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景玉趴在地上,眼淚不受控制往下掉。
手心疼,胳膊疼,腿疼,最疼是的腳脖子。
可她不是因為疼哭的,她沒那麼嬌氣,她委屈。
如果不是擔心他,她何必大半夜睡不著覺過來看他,結果宋殊冷冰冰地攆她走。
算了,不怪他,是她傻,把他的照顧當成喜歡,她沒才沒貌沒品行,哪裡值得他喜歡了?
「不用你管我!」推開男人伸過來的手,唐景玉撐著地面想自己起來。
「別動,先讓我看看有沒有摔傷。」宋殊按住她肩膀,借著燈房透出門的光亮去捏她小腿,兩條腿都摸過,確定沒有骨頭錯位,這才鬆了口氣,一把將低頭落淚的小姑娘抱了起來。
「放我下去,我自己能走!」唐景玉正惱他呢,不想再受他半點好。
只是夜深人靜,她本能地放低了聲音,本就哭著呢,這樣一低,就更顯委屈了,像是跟親人鬧別扭。宋殊如何忍心讓她這般離開,更何況她沒有摔斷骨頭,不代表沒有別的小傷,他必須看看的。
不顧唐景玉推搡反對,宋殊抱著她進了燈房。
他將唐景玉放到椅子上,唐景玉腳一沾地便往外衝,沒料左腿使不上力氣,竟直接撲到了急著阻攔的男人懷裡。
熟悉貪戀的懷抱,裡面有淡淡的竹香,有夜晚沁涼的寒意,唐景玉眼淚流的更凶了,拼命忍下賴在這懷裡不走的衝動,伸手推他:「我不用你扶,我要回房了。」
宋殊摟著人沒動,好像過了很久,又好像只是幾瞬,他將人重新按下去,半蹲在她身前,強硬扯過她手道,「給我看看,沒有大礙你再走。」
唐景玉剛想拒絕,無意撞見他左手拇指上的血,那裡有道口子,不深也不淺,至少現在血都沒有止住。想到這傷口極有可能是因為她突然推門造成的,唐景玉心中浮上淡淡愧疚,緊緊攥著的拳頭也鬆了開來。
手心沾了土,宋殊輕輕拍了拍,看完左手,再去抓她右手,對自己的傷卻視若無睹。
唐景玉左手沒事,右手掌心擦破了一點皮,好在沒有出血。
「疼不疼?」宋殊低頭問。
「有點,你先管你自己吧。」唐景玉別開眼,不太高興地道。
宋殊看看自己的手,血淋淋的的確不好看,便道:「你等等,我去收拾一下。」
燈房裡備著水,留他做完事情洗手用的,紗布更是不少,洗過之後,宋殊抽出一條乾淨紗布把拇指纏上,回頭見唐景玉扶著桌子站著,連忙走了過去:「左腿不能動?」
唐景玉害怕地搖搖頭:「能走了,就是特別疼,掌櫃,我腿沒事吧?」
宋殊沒說話,扶她重新坐下,捏捏她腳踝道:「多半是扭到了,應該沒有大礙,你先等等,一會兒還疼的話,我拿跌打藥給你塗塗。」
他這樣說,唐景玉沒那麼怕了,瞅瞅桌子上的竹雕,小聲問他:「掌櫃怎麼半夜做這個啊?你不是說年前都沒事幹的嗎?」
宋殊拉過一把椅子在她旁邊坐下,一邊繼續雕竹一邊解釋道:「新接到一筆單子,熟人托的,時間急,只能熬夜做。」
他神色平靜,只是回答前沉默了一瞬,唐景玉一直盯著他,敏銳的注意到了。想了想,她隨口問道:「我怎麼沒聽錢進說過啊,今天接的單子?」
宋殊「嗯」了聲,「你歇晌的時候接到的。」
唐景玉根本不信。
如果是今天接的,為何昨晚他也熬夜?她在他身邊待了半年,宋殊說過,制燈籠時一直低頭坐著,對身體很不好,他要求他們每日鍛煉身體,自己更是以身作則,連晚飯都不會吃太飽,又怎麼會無故熬夜?
到底為了什麼才撒謊呢?
