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入宮看望母親之時,在慶元宮前,宗雋遇見正款款走出的玉箱。
移步如閒雲,衣袂輕揚,這女子一舉一動皆恬淡而從容,見了宗雋,薄施一笑似浮光。
宗雋亦施禮,低首間目光一掠她左右,便窺破她鎮靜表情下的不安,猜知她來見紇石烈氏的目的。
兩列的侍從,手中均托有價值不菲之物。人參、鹿茸、紫貂皮,南朝的古玩和珠寶,每件皆極品,數量不少,非紇石烈氏宮中物,顯然是玉箱帶來的,然一絲不亂地盛在托盤中,上覆的輕紗幽幽飄垂,像是根本沒被動過,亦證明了紇石烈氏對這批禮品的拒絕。
在大金後宮攬盡風華的玉箱,除了郎主的寵愛,其實一無所有。春日的雪花敵不過漸暖的天氣,消融是隨時可能經受的命運,她眼下的地位,便如此脆弱縹緲。
皇后失勢,並不意味著她這宋俘之女有被立為後的機會,而她如今的受寵引起了大金宗室權臣的惶恐,保住現在的皇后或設法讓完顏晟另立女真名門淑媛為後,是他們積極策劃著的事。
宗乾建議完顏晟立新後,並已為他挑選了數位候選女子,均為裴滿及徒單氏女,宗乾的母親與正室便分別出自這兩大家族。
宗乾的行為激怒了唐括皇后的長子宗磐,他一面與宗乾明爭暗鬥,一面與手下謀士黨羽商議,尋求讓皇后獲郎主諒解、重掌後宮的辦法。
後族唐括氏的人首要考慮的自是怎樣維護本族利益,皇后的長兄支持宗磐營救皇后,但卻也不敢將希望僅寄於此,他在自己女兒中選了數位有才色者,若皇后無法步出冷宮,便準備送女兒入宮。
無論如何,即便完顏晟果真廢后,再立的皇后也許會是裴滿氏、徒單氏,或另一個唐括氏,而不可能是玉箱這個趙氏宗室女。
縱然長袖善舞,她始終孤立無援。新後一立,她會瞬間回轉至一個普通妃嬪的狀態,這必是她最不願見到的。她需要一些可以助她的力量,與她一起阻止此事發生,而曾經有恩於她的紇石烈氏是完顏晟敬重的皇嫂,也是她現下唯一可以接近的貴人。
但紇石烈氏不會接受她的拉攏,這點宗雋很清楚。母親一生從未跟後宮哪位妃嬪有過密往來,待每人都友好而客氣,永遠保持著冷靜恰當的距離。她在玉箱蒙難時曾向她伸出援手,然而其後並不因此多接近她,婉言謝絕她此時的賄賂是理所當然的事。
見宗雋看著一干禮品,玉箱徐徐解釋:「我見紇石烈皇后生活極為簡樸,日常用度全不似皇后應有的,想來是宮中管事一向疏忽了,所以今日挑選了一些補品玩物奉上,親自送來,也是應有的禮數。可惜紇石烈皇后似乎不喜歡。八太子可否告訴我你母后平日都喜歡什麼,以免玉箱下次還如此冒冒失失地行事,惹她老人家不高興。」
宗雋微笑說:「夫人誤會了。我母后不是不喜,只是一向簡樸慣了,不愛珍寶玩物,身體也還健朗,不需這麼多補品,所以才請夫人帶回,但夫人好意,我母后必是心領的。」
玉箱亦淺淡一笑:「知母莫若子,八太子說的話與適才紇石烈皇后所說的不差分毫。」
宗雋道:「為人子者,自應瞭解母親的性情習慣。」
