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拉說,你才不是夏洛克。
事實上,每個人眼裡都有自己的福爾摩斯。
他在赫德森太太眼裡,是個不守規矩的房客;在華生眼裡,是高智商的室友;在大多數警官眼中,他是個高功能反社會人格;在路人眼裡,他是個路人……
他在社會中扮演的角色很多,以他的能力,說不定還能青史留名,屆時他或許還會成為後人的精神導師。
所以,夏洛克是什麼樣,她怎麼能這麼快地下定論呢。
但她是氣急了,也恨急了,在她印象中,夏洛克應當冷靜自持,應當願意聽她分辨,而不是一上來就給她定了罪,一味地指責她。
她願意把自己所有秘密都毫無保留地說出來,只要能換得他的信任,可是情況或許如艾琳艾德勒所說,她已經失去了福爾摩斯先生的信任。
「我想,他這樣的反應,剛好證明他已經愛上你了,」莫里亞蒂看了看眼前這位痛哭著的女性,把手裡的紙張放下來,微笑著說,「你想,如果是艾琳騙了他,他會有這樣的反應麼?」
莫里亞蒂面前的女性正是從貝克街衝出來的克拉拉庫珀,她現在的樣子太狼狽,痛哭流涕,毫無形象可言,甚至哽咽抽搐到說不出話來。
莫里亞蒂便貼心地給她一張紙,克拉拉的筆跡凌亂,完全暴露出她崩潰的內心世界。
莫里亞蒂狀似關懷地說:「噢,天哪,我如果沒來聯繫你,那麼你現在會多傷心,甚至連個傾訴的人都沒有了。」
安慰一個失戀的女人,他原本非常不在行,甚至非常厭惡,覺得這是極其浪費時間的。
但是既然這個女人是克拉拉,那麼,浪費時間一說,就不存在了,於是他聯繫了一位當「心理醫生」的朋友,憑藉強悍的學習能力,把這安慰人的本事學了個七‧八分。
克拉拉聽了他的話,表情似乎有回轉,哽嚥著、結巴著、喃喃著:「他……愛上我……了?」
莫里亞蒂不動聲色地將希望掐滅:「當然了,否則你為什麼可以這麼深地傷害他?」
她眼中恍若有光,忽明忽暗,最後慢慢靠在沙發上,閉上了腫的像核桃似的眼睛。
沒錯,喜歡她又怎樣,現在她傷害了這個從前純粹的先生,如今受傷的是倆個人。
是她太殘忍了。
明知道自己不會真正給他什麼,為什麼還要自作聰明地去招惹他呢。
在克拉拉恍恍惚惚的這段日子,莫里亞蒂收留了她,只是這回把自己縮在屋裡的人變成了庫珀小姐。
「你或許可以讓我看看她,畢竟我好歹還是個心理醫生。」
「……現在她還不能有事。」
克拉拉恍惚中聽到這串對話,暗暗握緊了拳頭,緊接著,她房間的門忽然被推開了。
兩個男人站在門口,屋裡一片黑暗,光從外面洩進來,由於背著光,所以看不清這兩個人的面容。
克拉拉裹著被子不知道縮在房間的哪個角落裡。
打開門的男士輕笑一聲,乾脆就地坐在門口,莫里亞蒂見他實在興致盎然,也就不在掃他的興,乾脆扭頭離開了克拉拉的房間門口。
有的人,一旦從事某種職業到了一定時間,她對某些感覺的敏銳就到了本能的地步,尤其當這是關乎自身性命的事情。
克拉拉渾身發麻,胳膊上的雞皮疙瘩都發出來了,這感覺就像是莫里亞蒂說要殺她的時候一樣。
太可怕了。
她腦子瞬間清醒了不少,摸到了身邊的一個鈍物,便緊緊攥在手裡,眼睛牢牢盯著門口的人。
「別緊張。」對方攤手,語氣是暖洋洋的低音,可是這太詭異了,她反而更害怕了。
對方笑了笑,對她說:「我知道你害怕,不過你放心,我不開燈,我也不會過去找你,我想和你聊聊而已。」
克拉拉依舊不回一言,心裡的戒備絲毫沒有放下。
「這大概是職業病?」他輕笑著說,「我是個心理醫生。」
