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賢不耐久等,見她止步不出,索性自己起身伸手到屏風後將她拉了出來。
那是一中年美婦。所著黑紫色六襉襜裙上遍繡全枝花,裙內有鐵條圈架為襯,裙襬因而擴張蓬起,看上去甚是華麗;上衣亦為同色的直領左衽團衫,兩側分衩,前長拂地,後長曳地尺餘,腰束五色絲帶;辮髮盤髻,其上綴有珠翠少許,完全是金國貴人正室的打扮。
被宗賢驟然拉出,她大驚失色,倉皇抬首,正好迎上對面趙佶探視的目光。
迸閃的光芒,在四目交匯時不由自生,卻瞬息湮滅在彼此似近還遠的眸中,久別重逢的那點喜悅被星移的時空生生化去,兩人不約而同地低首,勉力藏匿那蔓延上眼角眉梢的羞慚與尷尬。
趙桓見了這夫人也頗意外,不自然地輕咳一聲,亦低頭不再細看。而柔福怔怔地直視她,似一時未回過神來。
見此情景,宗雋頓時瞭然,這夫人必定是趙佶的賢妃韋氏,南宋皇帝趙構的生母。韋氏北上後被宗賢所得他早有耳聞,適才宗賢提起照顧趙佶父子之事,他便猜到與這位夫人有關,現在夫人現身,趙佶等人如此反應,也證明了他所料不差。
宗賢讓韋夫人在自己身邊坐下,韋夫人深深垂首,不敢發一言,臉上彤雲瀰漫至耳根,雙手茫然緊絞膝上衣襟,想來已是羞愧欲死。
趙佶趙桓也一味低首枯坐,既不說話也不再舉杯握箸,廳中無聲,宴會氣氛隨之冷卻。
沉默須臾,宗賢忽命侍女取酒來為趙佶父子及韋夫人斟滿,請他們共飲,並對趙佶說:「我是看韋夫人面,才照料你們父子,你可知道?」
趙佶無言可對,只舉杯向韋夫人略略致意,再勉飲杯酒。趙桓隨後也勉強一笑,向韋夫人舉杯道:「多謝夫人。」隨即自己先飲盡。
韋夫人惻然淺笑,飲過面前杯中酒,依舊垂目而無言。
此事微妙,宗雋自覺也不便多說什麼,於是席間又默然,最後又是宗賢先啟口,對韋夫人說:「你們許久不見,如今見了怎不說話?……不說也罷,聽說昏德公昔日開宴時常命人歌舞助興,你曲子唱得甚好,現在不妨再為他唱一曲。」
韋夫人也不應聲,頭越發低垂,恨不得把臉深埋入懷中。宗賢又再催促,她仍不答應,最後只是擺首,眼淚眼看著便要掉下來。
「唉……」忽聽趙佶長嘆一聲,對宗賢道:「往日都是韋娘子唱曲給我聽,今日讓我為她唱一曲罷,也算將她對我多年情義一併謝過。」
隨即他以箸擊著桌上杯盞,揚聲清唱:「裁剪冰綃,打疊數重,冷淡胭脂勻注。新樣靚妝,豔溢香融,羞殺蕊珠宮女。易得凋零,更多少、無情風雨。愁苦。閒院落淒涼,幾番春暮。憑寄離恨重重,這雙燕,何曾會人言語。天遙地遠,萬水千山,知他故宮何處。怎不思量,除夢裡、有時曾去。無據。和夢也、有時不做。」
他唱這詞時神色蒼涼,且詞意極淒婉,一旁聽著的趙桓與柔福均掩面拭淚,而韋夫人再也忍受不住,熱淚滴滴滾落,她以絲巾遮顏,雖盡力壓抑卻仍有哀聲透出。
宗賢懂得的漢話不多,趙佶唱的詞他聽不明白,便問宗雋:「昏德公唱的曲是什麼意思?」
宗雋淡然答說:「是詠春花的,大概是描述昏德公旅途中所見景象。」
宗賢便笑著對眾人搖搖頭:「你們南人心思真多,一首唱花兒的曲子都能聽得你們哭成這樣。」
韋夫人聞言本欲笑笑,無奈終是過於淒郁,彎彎雙唇,眉頭卻始終緊鎖,非哭非笑,甚是難看。
宗賢見狀嘆嘆氣,說:「你的心事,我也不是不知……罷了罷了,你若還唸著他,今日就跟他回去罷。」
此言一出,不僅韋夫人驚愕莫名,趙佶等人也都大睜雙目疑為聽錯。少頃,才聽韋夫人輕聲道:「奴家自知失態,以後必不再犯,大王請勿如此取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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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說真的。」宗賢正色道:「強留你在身邊,看你終日鬱鬱不樂,我也不痛快,不如索性讓你跟他去了,也還算做了件成人之美的好事。」
眾人細看宗賢表情,均覺他異常認真,應該不是假意試探,遂又再矚目於韋夫人,看她如何回答。
默思良久後,韋夫人緩緩抬首凝視宗賢,低嘆道:「事已至此,豈可回頭?奴家情願繼續跟隨大王,此後半生,不離不棄。」
趙佶當即無言側首,一笑頗蕭索。而宗賢在與她相視片刻後忽然爆出一陣爽朗大笑,道:「好!你終究有心,不枉我如此待你!」
然後宗賢一摟她肩,自己滿飲一杯,再親自提壺為韋夫人斟滿,舉杯讓她飲,韋夫人卻輕輕推開,站起施禮告退:「奴家不勝酒力,適才那一杯飲得太急,現在頭暈目眩,恐不能繼續作陪,請大王允許奴家先行離席回房休息。」
宗賢頷首答應,韋夫人便鬆了口氣,匆匆啟步欲退出,不想此時有人出言止住她:「且慢!」
廳中諸人朝聲源處望去,見柔福已自宗雋身邊站起,滿面怒容,目光正灼灼地迫向韋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