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即數天,他不曾告訴她這踏青是遠遊,而她似也不再關心何處是盡頭,蜷縮在一張白色狐裘之下,連臉也遮住,只露出澄澈的眼睛和清婉流溢的烏髮,異樣地安寧,一任馬車碾著豔豔霞光漉漉月色越過一重重山陌麓林。
某日,馬車停在了一山丘上,宗雋扶柔福下車,她極目一眺,先略有些訝異,隨即便微微笑了。
天色碧藍,日色如金,丘下阡陌縱橫,中植千株桃樹,桃花不負春光怡然而開,樹樹芳菲凝霞敷錦,其紅之純不遜美人面,遠遠望去,似粉色輕霧籠於陌間。
那桃花影裡有一蒔花人,手持花剪,背對著他們,且行且止,不時擇枝而修。他身形秀逸,不類粗獷健朗的金人,尋常的金式窄袖圓領衣衫被他隨意穿著,竟有了宋人長袍廣袖的風致。
「唉,這些桃樹不可再修剪了!」有一老者高呼著奔向他:「冬剪已過,摘心扭梢期又尚未到,切勿隨意修剪。」
蒔花人聞聲回首,清雋容顏上的淡雅笑意於空中拂過,如一剪清風牽動湖水鏡面,日光晃了晃,是金色的漣漪。
「剪雖剪了,但這些花枝還不夠參橫妙麗,應再稍加修整,令枝枝有雲罨風斜之姿才好。」他淺笑著說。
老者嘆道:「這是果樹,又非昔日宮中種來觀賞的桃花,照三官人這般剪法,今年哪還能結出多少果子!」
蒔花人倒也不爭,略一頷首:「嗯,是我錯,今後不再多剪了。」話音剛落,忽然一蹙眉,左手拳曲抵於唇下,輕輕咳了咳。
老者忙關切地說:「三官人有恙在身,就不必勞累了,果園的事我來打理即可。」
他仍笑著一擺手:「小小頑疾,不礙事……」
兩人正說著,卻聞一陣馬蹄聲響,便側首望去,但見一行金人策馬揚鞭踏起一路煙塵朝他們直馳而來。
為首之人年約四五十,身穿貂飾衽袍,腰配金刀,應是頗有身份的將領,一見蒔花人便怒目而視,握著馬鞭向他一指,問:「你就是趙楷?」
蒔花人打量他一下,微笑:「是。」
那金人手腕一抖,馬鞭頓時如靈蛇般舞向空中,趙楷下意識地側首舉袖一擋,只聽「啪」地一聲,馬鞭便熱辣辣地落在他臉龐手臂之上,衣袖應聲而裂,一道血痕綻開在他左頰耳邊。
「好個南蠻子,」金人頭上青筋凸現,貌甚凶狠:「竟敢勾引我的女兒!」
山丘上的柔福看得失色,急問宗雋:「那人是誰?這裡是……韓州?」
宗雋點點頭:「那人是韓州守臣阿離速。」
趙楷以袖拭去臉上滲出的血珠,淡視這咄咄逼人的金將,笑容不改:「佳人投我以木桃,故我報之以瓊瑤,何罪之有?」
這話阿離速聽不懂,卻也懶得細究,怒道:「休要狡辯,今日若不把你活活打死難解我心頭之恨!」言罷揚手又是一鞭。
柔福大驚,拉著宗雋道:「你快去命他住手,不許他傷我楷哥哥。」
宗雋倒頗平靜,朝右一望,道:「有人來了。」
柔福順他目光看過去,見右路道上有一少女馭著一棗紅小馬飛馳著趕來,一身紅衣衣袂翻飛,額上束髮的發帶上鑲著紅色寶石,似一簇燃燒著的火焰隨風飄至眼前。
「不許傷他!」她一路高呼著馳至阿離速與趙楷跟前,當即揚身下馬,想也不想便撲向趙楷,摟著他脖子,以自己身體生生為他擋住了阿離速再度揮下的一鞭。
一記馬鞭打裂她背上幾層衣衫,露出的肌膚上受傷的痕跡令阿離速愣了愣,然後在馬背上坐直,厲聲斥道:「朵寧哥,閃開!」
趙楷輕嘆一聲,輕撫著她的背道:「疼麼?別管我,快回家去罷。」
