傷處需要隔兩三天換一次藥,每次換藥之前要先以薄竹片刮去腐化的血肉,這顯然很疼痛,雖然每次他都面不改色,一旁看著的柔福卻總會不禁地流露出異樣神情。有一天她看著侍女為他刮傷處,眉頭再度微鎖,下意識地後退一步,並側過頭去,宗雋一時興起,便揚手喊停,命侍女把竹片遞給她,讓她來刮。
柔福不住搖頭不肯接竹片,宗雋就揶揄她:「是心疼,還是不敢?」
她受此一激,果然乾脆地接過,走到他背後細細查看傷口半天,才下定決心以竹片去刮。
她的動作很輕,力度比剛才的侍女要小許多,而且一下一下刮得徐緩,不知是格外仔細還是有所猶豫。
「那接住你毽子的人是誰?」宗雋忽然問,悠悠地回首看她。
她的手如他預料的那樣抖了一下,竹片被打亂的運行節奏暴露了她內心的悸動,然而她很快反應過來,挑釁地抬抬下頜,祭出的冷笑有類似報復的快意:「他是第一個吻我的人。一個有別於你這野蠻夷狄的完美的人。」
「今晚侍寢。」他簡單地命令,以短短四字瞬間捻滅了她眼中剛剛點燃的驕傲與鋒芒。
一剎那的悲哀失神之後,她又怒了,揮動手中竹片狠狠地剮了一下他的傷處,新生的肌膚隨之破損,再度鮮血淋漓。
「去死,你這可惡的金賊!」她痛斥一聲,猛地扔下竹片,在一屋侍女驚愕的目光中疾步奔出。
宗雋透窗望去,見她跑得急促,長長的秀髮與翩翩的裙袂攜著秋意一起飛,庭院樹上有黃葉驚落,在空中劃過不規則的軌跡後無奈地沉寂於她所經之處,而她,決然離去,不思回顧。
忽然沒了繼續與人談笑的心情,他垂首,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