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敢情只許他碰,不許朱壽碰嗎

宋殊躺在床上,默默聽外面的開門推門聲,好像能看見男裝小姑娘輕輕帶上燈房的門,再推開書房門去裡面打掃。

自從上次說了她一頓,她就變勤快了。以前兩個人差不多同一時間起來,現在她會提前半個時辰,先把其他房間收拾好,再跟龐師傅一起出門買菜,回來的時候他差不多剛起來,她會趁他晨練時將他的屋子擦拭一遍,等他歸來,她已經忙著做早飯了。

宋殊閉上眼睛,準備再睡一會兒。昨晚忙到三更才將十五比試的花燈做好,他以為自己會稍微睡會兒懶覺的,沒想到還是早早就醒了。

眼睛閉上了,隔壁書房輕輕的腳步聲好像更明顯了。

宋殊腦海裡又浮現小姑娘最近的變化。

以前見到他,她會笑著跟他打招呼,一雙桃花眼水亮亮的,讓人看了情不自禁想回她一笑,每次學會新菜式她都會跑過來問他要不要嘗嘗她的新手藝,想盡辦法討好他。宋殊知道她想求什麼,無非是少安排她劈一根竹子,可三根已經夠少了,他知道她身子弱,都考慮在內的。

現在呢,她跟鋪子裡其他伙計差不多,偶爾見面低頭喊聲掌櫃,該行的禮都行,只是多一句話都不肯再說。等他一走,她又繼續跟錢進朱壽等人說笑,聲音爽朗活潑,語氣自然親近。

宋殊明白,她是生他的氣了,嫌他管她,如果不是需要靠他過活,她可能連招呼都不打。

對此,宋殊有幾次生出了些許不快。

他自認是個冷情人,結交的朋友不多,朋友遇到難題他會提點一二,對方無不當做金玉良言鄭重聽之。除了為數不多的幾個好友,宋殊未曾對旁人多加關心,這次若不是因為她還小,因為她身世可憐,因為她心性善良堅強能吃苦,他不會收留她,更不會浪費精力教她提醒她,未料一時心軟,竟第一次嘗到好心幫人卻換來埋怨的滋味兒。

但宋殊也沒有多生氣,更多的還是無奈吧,到底只是個小姑娘,不懂忠言逆耳。

隨她去吧,不影響正事就好。

隔壁傳來她關門的動靜,宋殊閉著眼睛試了試,發現自己沒有半點睡意,索性起身。

吃早飯時,宋殊對楊昌道:「這兩日我比較空閒,早上你們來燈房聽課吧,記得叫上唐五。」

楊昌跟朱壽都很驚喜。

唐景玉得知後沒什麼特別大的反應,刷完鍋休息一會兒便帶上書本去了燈房。

今日宋殊教的是作畫,講完一些基本技巧,他讓三人照著一盆蘭花畫,然後他到下面看他們提筆,再加以指點。

這裡面楊昌讀過私塾,但他沒有學過作畫,因此最生疏,宋殊在他身邊提點了足足一刻鍾的功夫。走到朱壽身邊時,朱壽已經畫了一半了,他顯然是練過的,技巧熟練,可惜少了意境,宋殊跟他講的就更深奧了,楊昌側耳聽了半晌,很快就放棄了,他明顯還在臨摹形狀的層次。

唐景玉心無旁騖,也沒有看擺在窗台上的蘭花,隨心作畫。

宋殊走了過來,目光落到她的畫紙上,面現驚訝。

因為小姑娘畫了一處峭壁,崖頂有松,蘭花生在半山腰,剛剛畫上,但蘭葉那種逆風而動的意境已經躍然紙上了。或許畫工還需要精進,但才高如宋殊,也不得不承認小姑娘於作畫上極有天分。

男人來了身邊卻不說話,唐景玉也就裝作沒有察覺,自己畫自己的。

唐景玉並不知道自己畫的好不好。讀書寫字作畫,父母都教過她,那時她還小,不怎麼喜歡學。後來母親去了,父親心思更多用在繼母身上,唐景玉多數時間都待在自己的小院裡,除了看書練畫還能做什麼?不管好賴,不求才氣,只是找點事情打發時間。

不過被才高八斗的狀元郎瞧著,唐景玉有點心虛,就像是班門弄斧。

宋殊看出來了,小姑娘佯裝平靜,但筆風已經沒了之前的自然,反而變得束手束腳。

他想到年少讀書的時候,練字時恩師靠近,他也會緊張。

「畫技易練,意境難求,你天分不錯。」他由衷地誇贊道,眼睛盯著她唇角,並不意外地發現小姑娘唇角翹了翹,雖然很快就被她掩飾了過去。

「掌櫃過譽了。」唐景玉很是謙虛地道。

宋殊知道,如果他多誇幾句,小姑娘說不定就不生氣了,可惜能誇的他都誇了。

他不會故意哄人,伸手敲敲她畫的那顆松樹,指出她在布局用色上的不足。因材施教,如果楊昌能畫出這樣的,他或許會多誇幾句,至於她這種天分高的,誇讚太多反而會導致她輕浮自負,多指出缺點,她才能真正提高畫技。