而朵寧哥摟著趙楷仍不放手,只恨恨地轉首,透過垂下的幾縷髮辮斜斜地瞥了瞥阿離速,潔白的貝齒一咬粉色的唇:「你若要傷他,就先把我打死好了!」
阿離速一顧左右,命道:「把她拉開。」
朵寧哥立即轉身怒掃欺來的阿離速侍從:「誰敢過來?」
那些侍從遂止步不前,阿離速見狀喝道:「他們不敢,我敢!」又舞著馬鞭朝他們揮下。
豈料這次朵寧哥不再甘願捱打,在他鞭子落下時舉手一抓,便抓住馬鞭一端,奮力一扯,竟把馬鞭自阿離速手中奪了過來,再拋在地上蹬著鹿皮小靴猛踩了幾下,然後轉視阿離速,一仰下頜:「阿離速,我喜歡楷,我要嫁他,你管不著!」
「我管不著?我自己的女兒我管不著?」阿離速氣得渾身發顫:「好,你既不把我當爹,我以後也只當沒你這女兒了!」
朵寧哥瞪著他,一雙杏眼熠熠生輝,滿不在乎地說:「那就這麼說定了,我不做你女兒,以後我們的事你也不要再管。」
阿離速卻冷笑,徐徐拔出腰間佩刀:「你既不是我女兒,我便不須有所顧慮,既看不順眼,不如一刀殺個乾淨……」
朵寧哥一驚,揚眉上前欲說什麼,卻被趙楷拉住。他移步向前,將她擋在身後,對阿離速說:「此事令愛無錯,楷願承擔一切罪責,請大人勿傷及她。」
阿離速冷道:「你自然逃不了,這樣的女兒我也不想要。」
他舉起佩刀,眼見著便要砍下,此時宗雋才出聲,在丘上高喝道:「阿離速,住手。」
阿離速聞聲一看,見了宗雋很是意外,那刀一時便沒再揮下。
宗雋迅速走來,對那氣急攻心的父親淡然說了些勸解的話,阿離速未必在聽,眼神仍鎖定在那叛逆的女兒身上,而朵寧哥恍若未覺,依著趙楷站立,悄然牽著他的手,眉間激越神色不知何時隱去,間或抬頭凝視趙楷,眼波溫柔,頭上天際,一卷雲朵輕悠飄過。
阿離速目中戾氣漸漸消散,不覺竟紅了紅,在聽到宗雋說「看在我面上,今日之事不妨就此作罷」後,他頹然一嘆,對女兒說:「罷,罷,你日後就跟他過罷,只不要後悔。」隨即不再多說,連宗雋也不理,掉轉馬頭,帶著隨從,依舊疾馳離去。
「我永不後悔。」朵寧哥目送父親遠去,亦含淚光,說完這句話,卻淺淺一笑。
春風再起,趙楷不由又輕咳數聲,朵寧哥忙撫著他的背問:「病還沒好?」
趙楷不答,朝她溫和地笑:「你不後悔,我卻後悔了。你為我如此犧牲,他日我若一死,遺下你一人,又該如何是好?」
「你怎會死?」朵寧哥作勢一拍他:「我沒答應,你敢死麼?」
趙楷搖頭道:「生死由命,豈是你我可以決定的。我處境不堪,日後死時只怕連葬身的棺材都沒有,你此後半生,豈能不受我所累?……現在想來,當真對不住你。」
朵寧哥低首想了想,握起他雙手,忽然又一笑:「你想這麼多做什麼?你若死了,沒有棺材,我就用馬槽葬你,然後……然後把你的孩子撫養成人……」
這話倒令趙楷一怔:「你……」
朵寧哥一撫小腹,臉泛紅暈,卻甚喜悅。
趙楷瞭然,一時感慨,反握住她的手,亦微笑,卻無言。
「楷哥哥。」此時柔福才緩緩走近,輕聲喚他。
趙楷見是她,笑容頓時明亮起來,分明很驚喜:「瑗瑗,是你?你怎麼來了?」
柔福便頗羞赧,一瞥宗雋,垂首說:「是他帶我來的。」
一覽二人情形,趙楷不難猜到此間之事,略朝宗雋點點頭,然後牽柔福近身,問:「他待你好麼?」
這問題難住了柔福,她困惑地眨眨眼,像是不知如何回答,半晌後,終於紅著臉輕輕一頷首。
趙楷才稍顯釋然地笑笑。
朵寧哥見他們態度甚親密,便有些疑惑,看柔福的目光也暗蘊戒備之意,忍不住問趙楷:「她是誰?」
