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寅自認這一生行得正坐得端。教書育人,他無愧於一眾弟子,傳宗接代,他無愧於莊家祖先,兩個兒子因材施教,一個專管庶務一個潛心修學,他也無愧於他們。
他只對不起他的妻女。
當年求娶妻子時,岳丈年邁,已經快要不行了,他跪在岳丈床頭承諾會照顧好妻子。新婚時,他也做到了,只是妻子三年不孕,他又是家中獨子,父母逼得緊,他跟妻子都壓力重重,最後妻子勸他納一房妾室。
納了,一切就都變了,妻子跟他相敬如賓,再無柔情蜜意。
有失必有得,莊寅不敢奢求魚與熊掌兼得,只盡量彌補妻子。
然後他們終於有了個女兒。
可他也對不起女兒,沒有給她選個良人。
妻子懷疑女兒死得蹊蹺,應該是她太過傷心了,必須找個人怪責才能好受些。莊寅體諒妻子,卻不相信女婿是那種人,畢竟莊家雖然沒有人當官,憑著那麼多的子弟,在朝廷上還是有影響的,旁人不說,單單宋殊就是天子身邊的紅人,女婿沒有道理害妻。
但莊寅依然覺得對不起女兒,如果他能早早給女兒挑個嘉定附近的人家,女兒也許不會那麼早就去了?
逝者已矣,追悔莫及。
跟妻子並肩坐在主位上,莊寅目光接連掃過下面前後站著的兩個兒子三個孫子,還有他特意請過來的宋殊,也看了一眼宋殊一側的小丫鬟,若有所思。
三子返程前寫了一封信告知他們大概歸期,妻子看過之後,第一次開口求他。
求他把女兒的所有嫁妝都給她。
莊寅應了。
他知道妻子不是愛財之人,她要這份嫁妝定是已經想好了用途。做什麼用?如果打算留給莊家子孫,妻子不必開口,將來他們兩個老的去了,東西自然全是莊家的,而妻子跟娘家那邊已經遠了,所以妻子多半是想把這份嫁妝送給唐五,她取名阿玉的乾孫女。
他們都老了,只要妻子高興,莊寅什麼都願意答應她,況且如果不是妻子開口索要,這份嫁妝還留在唐家呢,跟莊家子孫也沒有關系。反正都是外姓人,與其留給沒能照顧好他女兒外孫女的唐家,不如給這個能哄妻子真正開心的小丫鬟。
念頭飛轉,莊寅終於開口,言簡意賅將嫁妝歸在了莊夫人名下,而他請宋殊來,便是讓他做個證人。這樣萬一將來他先妻子而去,有宋殊這個半子在,也不怕柳姨娘所出的兩個兒子不敬嫡母。
在場的除了八歲的莊讓年紀小聽不懂這話裡的深意,其他幾個皆是聰慧之人。莊文禮莊誠父子面色如常,莊文恭也沒什麼異樣,只有莊謙到底年歲不高,尚未練得其父的城府,眼裡閃過一道不滿。
老太太要了嫁妝,想送誰?
「好了,都散了吧。」莊寅站了起來,領著宋殊等男子走了。
「走,祖母給你看點好東西。」莊夫人笑瞇瞇地招呼唐景玉,牽著她手親暱地朝閒雲堂去了。
莊寅等人也才剛走出門口不遠,聽到莊夫人的聲音,莊謙皺眉回頭,見莊夫人對小丫鬟比家裡的兩個妹妹還要親,心中突然冒出一個念頭。
嫁妝全歸嫡祖母,自然要搬到閒雲堂去,嫡祖母又這樣說,莫非是想把東西給那丫頭?
是啊,嫡祖母一直不喜歡他們一家四口,對三叔一家看著親近,卻也隔了一層,怎麼可能把好東西留給他們?
想到這裡,莊謙忍不住埋怨起祖父來。
那麼一大筆財產,祖父竟然就這樣縱著嫡祖母白白送人!