玉箱微微一頷首,又道:「聽說八太子去韓州了?」
宗雋答說:「是,帶瑗瑗去踏青。」
「還是八太子有心。」玉箱含笑道,然後一顧兩側侍從,吩咐身邊一侍女:「鴿子,你先帶他們回去。」
那侍女名叫秦鴿子,與曲韻兒一樣,是當初從洗衣院中選出來服侍玉箱的南朝宮人。此刻鞠身應承,帶著侍從先行離去,玉箱僅留曲韻兒相伴。
玉箱再看宗雋,問:「八太子能否隨我去後苑一敘,跟我談談一路春日美景?」
明白她想知的非僅春景而已,宗雋卻也未拒絕,坦然隨她去後苑。
坐定在亭中,玉箱隨意問了幾句宗雋此行沿途風物,忽話題一轉,道:「此去韓州,路途不近,想必八太子另有公務在身,卻還能分心欣賞春景,當真灑脫之極。」
「公務?」宗雋搖頭笑道:「此行確是帶瑗瑗踏青,因她思鄉心切,順便讓她見了見她三哥。我這等無才之人不堪郎主重用,哪有許多公務可行!」
玉箱悠悠目光拂過他臉,淺笑道:「八太子過謙了。八太子文才過人,精通漢學,這我素有耳聞,最近更聽說你武功也不俗。天輔七年五月,你隨先帝及二太子大破遼軍,生擒遼主皇子秦王、許王及公主奧野,那時你還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少年,此事已在國中傳為佳話。」
「哪裡,」聽她提起自己昔日輝煌戰績,宗雋不露半點喜悅之色:「當日那戰功在父皇與二哥,我之所為微不足道。」
玉箱也沒繼續恭維下去,抬首看看苑中枝上新綠,轉而問他:「那遼國公主奧野也是個美人罷?八太子可納了她?」
宗雋一笑答道:「是很美,但我無福消受。我把她獻給我父皇了。」
「獻給了先帝?」玉箱詫異道:「可我在宮中未曾見過她。」
「現在自然見不到了。」宗雋說:「父皇駕崩後,郎主將她賜死殉葬。」
玉箱暫未說話,但雙眸一漾如微瀾,可見心中亦有一凜。須臾,她輕輕嘆道:「亡國之女,半生殘命不由己,倒也不足為奇。」
宗雋延續著那點笑意,略低了低聲音,卻足以使她聽清楚:「夫人何必如此感傷。你身負天命,貴不可言,豈是其他亡國之女可以相比的。」
「身負天命?」玉箱沉吟著迎視他雙目,再問:「此話怎講?」
宗雋保持著閒坐的姿態,不曾轉側,而眼角餘光已悄無痕跡地掃過周際。除了低垂雙目默然立於玉箱身後的曲韻兒,此刻後苑中再無駐足停留的人,偶爾有人經過,也都行色匆匆,能聽到他們說話的,惟枝頭飛鳥而已。
於是了無顧慮,他說:「夫人不是有枚天賜玉印麼?由此可知,夫人母儀天下是命中注定事。」
「玉印……」聽宗雋提及此物,玉箱並不顯意外,只微微擺首:「那只是枚嬪妃的印章,如今我已是郎主之妃,確應了當日拾印之兆,但母儀天下豈是我這南朝臣女能奢望的?八太子這般說,玉箱實在惶恐。」
那傳說中的玉印存在與否尚不可知,宗雋一向是不信關於玉箱的詭異流言的,適才那一說,一半意在試探,而今見她神態如此坦然,倒越發好奇了,難道她真有這麼一枚印章?