趙楷告訴她:「她是我的妹妹瑗瑗。」
朵寧哥疑慮頓消,亦欣喜地朝柔福示意。
「這金國姑娘對你很好呢。」柔福含笑對哥哥說。
趙楷啟步引柔福步入桃花林中,徐徐解釋道:「起初我好好地在這裡種樹,不知為何她總看我不順眼,每日對我非打即罵,我不免有些惱怒,便存心逗她……」
柔福不禁莞爾:「怪不得她現在會對你這般死心塌地……你呢?你亦弄假成真了?」
趙楷未答此問,擺手一顧周圍桃花,說:「當日我離京時曾答應歸來給你畫幅櫻花圖,可惜如今是畫不成了,好在種了這一片桃林,花開時節,也似一幅秀麗畫卷。今日此景,可算還你一諾?」
一朵桃花因風而墜,與桃枝疏影一起飄落在趙楷肩上。柔福以指拈起那脆弱單薄的五瓣粉色花,目光有些飄忽:「昔日櫻花,今日桃花,豈能相若?」
「艮岳櫻花格外夭穠,那粉色爛漫,無邊無際,也經得起揮霍,開到盛處,任他落英如雨繽紛,枝上仍是芳菲千繁,恰似當年盛世繁華。與其相較,這漠漠平林中的嶙峋桃枝便冷清了許多,襯著變遷世事,更顯得人與花皆蕭索。是不是?」趙楷問她,而又輕輕擺首:「花開滿樹紅,花落萬枝空。說到底,此花與彼花,又有什麼不一樣?」
柔福詫異地看他:「楷哥哥如今說話似個老和尚,看破紅塵了?」
趙楷一笑:「窮極無聊時,倒想通了許多事。」
繼續於桃林中漫步,詢問彼此近況,聊及父親、兄弟、姐妹,甚至嬰茀。「嬰茀現在在何處?」趙楷問。
柔福搖頭:「我也不知道。但當初她已隨你派來的人出宮,我北上途中亦未見她,想來應該是逃過此劫了。」
「那你呢?」趙楷一嘆:「你為何沒能逃出?」
「我?」柔福垂眸道:「那時皇后已將蘭萱嫂嫂接入宮中,我想等第二天去找她和瑤瑤一起走……」
「所以,你失去了脫身的機會。」趙楷憐惜地摟摟她的肩,說:「我與父皇憐你幼年喪母,所以一直對你百般呵護,不想你長大後,卻活得比別人辛苦。」
柔福在他的凝視下澀澀地笑了笑,避過針對自己的話題,問:「往日熟識的人都被你問遍了,卻為何獨不問蘭萱嫂嫂。」
仿若一滴雨跌入水面,漾起幾層波圈,趙楷眸光有了些微變化,他轉首看向別處,沉默無語。
「你知道她的事?」柔福問。
他搖搖頭,神色黯然。
柔福再問:「那是不想知道,還是已經猜到?」
又待了片刻,他才淡淡回首,看著她微笑,而目底已浮起悲傷:「好,告訴我,她怎樣。」
於是她告訴他蘭萱為守貞墜井的事,他平靜地聽著,絲毫不覺得驚異,像是聽她說的只是件早已心知的舊事。等她說完,他勉力淺笑:「她是蘭萱,不這樣,又能如何?」
然而一陣突如其來的暈眩令他幾乎無力站立,一手猛撐在身邊桃樹上,晃動了枝椏,亂紅飛花中,一口鮮血激湧而出。
柔福忙雙手扶他,垂淚問:「楷哥哥怎麼了?早知如此,我便不提此事。」
「楷!」遠處一直在注視著他們的朵寧哥見狀亦驚叫一聲,急急地朝他們奔來。
「即便嘔盡一身鮮血,也還不清臨別時她為我流的兩滴淚。」趙楷說,自己的淚亦隨之而落:「她是我看不破的那處紅塵。」
漸漸泣不成聲,他開始動容地哭。這異常的情緒亦驚動了冷眼旁觀的宗雋,他走近,以漠然的神態看著這南朝皇子,心中不是不訝異。只窺他一眼,便知他是個端雅入骨的人,無論身處何境都會精心維持自己無垢容止,不會允許自己在人前失態,想必連含怒之時,一舉手一拂袖都依然溫雅無匹,而現在,他在毫不掩飾地慟哭,像個孩子般傷心。