他越說越多,唐景玉剛飄起來的心很快就被打壓下去了。

說不沮喪那是不可能的,好在唐景玉聽得明白,宋殊說得都是大實話,不是雞蛋裡挑骨頭。

對著畫紙仔細想了想,唐景玉又在空白的地方試了幾筆,然後換一張紙重新開始。

宋殊已經走了。

~

下午繼續劈竹子。

竹竿太長,所以唐景玉三人中間隔了一定距離。

唐景玉依然慢條斯理地劈著,腦子裡想的全是上午宋殊的提點。朱壽瞅了她好幾次,見她又在發呆,他終於忍不住開口喊她:「唐五你想什麼呢?」他最喜歡跟唐五一起幹活了,聽她說話他都不覺得累,現在她一聲不吭,好像少了點什麼。

唐景玉回神,剛要解釋,卻見宋殊一身青衫從院門口走了進來。

她遞給朱壽一個眼神,不說話了。

宋殊是來檢查他們劈竹子進度的。

中元節後開始劈,到現在連續劈了二十多日,楊昌做的最熟練,朱壽也不錯,至於唐景玉……

宋殊看著唐景玉劈完一根,想想她畢竟不是要靠做燈籠為生,決定在這些粗活上不太苛求她了。

「過來,今天開始教你們破篾。」

宋殊從牆邊拿起一根曬乾的竹節,走到竹椅前坐下,一抬手,露出了他拿在手裡的篾刀。這種活兒需要說的不多,完全就靠看的,宋殊簡單講解兩句便動起手來,「剛練的時候容易傷到手,你們動作慢點,不要急於求成。」

將竹子分成又薄又細的竹篾絕非易事,篾刀不用說,剛割開的竹篾同樣鋒利,一不小心就會受傷。宋殊再三強調要謹慎,然後讓他們輪流嘗試,確定最基本的動作都會了,才讓下一個動手。

輪到唐景玉時,宋殊坐到她旁邊,鄭重無比地警告:「破篾必須一心一意,稍有失神便會傷手。」最不喜歡幹活的才最愛走神,她最近表現得再老實他都不信她徹底改了性子,對於這些她不喜歡做的事,私底下肯定還是那副憊懶性情。

唐景玉心裡叫苦,因為決定不再給宋殊機會抓住她錯處,現在她連討好求情都不行。

不過宋殊為人公正,這次應該也會給她放水吧?

唐景玉悄悄瞥了宋殊一眼,這才拿起一片竹節。泡過水的竹節沒那麼硬了,拿在手裡兩端會自然地彎下去,唐景玉左手把著竹節上部分,空出一指左右距離,右手緊握篾刀對准頂端,估摸好距離後試著往下切。

第一下沒切動……

唐景玉臉上發熱,沒敢看宋殊是什麼表情,她又加大了力氣,這次篾刀陷進去了一點。

她小心翼翼,宋殊在一旁看得心驚膽顫,起身站到她身後,雙手分別握住她手,聲音低沉:「你初次弄,我教你掌握好力度。」男子與女子到底不同,他怕她一時大意真的傷了手,疼哭了怎麼辦?手留疤怎麼辦?那些男子不用擔心的問題,換成姑娘就是大事了。

他彎著腰,腦袋就在她旁邊,唐景玉不用扭頭也能看見他相隔不遠的側臉。她咬咬唇,在宋殊准備發力時掙開了他,「謝掌櫃好意,不過我自己來吧,朱壽他們都能學會,我也沒問題。」

是他提醒她男女之別的,現在這樣算什麼?敢情只許他碰,不許朱壽碰嗎?他是出於教授的目的,沒有惡意,朱壽也沒有惡意啊,為何就把她跟朱壽的碰觸想得那樣不堪?

宋殊身體一僵,聽出小姑娘的疏離反感,他也意識到自己失態了,遂起身道:「好,慢點來,你一日只需破一根竹節。」一根竹節就需要下好幾刀,今日他先看看,實在不行她也可以省了這一步。

唐景玉沒理他,重新擺好姿勢弄了起來。

她緊緊盯著篾刀跟竹節,但她能感覺到,宋殊正不錯眼珠地盯著她。

那一瞬,唐景玉都分辨不出宋殊對她到底好不好了。說好,他是想教她學會做燈籠的全套,也擔心她受傷。說不好,她是姑娘家,又不是真要一輩子都做燈籠,他不必如此較真的。

篾刀陷入竹子就卡住了,唐景玉多用了一點力氣,還是沒動。目光在男人衣擺上掃過,唐景玉抿抿唇,使勁兒往下壓,未料這一壓篾刀一下子往下移了很長一段距離,等唐景玉在一陣銳利的疼痛中回神時,才發現篾刀陷進了虎口,她第一時間扔開竹節篾刀,攥緊手,低頭哭了。

疼,被乞丐踢打都沒有現在疼。

「讓你小心你怎麼不小心?」宋殊臉色難看極了,迅速拿出帕子裹住她手,「走,先回房,錢進馬上去請郎中!」

院子裡很靜,所以唐景玉那一聲驚叫大家都聽到了,錢進三人急急跑過來,只見宋殊的帕子被染紅了大半邊,唐景玉低著腦袋只能瞧見她臉上全是淚。錢進最鎮定,宋殊才開口他就火急火燎地跑了,楊昌善意地訓斥唐景玉粗心,朱壽則急得眼裡轉了淚,「唐五你疼不疼?你別哭啊……」

唐景玉好像什麼都聽不到了,眼裡只有那塊血紅的帕子,有人攥著她手示意她站起來,她就站了起來,跟在對方身後走了好幾步才算冷靜了些。

「掌櫃我沒事,你放開我吧,我自己捂著。」

宋殊腳步一頓。

趁他愣住,唐景玉飛快收回手,低頭朝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