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景玉今日穿的是件白色繡梅花的褙子,那塊紅色印記恰好落在沒有梅花的地方,因此她一轉身,宋殊就瞧見了。剛看見時宋殊驀然一驚,幸而他夠沉穩,先從唐景玉言行舉止中斷定她沒有受傷,然後馬上就想到了女子月事,這也多虧郎中跟他提起過,否則他一個獨自生活的大男人,哪能懂這個。
只是宋殊無論如何都不好直接告訴小姑娘的,那樣只會徒增尷尬。
見她對自己新做的燈籠很感興趣,宋殊走過去道:「這是給江浙總督崔家的燈籠,做完這一對兒,下個月再做四對兒,臘月就可以一直休息了。」
「這麼快?」唐景玉驚訝地問。
宋殊點點頭,將燈架從唐景玉手中拿了過來,看看她,低聲道:「你臉色看起來不太好,還是早點回去休息吧,今天別去做活了。」
唐景玉揉揉腰,覺得沒有早上那麼難受了,便笑道:「掌櫃不是說做任何事都要持之以恆嗎?跟朱壽他們相比,我已經很輕鬆了,只弄三根還要偷懶,我自己都不好意思。那掌櫃忙吧,我去了,對了,回頭你試試襪子,若是不合腳跟我說一聲。」襪子是她偷偷觀察宋殊鞋子估摸的。
宋殊看看被他放在桌子上的襪子,再看看已經快要走到門口的小姑娘,一時竟找不到不惹她懷疑的勸她回房的借口,眼看唐景玉就要出去了,宋殊情不自禁喊道:「等等!」
唐景玉困惑回頭,「怎麼了?」
宋殊忽的靈機一動:「禮尚往來,你送我襪子,我也該送你一樣禮物,有什麼想要的嗎?」
「你不是……」唐景玉本能地想說宋殊已經送過她一盞奪了魁首的寶塔燈了,可她臨時改了主意,認真打量宋殊兩眼,涎著臉問:「我要什麼,掌櫃都會答應?」難得宋殊主動開口,她怎麼能錯過這麼好的機會。
她眼睛亮亮的,裡面閃爍著宋殊熟悉的狡黠,讓人一眼就知道她提出的要求絕不簡單,但宋殊現在想攔住她,惟有答應,「只要我能做到。
唐景玉樂了,興奮地折回男人身邊,仰頭求他:「那掌櫃教我竹雕行嗎?我想學雕竹子。」之前她求過宋殊一次,被他以學藝應循序漸進為由斷然拒絕,唐景玉一直惦記著呢。
還真會抓住機會。
宋殊頭疼地提醒她:「竹雕最耗耐性,你確定真的要學?」
唐景玉連連點頭。
宋殊想了想,吩咐她在這裡等他,他去書房走了一趟,回來時遞給唐景玉一本書:「這是介紹竹雕歷史的,你先看看,看完我再給你講,有不懂的地方隨時都可以過來問我。」
宋殊愛書,書房裡的書輕易不給他們看,如今得以拿回房中閱覽,唐景玉如珍似寶地接過書,隨手翻了兩頁,書籍特有的書卷香便傳了過來。她輕輕吸了一口,簡直比吃了一頓飽飯還要滿足,「掌櫃放心,我一定會用心……」
話未說完,腹部突然傳來一陣前所未有的絞痛,疼得唐景玉匆匆將書放到桌子上,捂著肚子蹲了下去,雙手緊緊攥著衣衫,想要緩解那難以忍受的痛苦。
「阿玉!」她動作太快太突然,宋殊心都提了起來,俯身去扶她,聲音焦急:「怎麼了?」
唐景玉眉頭緊緊皺著,說話都沒有力氣,低頭不讓宋殊看她臉上的糾結痛苦:「肚子疼。」那四年她常常餓得肚子疼,現在這種疼她完全沒有感受過,如果是餓的,她這樣勒肚子應該會緩解些,如果是吃壞了東西,那她應該想要去茅廁才對,可她什麼都不想,只想求它別疼了……
宋殊猜到她的疼應該跟月事有關,但他不懂到底有何聯系,更不知道如何幫她,扶她起來她又雙腿無力的樣子。宋殊急了,顧不得其他,一把將小姑娘打橫抱了起來,「我先送你回房,你別急,我馬上派人去請郎中,沒事的。」
眼前是男人寬闊的胸膛,可惜唐景玉無心感受這樣的親密是什麼味道,她埋在他懷裡,緊緊抓著他衣衫,眼淚慢慢流了出來。
她想到了一件事。
郎中說過,她的胃餓出了病,還說調理不好有性命之憂,現在肚子疼,是不是就是這個緣故?
真的快要疼死了。
這個念頭讓她的眼淚流得更洶,宋殊將她放到床上時,唐景玉緊緊抱著他腰不想下去。來到嘉定後,她得了兩樣寶貝,外祖母是一個,宋殊是另一個,她捨不得死,她還沒有好好孝敬外祖母,還沒有好好感受喜歡一個人到底是什麼滋味兒。
她陷在深深的絕望裡,哭得一塌糊塗,宋殊問什麼她都聽不進去。宋殊被她哭得莫名心慌,他不懂小姑娘的心思,只當她疼壞了。
「你先出去。」宋殊頭也不抬地對守在屋子裡的品冬道,知夏安排下人去請莊夫人跟郎中了。
品冬看看哭得一塌糊塗的姑娘,又著急又擔心地出去了。若不是信任宋殊,她真怕姑娘是受了宋殊欺負。
屋裡只剩兩人,宋殊一手抱著唐景玉,一手輕輕拍她後背,低頭哄她:「別哭了,是不是肚子疼得厲害?沒事的,郎中開點藥就好了,別怕。」
「我疼,掌櫃,我是不是要死了?」唐景玉在宋殊衫子上抹把眼淚,終於歪過腦袋,露出一張蒼白小臉絕望地望著他,鼻頭眼圈都哭紅了。
見她似乎平靜了些,宋殊試著將人放到床上,誰想小姑娘馬上又抱緊了他。宋殊只好暫且放下男女避諱,好笑又心疼地替她抹去新滾落下來的一對兒淚珠,「胡說什麼,好好的怎麼會死?」到底有多疼,竟讓她想到了死?