不動聲色地,他繼續剛才的話題:「夫人不必有所顧忌。既然玉印上刻的是『金後之璽』,說明天意便是如此,郎主遲早會立夫人為後。」
玉箱雙目微瞠,問:「我那印章上刻的是『金妃之印』,八太子從哪裡聽說是『金後之璽』?」
「從哪裡聽來的,我倒忘了,但聽說的便是如此,一定不會錯。」宗雋語氣斬釘截鐵,倒似那玉印是自己的一般:「夫人不妨取玉印出來一觀,看宗雋有無說錯。」
玉箱笑道:「自己隨身帶著的東西,上面寫的什麼我還會記錯麼?」一壁說著一壁解下腰帶上繫著的一個繡花絲囊,果然從中取出一枚玉印,自己先看了看,再遞給宗雋:「看,我沒說錯吧?」
宗雋接過,見那枚玉印是由和闐玉雕成,通體瑩白溫潤,其上為螭虎鈕,四側刻雲紋。螭虎頭似虎,身形如獅,為螭與虎的複合體。螭為陰代表地,虎為陽代表天,螭虎神獸意指天地合,陰陽接,象徵皇權與吉祥。自秦漢以來,惟帝后之璽才可用螭虎鈕,普通嬪妃的玉印一般用鳧鈕,而玉箱這枚玉印用了螭虎鈕,但印面陰刻的卻是篆體「金妃之印」四字。
果然好雕工。宗雋心下暗讚。形狀古樸似秦漢古物,足以亂真,難為她身在金國居然還能找到有這等手藝的南朝玉匠為她制這枚印章。在印面謙遜地刻「金妃之印」字樣,卻用了尋常金人不懂其含義的螭虎鈕,假托「天賜玉印」的說法,將來爭後位時又可成秉承天意的理由。這女子早有預謀,心機當真頗深。
抬目看看玉箱,見她正凝神觀察自己的表情,便在心底那絲冷笑浮上唇際之前給它略加了點淡淡的溫度,宗雋注視著那滿懷戒備的女子,讓自己的笑容顯得十分誠懇:「是我沒說錯,果然是『金後之璽』。」
玉箱便微笑,道:「奇了,別人看見的都是金妃之印,為何八太子偏偏會看成金後之璽?」
宗雋將玉印遞還給她:「這玉印既是天賜,必與凡品不同,蘊有靈氣,此中真意未必人人皆能看出。」
玉箱手指輕撫印面刻字,含笑看宗雋:「八太子確是有心人,只是玉箱命薄福淺,但求能與殊兒平安度日就好,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
宗雋笑道:「夫人龍睛鳳額,地角天顏,這等命相天下罕有,將來富貴不可限量,也不是夫人能推卻的。」
玉箱奇道:「咦,八太子連看相也精通麼?」
宗雋道:「不過略知一二。是夫人命相矜貴,讓人一看便知。」
玉箱淺笑不語,須臾,忽嘆了嘆氣:「紇石烈皇后真是好福氣,有八太子這樣文武雙全才智過人的兒子,可惜我那殊兒先天不足,甚為愚笨……日後八太子若有空,不妨對他多加教導,玉箱感激不盡。」
宗雋一頷首:「夫人客氣了。我與殊兒是兄弟,相助是應該的,『教導』二字不敢當。」
「如此,玉箱先謝過八太子了。」欠欠身,說完此話,玉箱緩緩理好膝上雙袖,坐直,微微向後仰,依然帶著她恬淡的笑意看宗雋。
宗雋正是等她這麼說,此刻聽見了,貌甚平靜,與她相視,心照不宣地笑。
「夫人,該回去讓小皇子服藥了。」此時曲韻兒悄聲提醒。
玉箱便起身,向宗雋告辭,走了幾步,忽又回首,似瞬時想起了什麼,對宗雋微笑道:「先帝之子各有所長:二太子四太子戰功赫赫,八太子精通漢學,大太子除了治國有方外,還精於醫術,可惜我幾次三番請他給殊兒治病,他總謙辭推卻,殊兒只得繼續吃著太醫開的不溫不火的藥,也不見變聰明一點……」
這下宗雋倒大為訝異了:「大哥精於醫術?我怎麼一向不知?」
玉箱亦睜大雙目,像是吃了一驚:「八太子不知道?大太子常跟太醫們來往,切磋醫術,據說哪位將領領軍途中受傷患病,都是由他先瞭解病情後再遣合適的太醫前去為他們治療的……」
宗乾?宗雋怔了怔,一抹疑雲無法遏止地飄過心間:「那麼,我二哥病時,也是大哥派太醫去給他治病的?」
玉箱點點頭說:「我聽郎主說過,是這樣……怎奈那次的太醫發揮失常,連小小的寒疾都治不好……也許是二太子位高權重,太醫面對如此貴人惟恐誤診,戰戰兢兢地治,反而弄巧成拙……」
「位高權重……」宗雋低聲重複這詞,不覺淺淺苦笑:「位高權重……」
玉箱淡瞥他一眼,微笑說:「二太子薨逝已久,八太子如今念及仍惻然,當真兄弟情深。」言罷輕款轉身,帶著曲韻兒徐徐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