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他不能再寵慣她了

中元這晚沒有宵禁,唐景玉看著馬車出了城門,一直沿橫瀝河岸邊往前走。

天色越來越暗,岸邊行人越來越少,城裡的喧嘩漸漸模糊聽不清,周圍靜得出奇。

唐景玉右胳膊搭在窗沿上,下巴墊著手背,望著遠近燈火無邊夜色,心不由自主靜了下來。

這樣的日子,合該安靜些,安靜了,才能好好懷念逝去的親人。人不能活在過去裡,不能總想著那些傷心事,每年挑幾個日子專門用來緬懷,當然要心懷思念,而不是一堆人圍在岸邊,看似是在給親人放河燈,其實是在湊熱鬧,比比誰的河燈好看,趁機見見平日裡難以窺見的姑娘少年……

遠處有小小的村莊,昏黃燈光點點散布,像螢蟲。

唐景玉呆呆地望著那些光,想到了小時候。

京城裡也有燈會,父母曾經帶著她去賞燈,回來時她睏得不行,抱著父親脖子喊困,父親會挑開車簾,指著前面宅子門口懸掛的大紅燈籠告訴她,馬上就要到家了。

如今她忘了家門口的樣子,但她記得夜晚那種昏黃的光,記得她靠在父親懷裡,手裡攥著母親的手,一家三口一起往她的小院走,一起從黑暗走進溫暖的內室,他們把她哄睡著了才會攜手離去。

現在呢,城裡的燈光明亮璀璨,小村的燈光昏暗柔和,那麼多人家,沒有一處是她的,沒有一盞燈是為她點的,沒有一個人在家裡等她。

馬車忽然停了下來,輕微的顛簸,有什麼東西奪眶而出。

唐景玉悄悄將淚蹭在袖口,低垂眼簾轉過身,見宋殊起身了,她便坐著沒動,讓他先走。

宋殊將竹籃交給錢進提著,回頭對唐景玉道:「籃子給我,我扶你下來。」

唐景玉迅速調整情緒,抬頭時臉上又是歡喜笑容。

馬車外面也掛了燈籠,地上一片昏暗,唐景玉遞過籃子後想要自己跳下去的,只是手忽然被人握住。她抬眼,對上宋殊平靜淡然的面容,一身黑衣快要跟夜色相融,孑然獨立。

淡淡暖意從男人寬大的掌心傳到她身上,唐景玉穩穩跳了下去,幾乎雙腳才沾地,宋殊便鬆開手,繼續扶朱壽去了。

這人還挺貼心的。

相處久了,唐景玉越發覺得宋殊是個大好人,只是大多人都被他冷漠的外表嚇到了,輕易不敢跟他談笑吧?

都下了車,唐景玉從錢進手裡接過自己的籃子,問宋殊:「掌櫃,咱們,咱們在這裡點燈還是到岸邊再點?」因為周圍太靜,她不自覺放低了聲音,大概是剛剛哭了會兒,一開口她自己都嚇到了,詫異於聲音裡的可憐味兒。

「先點上吧。」

宋殊將竹籃放到車板上,錢進主動上前,拿出火折子點燈。

蠟燭亮了起來,照的蓮瓣上的字跡隱隱若現,宋殊不由看了一眼唐景玉抱在懷裡的河燈,猶豫片刻,等自己的燈點好了,他還是端起燈退到一旁,沒在車旁停留。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既然她不想讓人知道,他就不該窺視,盡管他困惑為何她說自己父母雙亡,祭文上卻只寫了母親。至於她的小名,玉字在姑娘家姓名裡很常見,倒沒什麼稀奇的,師母喚外孫女也用的是阿玉。

可惜同名不同命,那個他按理該喊聲外甥女的孩子已經去了。

「錢大哥給我吧,我自己點。」

嬉笑的聲音,宋殊側目看去,就見小姑娘從錢進手裡搶過火折子,又把人推開幾步遠,這才將她的燈擋得嚴嚴實實的開始點燈。他站的比較遠,恰好能看見她側臉,火苗靜靜燃燒,映得姑娘臉龐柔媚靜美,長長的眼睫毛微微卷起,目光專注認真。

這樣懂事的女兒,她父母在天上見了,是心疼多,還是欣慰多?