他手背細膩,指腹卻有薄薄的繭子,擦過臉龐的感覺是那樣清晰。唐景玉望著他近在眼前的俊美臉龐,望著他溫柔的如墨黑眸,有那麼一瞬忘了疼痛。
被她這樣凝視,宋殊放在她臉上的手忽的一僵,有些不自在地抽了帕子出來替她拭淚,略微收起情緒道:「真的不會出事,阿玉,一會兒郎中師母都會過來,你先忍忍,我跟你保證,你不會死的。」
許是說話時肚子沒那麼疼了,唐景玉也意識到自己可能小題大做了,再看看兩人的姿勢,即便心裡喜歡,唐景玉還是尷尬極了,這回不用宋殊放她,她自己飛快滾了下去,扯過被子蒙住腦袋,不肯讓宋殊看見她的窘迫。
她嬌憨可愛,宋殊不自覺對著蠶繭似的被團笑,「那好,我出去等師母,讓品冬進來陪你。」
唐景玉沒吭聲。
宋殊突然生出一絲不捨,不捨離開她床邊,但她必須換衣裳了,宋殊安撫般拍拍她被子,起身走了出去,低聲對候在門外的品冬道:「你們姑娘說肚子疼,我不便細問,你去看看吧。」
肚子疼?
想到唐景玉早上念叨過腰酸,品冬若有所悟。
宋殊站在外間等了會兒,直到裡面傳來唐景玉震驚的驚叫,他才安心離去。
至少不用擔心她再胡思亂想了。
~
「外祖母,您就別說了!」
換了一身新裡衣喝過鎮痛湯藥的唐景玉蒙著腦袋側躺在被窩裡,聽著老人家善意的打趣,真是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得了。
品冬說她衣服後面有血她還不相信,親眼確認過後最先想到的就是宋殊一定看見了,他那麼聰明,肯定猜到了些,偏偏她笨,竟然想到了死,還哭得那麼丟人……
莊夫人明白小姑娘的羞澀,可她忍不住啊,側坐在床頭,她將外孫女的小腦袋扒拉了出來,摸著她因為害羞紅撲撲的臉蛋道:「跟外祖母還有什麼害羞的,阿玉啊,月事一來就是大姑娘了,我心裡歡喜啊,你不知道我之前有多擔心……好了,以後好好調理,不會一直都疼的,阿玉啊,天越來越冷了,姑娘家最怕涼,你給我穿暖暖和和的待在屋子裡,不許再去弄竹子,三根也不行,我會跟豫章說,反正什麼都沒有你身體重要。」
老人家一片好心,唐景玉不跟她辯解,乖乖地聽著。
小姑娘乖乖巧巧,莊夫人越看越喜歡,從眉毛到下巴愛憐地摸了一遍:「我們阿玉長大了,會越來越好看的,女大十八變,你娘小時候也不出挑,慢慢的就像柳條抽了芽,花骨朵綻了瓣兒……」
「外祖母好看,我跟娘當然都好看了。」唐景玉厚著臉皮討好道。
莊夫人愛聽,點頭附和道:「就是就是,所以我們家阿玉也會長成大美人的。」
祖孫倆膩歪了會兒,天色漸暗,莊夫人必須走了,唐景玉想出去送送的,莊夫人沒讓。
丫鬟都跟著送人去了,唐景玉一個人躺在床上,摸摸肚子,總有一種做夢似的感覺。
外祖母說,姑娘家來月事就表示可以生孩子了。
剛來嘉定時她還是個假小子,現在,她是被人嬌養著的大姑娘。
「姑娘,公子來看你了。」門簾挑起,品冬去而復返,輕聲稟報道。
唐景玉一下子臉紅了。
鬧了那樣大的笑話,她不敢見他,可是,她又很想很想看看他。
朝品冬點點頭,唐景玉趁品冬出去請人的空隙迅速躺好,理理頭發,等宋殊進來時,她一動不動躺在被窩裡,只露出半張臉看著男人進屋,再朝她這邊走來,最後坐在了床邊的繡凳上。
「還疼不疼?」宋殊關切而不過分親暱地問,面容平靜坐姿端正,儼然一個長輩。
唐景玉強迫自己不去想宋殊換衣裳的理由,紅著臉點點頭,「好多了,那會兒我,給掌櫃添麻煩了。」
「你我之間何必客氣。」宋殊不願增加彼此的尷尬,將手中書側遞給她,「無聊時看看,累了就跟丫鬟們說話解悶,其他的等身體好了再說。明早我會跟朱壽楊昌說你病了,免得他們擔心。」
他體貼入微,唐景玉真心實意道謝:「掌櫃真好。」
宋殊淡淡一笑:「那我先走了,你安心歇著吧。」言罷不再耽擱,起身離去。
唐景玉眼巴巴目送他,心中十分不捨。
跟這個舉止得體進退有度的宋殊相比,她更喜歡那個溫柔為她抹淚的男人……
是不是只有她出了事,他才會暫且忘記他的「二叔」身份?
唐景玉眨眨眼睛,腦海裡忽的冒出一個讓她臉紅心跳的念頭。
那樣做,是不是太不矜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