~
唐景玉在閒雲堂陪莊夫人用的午飯,飯後兩人繼續清點嫁妝。
母親嫁妝有多少,唐景玉也不清楚,母親在的時候她太小,不可能跟她說這個,等母親去了,嫁妝由父親打點,沒有她的事,直到今日,她才明白母親的富有。
「你三舅跟我說,他提出拿回嫁妝時那人答應得倒也痛快,剛剛我仔細看過了,除了一些擺在明面上的小物件衣裳布料等用過的破了的那邊補了新的,大多數都沒有動過,那些鋪子的收益,賬本上寫的清清楚楚,一並都送了過來。」
莊夫人坐在榻上,摟著唐景玉輕聲細語地說話,「阿玉啊,這樣看那人不是貪財之人,不像是為了嫁妝或前程就害你娘的,你仔細想想,家裡可還有別的不對?」
或許女兒真的是病逝的,但女兒臨終前叮囑阿玉來這邊,擔心唐家苛待阿玉,肯定也有原由。
「我不知道……」
唐景玉泣不成聲。
那時她太小了,七歲之前,記得的全是父母對她的好。七歲之後,她不願看見占了母親位置的繼母,幾乎一直待在自己的小院,因為守孝,她也很少出門做客。最初父親常常哄她開心,後來就淡了,然後她得知那個女人懷了父親的孩子。
她離家出走是因為父親打她,父親不喜歡她了,這些年她想象裡的父親也是一個壞父親。如今唐景玉寧可聽說父親貪財不肯歸還母親的嫁妝最後礙於名聲礙於莊家的威脅不得不歸還,可他還的這樣痛快,跟記憶裡的君子重合,既然是君子,那他為何打她啊?她又沒做錯什麼,繼母侄女搶她的東西,她就該罵她!
她寧願父親是小人,喜新厭舊所以不在乎她了,也不希望有別的緣由。
「不哭不哭,外祖母不問了,咱們跟那邊再無關系,以後好好過,不再想從前的事了。」小姑娘哭得她眼睛都酸了,莊夫人憐愛地替唐景玉拭淚,把心中的疑問咽了下去。不是女婿的問題,那便只能是親家母……
確定了又如何,無憑無據的,徒惹外孫女難過而已。
吩咐丫鬟備水,莊夫人親手拿巾子給外孫女擦臉。
有親人在身邊,唐景玉思母之痛疑父之恨漸漸平息了下去。
「這些銀票地契外祖母先替你管著,等你嫁人了,外祖母一並給你。」莊夫人拍拍她肩膀,幽幽地道。
唐景玉心不在焉地點頭,勾起另一樁心事來,馬上又咬咬唇,把宋殊的身影從腦海裡趕了出去。
但終究還是要見面的。
天色暗了,唐景玉告別外祖母,跟宋殊一起上了馬車。
她眼圈是紅的,顯然哭過了,宋殊擔心問道:「師母都跟你說什麼了?」
唐景玉扭頭看窗外,「沒什麼,一些舊事罷了。」
她無心說話,兩人最近又生疏了很多,宋殊只能保持沉默。
接下來的兩天,莊夫人總是叫唐景玉出去一起置辦年貨,唐景玉明白老人家是怕她思慮過多,便把那些煩惱拋到一旁,笑著陪老人家逛,回到宋家也是一臉輕鬆模樣。
下午不用幹活,又不能往宋殊身邊湊,唐景玉便給朱壽縫新衣裳。
過年嘛,當然要喜慶了,唐景玉不敢把自己的喜好加諸宋殊身上,對朱壽就沒那層顧及了,特意裁了大紅色的杭綢,圓領窄袖衫,衣擺上繡幾枝梅花,領口袖口用金線繡了雲紋。朱壽的尺寸就更好量了,她讓他站著別動,朱壽就乖乖不動。