看著男人疲憊的臉龐,唐景玉心疼了。
她也想他,想跟他好好待著,想他放下燈籠,把目光投到她身上。
對了,他說要幫她塗藥的……
唐景玉咬咬唇,低頭看自己的手。
察覺她移開了視線,宋殊悄悄看了過來,見小姑娘垂著眼簾,可憐兮兮的樣子,想到她趴在台階前的慘狀,心頭湧上一股自責,輕聲問道:「現在試試,還疼嗎?」
唐景玉點點頭,扶著桌子站了起來,馬上皺了眉。
宋殊坐不住了,起身去內室把傷藥拿了過來,剛要蹲下去,意識到男女有別,他皺皺眉,轉身道:「我去喊知夏品、冬照顧你。」
「別!」唐景玉急著攔道,在宋殊疑惑回頭時扭頭,微紅著臉道:「我,我是看這邊亮著燈偷偷溜過來的,你去喊她們,萬一她們誤會了,半夜三更的,我也解釋不清楚。」
宋殊猛然意識到方才的思慮不周,有些尷尬。
唐景玉動了動手指頭,到底沒好意思請他幫忙。
她這樣,宋殊更不好意思自己動手,猶豫片刻,把傷藥遞了過去,「你自己試試?」
唐景玉身體一僵,抬頭看他,羞澀為難全都化成了委屈。
他真的再也不想對她好了嗎?
眼裡浮上盈盈淚水,化成淚珠滾了下去。
「你……」
她一哭,宋殊就急了,想想自己是她長輩,俯身道:「算了,你動作不方便,我幫你吧。」
唐景玉撇撇嘴,卻主動將左腿伸了出去。
她只穿了軟底睡鞋,腳上都沒有穿襪子,一片細白腳背露在外頭。宋殊見了忍不住斥責:「怎麼不穿襪子?你不怕凍著?師母不是叮囑過你嗎,不能受涼。」
「我又不知道會在這裡耽誤這麼久。」一提這個,唐景玉好像突然知道冷了般,打了個哆嗦。
宋殊自知理虧,不敢耽誤功夫,一手攥著她鞋面,一手將褲腿往上提了提,才露出腳踝就止住了,「你提著褲腿,我幫你塗藥。」
他規規矩矩,唐景玉也不敢做什麼輕佻動作,只是在宋殊抹藥時低低叫了聲。
宋殊動作一頓,抬眼看她。
唐景玉也看他,桃花眼裡水色浮動:「疼……」
宋殊沒有說話,替她塗藥的動作更輕了。
一個人在燈房裡坐了那麼久,他手是涼的,一圈一圈摸著她腳踝,將她微微發紅的腳踝磨成了跌打藥的紅棕色。起初疼得緊,但唐景玉盯著宋殊的手,漸漸就感覺不到疼了,反而有種無法言說的感覺從他指端傳到她身上,一直傳到胸口,驅散了之前的冷。
「好了。」輕輕替她吹乾,宋殊將她腿放了下去。
「多謝掌櫃。」唐景玉細聲道。
宋殊將東西放到桌子上,看看她,想到剛剛摸到的細膩與清涼,皺眉道:「你再試試能不能走。」燈房太冷,她光著腳,受涼了怎麼辦?
唐景玉扶著桌子站了起來,左腳才著地,馬上就抬了起來,「還是疼。」
她側對他站著,不知是因為疼還是冷身體微微發抖,宋殊不忍,走近一步問:「那,我送你回去?這邊太冷了,你回屋睡一晚,明早若還是不好,我再請郎中來看。」
唐景玉看著桌子,聲音低低的,「怎麼送?抱我回去嗎?被品冬她們瞧見怎麼辦?」
宋殊頭疼了。
唐景玉慢慢坐了回去,輕歎道:「沒事,掌櫃你繼續忙吧,我再旁邊看著,或許一會兒就好了。」說著緊了緊披風領口,又把腳往裡面縮了縮,一雙手也藏到了袖子裡,整個人好像小了一圈。
宋殊哪裡敢讓她在這裡受凍?她身子本就虛,好不容易調養好了些……
後院不能去,那……
有些話難以啟齒,可是跟她的身體相比,尷尬又算什麼?
宋殊抿抿唇,隨即平靜地道:「我屋子裡暖和,你先去那邊等?能走了我再送你回去。」
唐景玉心跳一下子就亂了,甚至好像都聽到了那咚咚的跳動。
她只想多跟他待待,沒想到他會這樣說,宋殊的臥房嗎?
