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魚怎麼還不咬鉤啊?」
景色宜人的湖邊,莊讓嘟起小嘴,不高興地道。
莊夫人好笑地看了一眼幺孫,輕聲告誡他:「別出聲,做任何事都要有耐心,怎麼能剛坐下就盼著魚兒上鉤?那些魚又不傻,總要確定安全才肯過來吃東西。現在它們就在水裡瞧著呢,你先動了,就是說你還沒有它們穩重。」
莊讓眨眨眼睛,不說話了,大眼睛盯著湖面。他已經八歲了,是大孩子,不能輸給魚。
淘氣的孫子老實了,莊夫人扭頭看向另一側,就見莊樂雙手握著魚竿,額頭搭在手背上,晃晃悠悠的一看就是打瞌睡呢,憨態可掬。莊夫人喜歡又無奈,小姑娘都十二歲了,還是這麼憊懶。
「啊,宋二叔來了!」
遠處傳來腳步聲,莊讓隨意瞅了一眼,看清來人後一下子跳了起來,扔開魚竿跑了。雖然祖母說得很有道理,可他就是不喜歡一動不動坐在那兒,他想跟宋二叔學做燈籠。
他這樣一鬧,魚是徹底釣不成了,莊夫人瞅瞅睡眼惺忪抬起頭的莊樂,喊幾個丫鬟把魚竿魚桶收拾起來,她替莊樂理理發髻,小聲囑咐道:「你二叔來了,不許再迷迷瞪瞪的,讓人笑話。」
莊樂朝祖母吐了下舌頭。
莊夫人捏捏她睡得紅撲撲的小臉,轉身朝走到近前的宋殊打招呼:「終於有空過來看我了?」
宋殊賠笑告罪:「前陣子忙糊塗了,今日特意過來給師母賠罪,沒想擾了師母雅興。」
莊夫人擺擺手,牽著莊樂朝不遠處的涼亭走去,「什麼雅興啊,哄兩個孩子玩玩罷了,既然你來了,就幫我管管三郎,真是越來越淘氣,照他二哥差遠了。」
「三郎還小,過陣子就懂事了。」宋殊摸摸莊讓腦袋,低頭教他:「不過三郎也要聽祖母的話,你祖母那都是為了你好。」
「我知道,二叔坐。」莊讓殷勤地請宋殊落座,他就站在旁邊看著他,「二叔十五比試的花燈做好了嗎?可不可以讓我跟二姐先看看?」
男娃子狡黠,知道把二姐也帶上。
莊樂瞪了他一眼:「你想看就只說你想看,別拿我當幌子。」
莊讓不甘心地回嘴:「那你不想看嗎?好,下次我去二叔家你別跟著!」
莊樂嗤了聲,討好地看著宋殊道:「那是二叔的家,我想去就去,你管得著嗎?」
「好了好了,越有客人越是喜歡鬥的嘴,也不怕你們二叔笑話。」莊夫人佯怒打斷兩個孩子,無奈地對宋殊道:「瞧瞧,有這兩個活寶在身邊,我想清閒清閒都不成。」雖是埋怨,眼裡都是寵溺。
宋殊很是欣慰,有小輩們陪著,師母過得也開心些。
「師母,我畫了兩幅圖,您看看喜歡不。」寒暄過後,宋殊示意錢進把兩張畫鋪在石桌上,莊夫人的丫鬟搶先又把桌子仔仔細細擦拭了一遍,要知道宋殊的字畫旁人想買都買不到的。
桌子擦好了,錢進將畫軸放到桌子上,正要展開,亭子外忽有人嬌聲笑道:「祖母不是在教三弟跟妹妹釣魚嗎?怎麼這麼快就到亭子裡歇著了?害我的魚竿都白准備了。」
笑聲剛落,莊家大姑娘莊寧身姿輕盈地轉了過來,白衫紅裙拾階而上,短短幾步愣是讓她走得搖曳生姿。進了亭子,像是剛瞧見宋殊一般,她忙忙行了一禮:「原來是二叔到了。」八竿子打不著的二叔,隨口叫叫也沒關系,真談婚論嫁時沒人會介意這個。
宋殊目不斜視。
莊樂撇撇嘴,小聲嘀咕:「每次二叔來她都會過來,耳朵怎麼就那麼靈啊。」家裡庶務都是大伯打點,准是哪個下人故意巴結,早早把信兒遞過去了。
莊夫人回頭看她一眼,隱含斥責,然後對莊寧道:「你二叔給我送畫來了,一會兒再去釣魚。」