燈鋪小年前一日放假,朱家又來接人了,朱壽早得了唐景玉的叮囑,以專心練手藝為由堅決不肯回去,朱家人委婉的用孝壓他,唐景玉在一旁聽了差點笑出聲。朱壽都傻到任由朱家將他送到燈鋪來了,還會在乎那些虛名?主母做出這種苛待庶子的事情都不怕被人指點,朱壽又何必怕?朱家街坊們又不是瞎子,誰對誰錯心裡自有公斷。
這一放假,宋家就清靜了下來。
楊昌也回家了,朱壽所在的小院裡只剩下他自己,唐景玉做好衣服後堂而皇之地去看他。
「這是你給我做的?」朱壽高興壞了,看新衣的眼神好像那是他收到的最好的禮物。
唐景玉的虛榮心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滿足,連心底被宋殊拒絕的憋悶之氣都散了大半,把衣裳塞到朱壽手裡,她坐在椅子上催他:「快去裡面換了,哪裡不合適我趕緊改改,過年了你好穿。」
「好!」朱壽喜滋滋地去了。
唐景玉悠哉地打量朱壽的堂屋。
「姑娘,公子過來了。」品冬在門外提醒道。
唐景玉沒有理會,她跟朱壽光明正大,外祖母來了她也不怕。朱壽把她當最信賴最親的人,她亦將朱壽當做親人,送件衣裳又怎麼了?更何況這事只有她跟身邊的人知道,外人只當是繡房做的,跟她的名聲有何關系?
巧的是,宋殊跨上台階要進門的時候,朱壽也興奮地出來了。
唐景玉根本沒往門口瞧,注意力全被朱壽吸引過去了。朱壽過完年十六,個子比同齡人要高出不少,他小時候應該也是嬌生慣養的,舉手投足一直有股貴氣,這半年穿粗布衣裳不顯得,可一旦換上好衣裳,那長眉鳳眼清貴氣度,立即就能奪人視線,如鶴立雞群。
宋殊都看愣了一瞬。
朱壽出來見到宋殊挺意外的,此時見男人盯著他身上的衣裳,他半是歡喜半是羞澀地道:「師父,這是唐五給我做的新衣裳,我穿上試試合不合適。」
他雖然傻,卻也沒傻到什麼都不懂,他愛乾淨,人也偏內向,不願師父誤會他臭美。
宋殊點點頭,站在門口沒動。
唐景玉已經到了朱壽身前,圍著朱壽轉一圈,扯扯袖子再抬抬少年胳膊,笑著誇道:「不錯,你人好看,穿紅衣裳更好看,比新郎官還俊。」唉,這樣好的相貌,要是不傻該多好,太可惜了。
朱壽被誇得紅了臉,看看衣裳,小聲跟唐景玉道謝:「唐五你真好,都會縫衣裳了。」
他鳳眼明亮,裡面滿滿都是感激滿足歡喜,唐景玉心裡也舒坦,朝他眨眨眼睛告辭:「掌櫃找你有事,我先走了。」
「嗯。」朱壽將她送到門口,目送唐景玉主僕繞過走廊,朱壽才想起宋殊,忙把人往裡面請:「師父進來坐吧。」
宋殊不想跟傻徒弟發脾氣,可朱壽身上的紅衣實在刺眼,刺得他胸口郁氣翻騰。
「不了,我還有事。」話音未落,人已下了台階,快步離去。
朱壽不解地望著他,納悶師父到底做什麼來了,不過很快他就忘了此事,迅速折回屋去照鏡子。換完衣裳怕唐五等得著急,他自己都沒好好瞧瞧。
他對鏡傻笑時,宋殊獨自坐在書房發呆,一直坐到天黑,知夏過來叫他用飯,他去了。
男人出乎意料沒有訓她,唐景玉便心安理得地吃飯,胃口很是不錯。
宋殊筷子也沒停,但一頓飯下來,他好像都不知道自己夾過什麼。