「方,方便嗎?」她頭垂得更低,不想讓男人瞧見她發熱的臉,還有眼裡可能洩露的興奮歡喜。
宋殊以為她忌諱自己,忙解釋道:「我把你送過去就回來。」
誰嫌棄他了?她巴不得他不走呢。
唐景玉在心裡罵了他一句,然後慢慢點點頭。
短暫沉默,宋殊走過去想攙扶她起來,唐景玉誤會他要抱她,閉上眼睛乖乖等著,臉蛋紅紅。宋殊將她的神情看在眼裡,想解釋,又怕她尷尬,只好臨時改了動作,穩穩將人打橫抱了起來。
之前沒注意,現在抱著,似乎比那次她來月事抱她的時候重了點。
宋殊不知該欣慰還是苦笑。她頓頓好吃好喝,被他疏離好像也影響不了她胃口,他呢,明明是他主動冷她,卻茶飯不思,夜不能寐。
他不希望她喜歡自己,因為他們不合適。
可是疏離了,他就沒法開口勸她,她本就不往他身邊湊了,他一勸誡,定會惹她生氣吧?
難道就縱著她跟朱壽越來越親近?朱壽根本不能照顧好她,非她良配。
「掌櫃,你怎麼不進去啊?」已經到了宋殊屋門前,男人遲遲不動,唐景玉不得不小聲提醒他。
宋殊回神,連忙推門而入。
他雖然不睡覺,屋裡卻點著銀霜炭,比燈房暖和了不少。唐景玉悄悄掃一眼屋中陳設,雅致整齊,跟他的人一樣,只是眼看宋殊想把她放到椅子上,唐景玉不樂意了,指著床道:「我想躺著,蓋上被子暖和,地上太冷了。」
「……好。」
人都抱進來了,放到椅子上跟床上區別也不大,宋殊沒有過多猶豫,朝床前走了過去。
他將她平放到床上,等著她自己鬆手。
唐景玉如何捨得鬆?
她喜歡被他抱著,被他憐惜,被她寵著。
不鬆手,不看他,唐景玉緊緊埋在他懷裡,將心中無法排遣的疑問問了出來:「掌櫃,你對我這麼好,只是因為外祖母母親的關系嗎?沒有一點點喜歡?」喜歡他,歡喜的時候睡覺都是笑著的,煩惱的時候翻來覆去睡不著。如今他只肯給她煩惱,唐景玉實在受夠了這種煎熬,到底喜歡不喜歡,她想得個准話,至少免了那份猜測。
她是打算徹底不要臉皮了,可心裡還是怕的,說著說著就抽搭起來。
宋殊呆住了。
他疑她對他動心,因而防患於未然,沒想到她真的動了心。
她在他懷裡哭,他心疼,卻也有難以自欺的喜,還沒來得及浮上嘴角,又變成濃濃苦澀。
如果他跟朱壽一樣是個少年郎,與她毫無關系,被她這樣喜歡,定會欣喜若狂吧?
他怎麼會不喜歡?
不喜歡,又何必連續數夜難以安寢?哪怕從前不明白,經過這幾晚,也夠他明白了。
但他不能告訴她,她還小,現在抽身還來得及,以後會遇到更適合她的。
「胡思亂想什麼,我跟師姐同輩,一直把你當侄女照顧的,何談喜歡?」宋殊一手撐床,一手去扯她環著他腰的手,「你別這樣,你還小,不懂什麼叫喜歡,年後我跟師母就會給你相人……」
「什麼人?比你還好的嗎?」唐景玉緊緊抓著他腰,不顧腿疼越發往他懷裡拱,「我就喜歡你,你們找誰我也不會看!」
「可我不喜歡你。」拉不開,宋殊不動了,對著床裡側冷冷地道。
唐景玉身體一僵,「我不信,你不喜歡我,為何對我那樣好?」
「因為我是你二叔。」
「那你現在怎麼不對我好了?」唐景玉在男人退後之前重新抱緊他,「既然你自認是我二叔,那不管我什麼心思,你都該對我好才是,怎麼能因為我喜歡你就冷淡我?」
「你……」
「我不聽!」
唐景玉狠狠咬了他一口,「我不用你喜歡我,只要你還對我好就夠了,等你有了心上人,我立即搬走,絕對不給你惹麻煩,可你沒喜歡上旁人之前,我賴定你了,誰讓你把旁的男人都比了下去?反正我不管,我就要你像從前那樣對我,不許再冷著我。」
宋殊頭大如斗:「阿玉,你講點道理……」
唐景玉悶聲打斷他:「我不講!」
他是狀元郎,論口才她說不過他。說不如做,如果宋殊決定徹底疏遠她,再也不關心她,她馬上搬走,但只要宋殊還在乎她,她就絕不死心,誰讓是宋殊勾得她動了心?若沒有他那千般好,她這只癩蛤蟆也沒有膽量妄想他,現在他勾得她心動了才想抽身,沒門!