朵寧哥手足無措地勸慰他,卻全無成效,最後抬首一掃柔福,蜜糖色的臉龐被怒氣染得通紅:「你跟他說什麼了?」
柔福拭了拭淚,兩眸空濛:「我如今才知,蘭萱嫂嫂對你何等重要,可你當初為何……」
「她的一生纖塵不染,又生就一雙清澈明淨的眼睛,把我看得太清楚。我,大抵是讓她失望的罷。」良久,趙楷才略平靜些,而一重淒郁仍深鎖在眉間:「我對她,越在乎,越害怕,便越疏離。這些我是過後才想清楚,而一切已不可重來。」
「你們在說什麼?」他們說的是漢話,朵寧哥聽不懂,終於忍不住插言問。
柔福看著這個剛才對她劍拔弩張的女真姑娘,掩淚朝她友好地笑笑,再對趙楷道:「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
趙楷輕輕嘆息,溫和地凝視她:「你呢?不要再讓我們的錯失累及你,背負你不該承受的東西。你本無辜,要學會善待自己。」
柔福瞥了瞥宗雋,面對兄長,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呆立半晌,結果也惟一嘆。
朵寧哥見他們自顧自地聊著,仍不理自己,便著了急,拉著趙楷衣袖再問:「楷,你們在說什麼?提到我了麼?」
楷便對她微笑:「我跟妹妹說,你是個好姑娘,還會跟我學背詩……前些天教你的那首會背了麼?」
「會!」朵寧哥欣喜地答,隨即開始用生澀的漢語背誦:「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低頭望明月,舉頭思故鄉!」
其餘三人一聽「低頭望明月,舉頭思故鄉」,不由都是一笑,朵寧哥看見,便困惑地問趙楷:「我背錯了麼?」
趙楷卻搖頭:「不,你背得很好……舉頭思故鄉,舉頭思故鄉……」低吟這此句,他微微仰首,望著遼遠碧空,天上雲影融入他雙目,悄然化作了一層水霧。
「該走了。」宗雋此時開口,對柔福說。
柔福一驚:「現在就走?去哪裡?」
「回京。」宗雋說:「你父親和其餘宋宗室在五里外的地方插秧,但我不認為你有必要見他們。」
柔福不解問:「為何不讓我見父親?」
宗雋答說:「又不真是回娘家,未必每個親人都要見罷?見了又如何?免不了又是一番哭泣。何況晉康郡王與你父親形影不離,你準備如何跟他談起玉箱?」
「玉箱……」柔福像是心忽然抽搐了一下,臉上頓時現出一抹苦楚神情,咬著唇,不自覺地退後一步。
宗雋一牽她手,她亦木然隨他走。趙楷追上兩步,叫住他們,然後朝宗雋一揖,懇切地對他說:「請君務必善待瑗瑗。」
宗雋不置可否地笑笑,拉著柔福繼續走。趙楷站定目送他們,和風飲下一聲長嘆。
朵寧哥挨近他,挽著他的臂,輕聲說:「上次的詩我會背了,再教我一首好麼?」
趙楷轉首,目光再次撫過重重桃花,唇邊又呈出了那抹憂傷的笑意。
「好……」他頷首應承,於剪剪清風中闔目輕吟:「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洛陽女兒惜顏色,坐見落花常嘆息。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已見松柏摧為薪,更聞桑田變成海。古人無復洛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