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9 章
完顏宗雋‧玉壺冰清|藥引(下)

曲韻兒聞言一愣,旋即又恢復了適才神色,順目答道:「八太子說笑了。若家畜腦髓可用,夫人只管問御膳房要就是,何必再來煩勞八太子相助尋求呢?」

身著庶民的布衣,低垂的眼睫下卻投出屬於宮廷的陰影,這玉箱器重的女子,舉止間亦帶有些她主子的風範。宗雋半□雙目觀察著她,一時未置可否。

「她……要八太子殺人麼?」柔福沉吟著問。

曲韻兒淺笑道:「八太子去尋個死囚處決後取腦即可,這並非傷天害理的事。」

柔福再問:「這死囚有沒有指定是誰?」

「沒有。」曲韻兒答,向柔福微微一欠身,問:「帝姬還有問題要問奴婢麼?」

柔福默然,宗雋此時開了口:「請姑娘回稟趙夫人,既是要為小皇子治病,宗雋自會盡力尋求這藥引。姑娘兩日後來取便是。」

曲韻兒道謝,深施一禮告辭而去。她平靜地走遠,裙幅輕擺如微瀾,卻讓他想起母親提及的漩渦。

柔福扶門目送曲韻兒,漸晚的天色帶來幽涼的風,她不禁打了個寒戰。現下空氣轉瞬間便可用陰冷形容,此季的溫度從來都被日光與暗夜隔得分明。她身處北地已久,卻始終未慣及時添衣,立於風中時,那身影便顯得尤為單薄。

宗雋看在眼裡,便喚她進來,她卻搖頭,鬱鬱地走開。

玉箱的目的,宗雋暫時也想不明白。人腦能治痴傻之症,這說法他並不相信,若真是為兒子治病,她直接問郎主索要又有何妨?本就殺人如麻的完顏晟又豈會覺得此事殘忍。曲韻兒便衣而來,顯然也是為掩人耳目。可她要這人腦何用,頗令人費解,難道僅僅是要他為她殺個人以證明他願意為她效勞的誠意?一切不會如此簡單,這詭異的要求下必隱藏著涉及陰謀的真相。

次日與人的一次閒聊讓他意外地窺見了此事端倪。

白天入朝議事時,聽宗乾說要為完顏亶尋一漢學先生,宗雋便隨口推薦了昭文館直學士韓昉。韓昉字公美,是燕京漢人,此時四十餘歲,年輕時於遼天慶二年科舉中考中進士頭名。金滅遼後亦入朝為官,因出使高麗有功,官至昭文館直學士,兼堂後官。其人飽讀詩書,學富五車,宗雋亦常就漢學問題請教於他,因此便建議宗乾讓他教完顏亶學漢文。宗乾見他確有學識,為人也穩重,性情耿直,非奸猾之輩,便點頭同意,並建議郎主加韓昉為諫議大夫,遷翰林侍講學士。

散朝之後,韓昉找到宗雋表示謝意,宗雋遂與他略聊了一會兒。其間聽見韓昉咳嗽了兩聲,便道:「這幾日風急夜涼,韓學士多保重。」

韓昉笑道:「不礙事。偶感風寒而已,我已自配了幾副藥,再喝兩天就沒事了。」

宗雋當即問:「韓學士還懂醫理?」

韓昉擺手道:「胡亂看過一些醫書,未敢稱懂。」

宗雋便問:「不知學士可曾見醫書中有人腦入藥一說?」

韓昉想想,搖頭:「從未見過。」頓了頓,忽又說:「但聽人說過,人腦可用於巫蠱之術中控制人思想舉止。」

宗雋一睜目:「如何控制?」

韓昉道:「具體如何做就不知了。我也只是聽一位南朝的親戚提過,幾年前汴梁城中有位女巫曾取人腦和以符水作法,欲蠱惑其夫聽命於她,後被察覺,當時開封知府便將她斬首示眾。」

心底的疑問隨之有了隱約的答案,宗雋一笑,對韓昉說:「多謝。」

「八太子不必如此客氣。」韓昉亦笑著問他:「八太子為何突然想起問此事?」

「沒什麼。」宗雋輕描淡寫地回答:「我是在一部南朝書中看到取人腦之事,但取來何用書中不曾細說。我便猜人腦與熊膽虎骨一樣可入藥,因此才來請教學士。」

與韓昉又暢聊一番,回府後已是夜間,見書房有燈光,便知必是柔福在內。走進,果然見她,案上擺滿一疊疊醫書,她正蹙著兩眉一冊冊地翻看。

「不必看了,這次,她不會害自己的兒子。」宗雋坐下,對她說:「現在殊兒是她唯一的兒子,也是保住她地位的重要條件。」

她抬頭,訝異地直視他雙眸,他便唇角上揚,對她呈出一點笑意。

「不要這樣對我笑。」她冷冷側首,看著地上燭紅搖曳的影像:「我討厭你的這種笑。」

「為什麼?」宗雋問。

「這種笑似未帶任何情緒,卻可惡地含糊,彷彿將它傾入水中,便會沉澱出幾層色彩。」

「是麼?你有否發現,趙妃也會這樣對人微笑?」

「玉箱……」她輕輕嘆息:「她從小便是如此……我初次見她,是在某年父皇的天寧節上,她隨她父親晉康郡王入宮慶賀。在鄭皇后向她引見各位帝姬時,我的幾位姐姐見她只是郡王之女,遂對她露出了倨傲的表情,她便安靜地走回父親身邊,牽著他的手,依然看著姐姐們,神色不慍不怒,只是淡漠。我注意到她,便朝她笑,她亦對我微笑,但當我走去拉她的手要她跟我玩時,她卻輕柔而決然地將手抽出,看著我,臉上仍帶著那淡淡的笑……那天父皇封她為宗姬,她拜謝如儀,卻無喜悅之色。父皇便問她:『做了宗姬,你不開心麼?』她便又淡然一笑,我在一旁看著,不明白為什麼她分明笑了,卻不見得是因為高興。後來長大了才漸漸懂了,很多時候人露出笑容,並不僅僅是表示喜悅之情,而我,還是常常看不懂玉箱的微笑。」

「看不懂未必是壞事。」宗雋說,看她的目光多了些許柔和:「如果你看懂了,便也會對別人這樣笑。」

她轉而凝視燭上焰火,無盡悵然。須臾,問宗雋:「你真會為她找人腦麼?」

宗雋點點頭,說:「為什麼不找?她不是要用來為殊兒治病麼?」

不覺間他面上又浮現出了一抹意味深長的微笑,柔福淡看一眼,不語起身,棄書而去。

次日晚曲韻兒如約而至,宗雋親手遞給她一個食盒,曲韻兒打開一看,見其中正是一泊腦髓,鮮亮細白,上面兀自帶著幾縷紅紅的血絲,顯然是不久前才取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