宋殊又看向朱壽。

朱壽低頭看懷裡捧著的河燈,鳳目低垂掩蓋了平日的呆滯,俊秀臉龐文雅寧靜。

都是可憐人。

「走吧,岸邊地勢不平,注意腳下。」餘光裡見小姑娘熄了火折子,宋殊平靜開口。

錢進手裡提著燈籠,領著朱壽在前頭照亮。

唐景玉這才發現前面岸邊停了一艘小船,她有些興奮,湊到宋殊跟前問他:「掌櫃,咱們要去船上?」她還沒坐過船呢。

她語氣活潑,像是孩子見到新奇物就忘了傷心委屈似的,快得讓大人羨慕。宋殊不自覺也彎了唇角,邊走邊道:「岸邊放燈燈容易被擋住,在河中心放飄得遠些,怎麼,你沒坐過船?」眼睛看著前面,並沒有看身邊的小姑娘。

唐景玉點點頭,「沒坐過,我們家那邊水不多。」

因為太過好奇,她說完就加快了腳步,如果不是擔心懷裡的燈被吹滅,她肯定要跑起來的。

宋殊擔心她絆倒,也放大了步子。

上船時,宋殊攥住唐景玉手腕,「船有些晃。」

短短四個字,沒有別的言語,唐景玉低頭看一眼他手,心頭升起一種異樣情緒。

這是今日宋殊第四次主動碰她。

對於男女接觸,唐景玉早就麻木了,只要不是別有目的的碰觸,男人碰她她毫不介意,比如錢進楊昌拍她肩膀,朱壽怕跟丟了牽住她手,甚至是跟朱壽睡一張床上。她呢,她不會閒得沒事天天去碰他們,但遇到事情需要拉扯一把或玩鬧時,她也會碰的。

可是不知道為何,之前宋殊握著她手指教她做燈,還有上下馬車時他拉她扶她她都沒覺得何處不對,現在他扶著她上船,她就有點困惑了。

在她看來,宋殊這種人,明知道她是姑娘家,就算是有心照拂,也不會多次碰她吧?她再怎麼說也十四了,馬車車板太高沒辦法,可上船這麼簡單的事情,他真的覺得她連這種小事都做不好?

滿腦子胡思亂想,人已經被宋殊牽到了船上,昏昏暗暗的,宋殊將她帶到一側坐好後才放開她,確定朱壽也坐好了,他坐到自己的位置上,面朝前方吩咐船夫:「走吧。」

船夫頭上戴著斗笠,夜色裡看不清面容,只見他撐著竹蒿動了幾下,小船就往河中心去了。

唐景玉盯著宋殊側臉,看了好半晌,忽然失笑。

如果不是好心幫忙,還能是什麼?輕薄她,占她便宜?

這個念頭一起,唐景玉先忍不住鄙夷自己,好像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以宋殊的才學品貌家財,真想成親,回京當官娶皇上的妹妹皇上都願意,只要他想,各種美人應有盡有,豈會看上她一個才貌雙缺的窮丫頭?

想通了,唐景玉又自在了,等船一停,宋殊讓他們隨意找個地方放燈時,唐景玉抱著自己的燈走到船尾。朱壽想湊到她這邊來,唐景玉把他趕跑了,自己捧著燈撐著船舷,默默看了許久許久,才小心翼翼將河燈放入水中。