莊寧驚喜地走到莊夫人另一側,「二叔的畫啊,我今天來的真巧,祖母快展開給我們看看吧。」說話時眼睛偷偷瞄著宋殊,男人生的俊秀,看起來也就二十出頭,論相貌,整個蘇州府恐怕都沒有人能出其右。
莊夫人並不怎麼喜歡這個孫女,但她也懶得管教,誰真心對她,她就照看幾分,那些虛與委蛇的,好壞她都不上心,只要莊寧做得不太過火,她也不會太給她沒臉,左右宋殊心裡有數,否則他來這邊的次數不會越來越少。
親手接過畫軸,莊夫人緩緩展開。
一幅是仕女賞花圖,一幅是仕女放鳶圖,畫中姑娘一看就是同一人,細眉杏眼,嫻靜溫柔。
「這個人好像祖母啊。」莊樂喃喃地道。
莊寧點頭附和:「祖母年輕時肯定特別好看。」
莊讓仔細瞅了兩眼,好奇地問宋殊:「這真是祖母嗎?二叔又沒見過祖母小時候。」
宋殊神情淡淡,只盯著莊夫人。莊夫人很是滿意,將兩幅畫收好交給大丫鬟迎春拿著,便打發三個孩子:「我有話要跟你們二叔說,你們自己玩去吧。」
莊樂乖順地去牽弟弟,莊讓捨不得走,期待地問宋殊:「二叔,明天我們去燈鋪找你,行嗎?」
宋殊點點頭。
莊讓心滿意足地跟姐姐走了。
莊寧不想走,依然站在莊夫人身邊,柔聲道:「孫女留下來服侍祖母吧?」
「知夏,送大姑娘回去。」莊夫人掀開茶蓋,對著茶水冷聲吩咐。
莊寧俏臉瞬間變得通紅,瞅瞅宋殊,在知夏上來攆人前屈膝行禮:「既然祖母不需要人服侍,孫女這就走了。」聲音頗有幾分委屈,看宋殊的時候更是楚楚可憐,「二叔慢坐,改日我再跟二叔請教作畫。」
宋殊垂眸看茶,恍若未聞。
等莊寧走了,兩個丫鬟跟錢進去了亭外,莊夫人親暱地問宋殊:「說吧,到底有什麼事。」如果沒事,宋殊肯定不會親自登門,也就打發錢進跑一趟。
她不把莊寧放在心上,宋殊自然也不會再提那種人,低聲道明來由:「師母,上次收徒時有個女扮男裝的小丫頭投奔我,想留在燈鋪做活,我聽她身世可憐,又肯自強自立,便收留了她,相處後發現她品行純善,有點愛貪小便宜,但也無傷大雅。前陣子她生了場病,郎中說她有些姑娘家的隱疾,我不好開口,她又沒有長輩關照,看起來什麼都不懂,師母得空的話提點她幾句?」
莊夫人詫異地盯著他,「小丫頭,多大了?」
宋殊假裝沒察覺師母眼裡的深意,平靜道:「十四,她自己說的,真假我也不知。」
「你分不出真假?」莊夫人真是好奇了,「連年紀都判斷不清,那她所謂的可憐身世你能確定是真的嗎?」
宋殊正色道:「就算不是真的,她過得也不容易,母親去了,一人在外面乞討為生。師母,豫章自信不會看錯人,她確實值得我幫一把,師母不必懷疑她為人。」
莊夫人長長地「嗯」了聲,喝過一口茶後才語重心長地解釋給他聽:「你是男子,再有見識那都是大見識,可是說起姑娘家的心思,只有女人才懂。你覺得她好,可能是她故意讓你看見她的好,女人演戲的功夫啊,那是天生的,而且越是可憐人,越會演戲。」
宋殊垂眸想了想,「師母言之有理,是豫章輕信了,待我再觀察一段時日再說吧。那師母慢坐,我先回去了。」起身要走。
「坐下。」莊夫人故意瞪了他一眼,「瞧瞧,我也沒說她不好,你就不高興了,豫章啊,這可是我第一次見你為了一個姑娘沉不住氣,你實話跟我說,是不是對人家動心了?」
宋殊落座,無奈地看著她:「您想哪裡去了?她才十四……」
「那她要是再大點,你是不是就沒有顧忌了?」莊夫人笑得更開懷了,「好啊好啊,能讓你動心的姑娘肯定差不了,我剛剛是隨便說說的,走,現在我就隨你過去看看!」