她賴定他了,臉面算什麼?問出口的時候,她就不在乎了。
兩人誰都不說話,床邊陷入了沉默。
宋殊不扶她,唐景玉屁股腿都在床上,只抬著上半身勾著他,這種姿勢一點都不舒服。擔心自己撐不住被宋殊跑了,唐景玉在宋殊懷裡蹭了蹭,把臉上的眼淚都抹乾淨了才抬頭看他:「我腳疼……」
宋殊一動不動,良久才低頭。
懷裡的姑娘蠻不講理,偏還可憐兮兮,不信吧,她眼裡的淚水做不了假,宋殊無奈看向她腳:「真疼?」
「真疼,你再給我揉揉。」聽出男人語氣裡的鬆動,唐景玉得寸進尺,乖乖躺到床上,躺好了發現左腿在裡面,唐景玉又坐了起來,在宋殊疑惑的目光中抓起枕頭扔到床腳,然後掉個兒躺下去。毫不客氣地拉過被子蒙住自己,唐景玉把左腿伸了出去,滿眼期待地望向宋殊。
宋殊有點搞不清楚事情怎麼會變成了這樣。
他拒絕她了,她沒有傷心落淚,沒有負氣離去,哭了一會兒後竟然變本加厲了?
想走,徹底讓她死心,可是她像個孩子似的躺在他面前,桃花眼巴巴地瞧著他。宋殊不敢再看她眼睛,怕越看越心軟,然目光下移,心毫無預兆地更軟了。
她左腿伸了出來,褲腿因被子阻攔比較靠上,露出一段光潔纖細的小腿,往下是塗了藥的腳踝,是一只恐怕還沒她手掌大的小腳丫,五個腳指頭上竟然塗了紅色蔻丹,白的地方如玉,紅的地方宛若寶石……
「掌櫃,我真的疼,你幫我揉揉,那樣挺舒服的。」見他呆呆地盯著自己左腳,唐景玉晃了晃腳丫子,軟聲哀求道。
宋殊看看她,轉身走了。
唐景玉失望地忘了挽留。
但宋殊只是去了衣櫃,很快又提了椅子折回,落座後開始替唐景玉穿襪子,面無表情道:「這是你上次縫的襪子,我還沒穿過,你先穿上,免得著涼。」穿好了,托起她腳給她捏腳踝。
再多的爭吵委屈懷疑,在這樣的溫柔體貼前都不重要了。
只要他還肯對她好,是喜歡是照顧又有什麼關系?
唐景玉目不轉睛地盯著宋殊側臉,心軟軟的,「掌櫃,那天你看到我給朱壽做的衣裳了,你覺得繡工如何?」
宋殊抿了抿唇。
她還好意思提?既然,既然喜歡他,為何又給朱壽做?分明還不懂喜歡的意義,孩子而已。
他擺了一張臭臉,嚇唬別人威力十足,唐景玉卻是不怕的,厚著臉皮道:「我給掌櫃的那身也做好了,掌櫃要是看得上眼,明天我拿來給你試試?過年嘛,總要穿新衣裳的。」
宋殊依然面無表情。
「不說話就是默認,那就這樣定了。」唐景玉自顧自作了決定。
宋殊終於瞥了她一眼。
唐景玉卻早早把被子拉了上去,掩蓋所剩不多的羞澀。
她不說停,宋殊也沒問,默默地一直替她揉捏。腳下是男人的溫柔,身邊是男人身上獨有的氣息,唐景玉一顆心像是要融化在這樣的甜蜜裡,眼皮也漸漸重了起來。打個哈欠,她含糊不清地求他:「掌櫃,你別走了……」
她眼睛半睜不睜的,宋殊看看她,輕輕「嗯」了聲。
唐景玉安心睡了過去。
睡著了,人不老實了,嫌棄被人打擾,轉身就把腿縮進了被窩裡。這還不止,過了會兒又嫌穿衣服睡覺熱,迷迷糊糊自己把外衣都扒了。宋殊早就熄了燈,看不見就不用避諱,等她老實下來,他替她掩掩被角,然後趴在床邊睡了。
連續三晚夜不能寐,她一來,他就睏了。
其他的,明早再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