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睜目,便看見憂心忡忡地凝視著自己的母親。周圍的太醫與侍女正在忙著為他治傷降溫,一屋斑駁的人,見他醒來都驚喜地出聲相慶,而他只對母親安慰地笑。
紇石烈氏輕輕拭擦宗雋的額、臉,溫言問:「好些了麼?」
仍是四肢乏力、耳鳴目眩,不過這並不重要,他自然地點頭,說:「放心,我不會有事。」
紇石烈氏手中的白巾忽然停在他耳後,「怎麼傷的?」她問。
「遇虎。」他簡單地答,此刻也無力詳細地解釋更多。
「這事以後再說。」她搖搖頭,手指橫橫地輕撫過他的脖頸:「我是說這裡,怎麼傷的?」
宗雋自己亦摸了摸脖上那道淺細的傷痕,傷口已凝合,手觸之處是一絲凸出的細線和已乾的血痕。昨夜那青衫白羽的身影漸漸自心底浮出,一時間他也有些迷惑,若非傷處確切,他會以為那只是舊日幻影。
穎真?明亮的光線喚醒清晰的思維,他從來不信會有魂魄能入夢,何況她還有手中刀,可以著實切過他皮膚。
轉瞬之間,他已隱隱猜到她是誰,於是慵然半闔著眼,似漫不經心地回答:「在密林中被銳利的樹葉邊緣劃傷的。」
母親便不再作聲,也不要他多說話,只繼續照料他,直到黃昏後才乘輦回宮。婢妾們爭先恐後地前來看望,他的目光撥開重重粉黛朱顏,卻始終未見柔福。
「小夫人呢?」他問身邊侍女。
侍女說:「聽說小夫人今天不大舒服,一直閉門在房中休息。」
心下瞭然,亦未追問下去。到了夜間,他吩咐侍女:「以後若無我召喚,不得讓府中任何人入我臥室。但……小夫人除外。」
雖已無性命之憂,然此後兩日病勢仍不輕,終日躺於病榻上靜養,將婢妾摒於室外倒也保得耳根清淨,而唯一有權接近他的柔福也一直未曾出現。
第三日拂曉初醒時感覺有異往日。與景象無關。破曉的晨光融合了室內暗鎖的夜色,那光有淺藍的色調,透窗而入的空氣帶著露水的潮濕,兩廂一觸,便變得幽幻溟蒙。這些,都與平日無甚區別,不同的,是在窗前那光影溟蒙中,立著一皎皎少女。她斜倚在窗邊,望著柳梢上尚未完全消去的淡月痕跡,舒展的眉間,有一抹磊落的愁緒。
沿著她手臂看下去,見衣袖下素手所執之物並非刀刃,而是一方正在被她無意識地糾纏著的絲巾,宗雋唇角一牽,本想喚她,但終於還是選擇了沉默,繼續躺著,在感覺到她即將轉身看他時閉上了眼睛。
她也只是轉身看他,並不再動,亦不走近,靜靜地凝視他,正如他預料的那樣。
如此良久,直到有人啟門進來打破了此間的靜默。
「小夫人,原來你在這裡!一醒來就不見了你,讓我好找。」壓低了的女聲傳入耳中仍很清楚,宗雋聽出來人是柔福的侍女瑞哥。
「我正要回去。」柔福似小吃一驚,倉促回答間透露出一些忐忑意味。
瑞哥輕輕笑:「沒關係,我知道你在這裡就好了。八太子說你可以隨時進來的,倒是我不能久留。」
「我跟你一起走。」柔福像是要立即出去。
「別,別!」瑞哥拉住她:「你在這裡等,等到八太子醒來,別跟穎真夫人一樣……」
說到這裡覺出了顧慮,一下便滯住了,卻引起了柔福的好奇:「穎真夫人怎樣?」
瑞哥一時噤聲不說,柔福連連促她:「說呀,別怕,他傷得那麼重,昏睡著呢,現在不會醒的。」
又過一會兒,瑞哥才開始悄聲對她說:「穎真夫人以前也常常在八太子睡著時進來看他,可從不敢等到他醒來,總是看一陣就悄悄走了。」
「她……」柔福問:「一定很喜歡他罷?」
「唉,豈止喜歡,他簡直是她的命啊。」適才的輕快蕩然無存,瑞哥的語調變得很是沉重。
柔福一時沒接言,須臾才又問:「她的死,跟他有關?」
瑞哥遲疑半晌,大概是反覆看了看宗雋,確信他是在沉睡,這才輕聲告訴柔福:「穎真夫人不是九姓貴族之女,八太子一直不喜歡她。八太子後來去曷蘇館,許多人都猜他是為了避開她才去的。穎真夫人等了很久沒見他回來,在娘娘催促下終於決定自己去曷蘇館看他。那時我是服侍她的侍女,但她沒讓我跟她去,說怕八太子見她帶太多人去會覺得煩,便只帶了她的一個陪嫁丫頭和必要的侍衛。」
「後來呢?見到八太子又如何?」柔福追問。
「我也不知道。」瑞哥說:「反正穎真夫人很快就回來了。我私下問過她八太子好不好,她微微笑著說:『好,他很好。頭頂大金國廣袤的藍天,足踏曷蘇館眾女子的愛情。』」
「這句話……」柔福似在細細琢磨:「你再說一遍。」
瑞哥又長嘆一聲,放慢語速,把那話重複了一遍,然後說:「當時我也沒明白這話是什麼意思,也來不及細問,穎真夫人便病倒了,待八太子終於歸來時,她已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