這次換成宋殊不許她走了,將人按坐下去,面對老人含笑的眸子,宋殊只覺得頭疼:「您真誤會了,我只是可憐她無依無靠,絕沒有任何非分之想。師母,您要是願意,我帶她過來拜會您,您見了就知道了。」
「真沒動心?」莊夫人緊緊盯著他。
「沒有。」宋殊坦坦蕩蕩地給她看。
莊夫人恨鐵不成鋼地訓他:「害我白歡喜一場,那你到底打算何時成家?都二十五了!」
宋殊比她還無奈:「等新收的兩個徒弟出師再說吧,師母放心,三十之前肯定成家的。」
莊夫人只當沒聽到,起身道:「先不管你,咱們這就去你們家,這邊烏煙瘴氣的,我平白無故跟一個小伙計聊半晌也不合適,你那裡人少清淨。」
宋殊的眼光她當然放心,剛才就是想試試臭小子有沒有動春心。十四又如何,莊寧十四那會就惦記上宋殊了,他耽誤這麼久,也只能找十四五的,真要年齡相配,二十多歲還嫁不出去的姑娘宋殊能看上?
「現在就過去?」宋殊意外地道,「是不是太急了?」
莊夫人一邊往亭外走一邊回他:「急什麼?你不是說她身體不好嗎?反正我在家裡閒著也沒事,早點過去瞧瞧吧。」雖然宋殊一再否認,她還是覺得這事未必沒有希望,天底下可憐人多了,怎麼沒見宋殊同情旁人?
她堅持要走,宋殊當然沒有理由拒絕。
~
鶴竹堂,唐景玉坐在花壇邊上假裝賞花,其實心已經跟著宋殊一起飛去莊家了。
她特別想知道宋殊此去的結果,想知道外祖母到底肯不肯見她。
外祖母啊,她母親的母親,是父親之外她血脈上最親的人了。母親說小時候外祖母抱過她,她一點印象都沒有,母親便讓她看她,說是她容貌像極了外祖母。
真的很像嗎?
唐景玉又緊張又興奮又期待,還有一點點害怕,怕外祖母不喜歡她這個陌生人。
她望著院門口,腦海裡各種念頭閃過,以至於那邊領頭走來二人,她明明看見了,卻又好像沒看見,就那樣呆呆地瞧著,眼裡只有兩個模糊人影。
「唐五,你在那裡愣著做什麼?還不過來拜見莊夫人。」眼看他們快走到跟前了小姑娘還傻傻地坐著,宋殊皺眉喊道。
莊夫人不以為忤,笑著打量小姑娘。嗯,長得挺秀氣的,一雙桃花眼猶如點睛之筆,最為靈動。
而唐景玉也終於回神,呆呆地望著台階下的老婦人。
母親去世多年,她已經記不太清母親容貌了,可是看著外祖母,她突然就想起來了。
真的好像,像是母親又站在了她面前,只是容顏老了。
那一瞬間,從京城到嘉定的這一路艱辛,那些忍饑挨餓提心吊膽的日子,那整整四年時光又在眼前晃過。唐景玉以為自己已經不在乎了,以為自己可以很堅強,在看到親人時也能淡定自若,可是在看清外祖母酷似母親的慈愛面容時,唐景玉忍不住哭了。
淚如泉湧,她低頭埋進雙膝之間,嗚嗚哭出了聲。
娘啊,阿玉真的見到外祖母了……
她哭得發抽,小小的身影坐在花壇邊上,肩膀抖個不停。莊夫人不知所措,宋殊同樣震驚,連忙將身後錢進跟幾個丫鬟打發了出去,正想去扶小姑娘出來,莊夫人先走了過去。
「你,你就是唐五?為何哭啊?」莊夫人蹲在花壇邊上,低頭去扶小姑娘,她還從來沒有見過誰哭得這麼慘,哭得她無端端心疼。
最親的人卻不認得自己,唐景玉再也忍不住,轉身撲到莊夫人身上,緊緊地抱著她,不顧左手傷口疼痛,痛哭出聲:「外祖母,我是阿玉啊,我是阿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