他想睡覺,睡不著,閉上眼睛腦海裡便是唐景玉如新婚妻子般替朱壽看衣裳的樣子,她笑得那麼好看,桃花眼亮晶晶的,觸碰朱壽的手白皙如玉,圍著朱壽打轉的身影纖細可人,像百花叢中的一只粉蝶。
男女有別,不是不可以訓她,可她對朱壽非同一般,她不會聽的。
睡不著,宋殊起身穿衣,提著燈去了燈房。
年後的訂單錢伯已經給了他,現在提前做幾對兒,八月去蘇州比燈時就能多些時間琢磨。
連續三晚,燈房的燈都是亮的,只有做燈,宋殊才沒時間想她又跟朱壽一起做了什麼。
「姑娘,昨晚我忘了關窗,半夜凍醒了,去關時發現前面燈房是亮著的。」這日早上,品冬給唐景玉梳頭時,小聲說了出來。
唐景玉驚訝地挑了挑眉,「亮了多久?」
品冬搖搖頭,「那就不清楚了。」
唐景玉心中生疑,早飯時忍不住多瞥了宋殊幾眼。
可能是這陣子她都沒有好好打量過他,這一看,唐景玉竟覺得宋殊瘦了,眼睛下面有淡淡青黑。
在男人看過來之前,唐景玉垂眸,舀了一口粥放在嘴邊吹。
不是說元宵前都不用做燈了嗎,他大半夜的去燈房做什麼?
算了,他做什麼跟她有什麼關系。
唐景玉不想管宋殊的事,但她晚上失眠了。明日是除夕,這幾晚已經有放鞭炮的了,遠遠近近此起彼伏,唐景玉煩躁地翻個身,最終還是挑開三重紗帳,裹上狐毛披風走到窗前。
推開窗子,前面燈房果然亮著。
唐景玉茫然地望著燈房的窗戶,一直到晚風卷來夜晚的濕冷。
她打個哆嗦,匆匆轉身,縮在被窩裡瑟瑟發抖。
終於暖和了,唐景玉冒出腦袋望向窗戶,窗戶沒關,她能看見對面的燈。
夜晚靜的出奇,她沒有半點睡意,宋殊疲倦消瘦的臉讓她心疼。
他不是最會養身嗎?怎麼輪到自己就熬夜了?
他到底熬了幾晚?
唐景玉暗暗罵自己沒骨氣,卻還是迅速穿好衣裳,悄無聲息出了門。
外面比她想象的還要冷,唐景玉裹緊披風快步走到前院,靠近燈房時才放輕腳步。耳朵靠近門板,什麼動靜都聽不到。
是忘了關燈,還是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唐景玉想喊人,可夜晚太靜,她竟然發不出聲音,便抬起手,輕輕推了下門板。
「吱嘎」一聲,門開了。
唐景玉提著心往裡看,看見宋殊抬頭看她,如墨黑眸平靜似水,握著竹雕和刻刀的手穩穩當當。
兩人就這樣默默對視著。
他太平靜,停頓的動作好像無聲譴責她的打擾,唐景玉有些尷尬,剛要說點什麼,忽見宋殊白玉般的手指上多了一抹紅。大概是察覺到了她的視線,男人低頭,緊跟著就把手放了下去,冷聲問她:「有事?我很忙,沒事你走吧。」
「你手流血了。」唐景玉茫然地提醒道。
「與你無關。」宋殊起身朝北面的櫃子走去。
他聲音臉色比晚風還冷,唐景玉滿腔關心都變成了怒火,轉身就走,結果不知是因為走得太急,還是外面太黑,亦或是腦海裡全是那緩緩下流的血紅,唐景玉踩空了,連聲驚呼都沒來得及發出,人就倒了下去。
一聲悶響。
台階只有三層,但在這樣沉寂的夜裡,那聲音傳到宋殊耳中,無異於驚魂雷鳴。
驚得他心頭狠狠顫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