流水淙淙,河燈很快就漂出了一段距離,快得出乎她意料。

唐景玉情不自禁追著燈看,想看它會漂到什麼地方。

宋殊剛放完自己的燈,餘光裡漂過來一盞紫色的,來不及思索,目光自作主張投了過去。

「娘,阿玉到嘉定了,一切安好。這是我親手折的燈,娘覺得比外祖……」

水動燈轉,露出更多的字,可惜河燈漸去漸遠,更多的他是看不清了。

中元過後,宋家燈鋪又開始忙碌起來。

宋殊每月要做三對兒燈籠,七月他忙著教徒弟,才做好一對兒,加上中秋眼看就要到了,他要準備花燈比試的燈籠,接下來沒有多少時間講課,便決定讓唐景玉三人練一項無需他時刻看著練的基本功。

「做竹篾燈籠,分竹篾是最根本的一步,選好竹子後,接下來陸續經過破竹、泡竹、破篾、起篾、劃篾、盤篾踏底、分篾,然後才是編織骨架糊紙做燈籠。明年三月前你們要學的就是分竹篾,每個步驟必須做到我認為熟練時才能繼續往下學。」

伙計們做活的院子裡,宋殊拿起一根長竹對唐景玉三人講解:「這個月你們先學破竹泡竹,破竹包括量砍截……」

此時此刻,他不再是那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文人書生,而是一個熟練的劈竹匠,手中拿的東西從筆墨變成了砍刀,手起刀落如行雲流水,瀟灑俊逸。

唐景玉看傻了。

之前宋殊說要教他們削竹篾的時候,她以為宋殊打算讓伙計教他們的,他自己絕不會做這種粗活,沒想到他動作比鋪子裡的伙計還要熟練。他是狀元郎啊,只要他會用竹篾做燈籠,會提筆寫字,根本不用親力親為,那些達官貴人誰在乎他會不會削竹篾?他何必如此認真,樣樣都做到精通?

唐景玉盯著宋殊的手,越看越覺得暴殄天物。

那麼好看的手,天生就該持筆寫字,而不是拿把砍刀……

「你們一人去選根竹子。」

唐景玉所有的惋惜不忍,都在聽到宋殊這句話時消失殆盡,趁朱壽楊昌二人去選竹子時,唐景玉湊到宋殊身邊,仰頭哀求:「掌櫃,你也說了,我只是做燈籠還債的,不用每一步都學精吧?」

她的手剛養回來啊,白白嫩嫩的,唐景玉捨不得再弄粗,而且聽宋殊的意思,接下來的大半年他們都要跟竹子打交道,天天劈竹子磨竹子,那時候手該粗成啥樣啊。唐景玉不是不能吃苦,只是覺得這份苦沒有必要非吃不可。

越想越心疼,唐景玉求得越發可憐:「掌櫃……」

小姑娘桃花眼水濛濛的好看,宋殊態度卻沒有半點鬆動,只將手中砍刀遞向她:「知道竹篾來得辛苦,做燈籠時才會越發小心,就像寫字,紙名貴了,你下筆時也會慎重。你想做好燈籠,就必須學全套。」

大道理都講出來了,擺明了沒有商量餘地,唐景玉看著那砍刀,咬咬唇還是接了過來,目光追隨著宋殊落回去的手。她仔細看了看,小聲跟他打聽:「掌櫃,你以前也練過這些?」

宋殊「嗯」了聲,念在她小,他多解釋了一句:「如果此事對你學燈無益,我不會逼你。」

唐景玉想問的才不是這個,悄悄指指他手,嘿嘿笑道:「那掌櫃的手用了多久養回來的?有用什麼好東西護手嗎?有的話能不能借我點用用?」

那眼神,那語氣,好像他是她閨中密友,兩人談論的不是做燈籠,而是胭脂水粉。

宋殊目光冷了下來,一言不發看著她。

唐景玉嘴角的笑容越來越僵硬,最後實在堅持不住了,灰溜溜拎著砍刀去選竹子。

什麼人啊,有就有,沒有就沒有,直接告訴她不就行了?

她身後,宋殊聽著小姑娘含糊不清的嘀咕抱怨,第一次後悔最近對她太過照顧了。

嚴師出高徒,果然有道理,特別是對付這種最會得寸進尺的,更不能輕易寵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