克拉拉連呼吸都輕輕的,用力眨了眨眼睛,讓酸澀感緩輕一點,接著繼續牢牢盯著他。
「我聽莫里亞蒂先生說了你的事情,這讓我很好奇,」他繼續柔和地說,「如果只是被一個人用言語傷害了,為什麼會讓你這麼痛苦呢?」
「我愛他——」克拉拉沒忍住,接著立刻瞪大眼睛就捂上了嘴。
「很好,乖,」對方繼續鼓勵她,「我知道,我想我們都知道你愛他,你現在的情況已經把這件事表現明顯了,親愛的。」
克拉拉忍不住鼻尖又是一酸。
「只是,你這樣頹靡下去,真的好嗎?」
他繼續說:「莫里亞蒂先生說,你已經在房間裡呆了一個多禮拜了,你知道嗎?」
克拉拉啞口無言,她……還真不知道,這昏天黑地的,她腦子一團漿糊,完全沒有任何時間觀念。
「你現在的狀態,讓人很難過。」他似乎很痛心,「我們都覺得你會更堅強呢,畢竟你曾經歷過我們沒經歷過的東西。」
「那些經歷讓我們目瞪口呆,真的,」他很真誠地說,「我們都以為,經歷過那些事情後,你不會變成這樣的。」
對方歇了一歇,然後繼續說:「我想,你現在的表現,和你所經歷的事情完全不符合,你的世界觀應當更堅強一些才對。」
這話引起了她的思考。
「恕我直言,以你的經歷居然撐不起這樣的打擊?這是否太對不起你自己了。」
他一直強調的「經歷」,雖然沒有明說,但是克拉拉也知道那指的是什麼,她原本對過去的那些東西避之不及,但是此刻被提及,卻是作為自己的鼓勵,這是否有些太嘲諷?
儘管這十分嘲諷,但它竟然奇妙地鼓勵到了她。
——沒錯,我見過奇景,我見過煉獄,我為什麼在此倒下?
心理醫生聽到安靜的房間裡的呼吸聲愈發深了起來,看到有一角的黑暗蠕動了一瞬,他立刻敏銳地察覺到了這位女特工的變化,正想誘她出來,卻聽到旁邊的莫里亞蒂輕咳一聲,他轉過頭,看到莫里亞蒂對他微笑,頓了頓,坦然放棄。
他還以為這個女特工是個禮物,原來還真的動不得。
嘖,那他說了這麼多都是為他人做嫁衣咯?
「他人」對他一笑,引他坐到餐桌上,他只好站起身,看了一眼房間裡的一角,那兒肯定在發生什麼「化學反應」,但既然不能動,他也並非一定要湊這個熱鬧,於是貼心地為克拉拉帶上門。
黑暗再次覆蓋了這個小房間,克拉拉看著光一點點消失,她的眼睛也隨之暗了下來,厚重的窗簾讓窗外的光也沒法滲入到房間裡,此時的黑暗讓她感到無比安心。
她只是一時困住了,需要有人點明一條路而已,現在她彷彿看到了這條路,在一片黑暗裡,她看得格外清晰。
無論你是否改變,這個世界都還在轉動,命運的車輪滾滾而來,擋不住的未來以悲壯的姿態爬到你面前,冰冷的手輕觸你的臉頰。
面對吧。
第二天,天氣放晴了,這雨下了很多天,總算是肯讓太陽出來露露臉了。
莫里亞蒂閱讀完床頭放置好的紙張,再看看旁邊擺置的熱牛奶,這是來自誰的手下一目瞭然,莫里亞蒂輕笑一聲,喝了一口牛奶,出後果然看到一個活蹦亂跳的某人。
察覺到身後有人,穿戴整齊的克拉拉回頭,對著莫里亞蒂輕輕微笑了一下。
莫里亞蒂甩了甩手裡的紙張,放在桌上,然後把牛奶的杯子壓在上面,輕笑著問:「怎麼不親口把這些『心理變化』告訴我?莫非還有什麼留戀……」
克拉拉聳聳肩,攤手,然後變戲法似的從口袋裡拿出一張紙和一支筆,唰唰地寫下了幾個字,然後走過去,頗為恭敬地遞給了莫里亞蒂。
「嗓子壞了。」
「自作自受。」莫里亞蒂簡短地評價了一下,然後笑了笑,敲了敲牛奶的杯子,說,「不過,我看到你背面寫的東西可就不是失戀後的心路歷程了,我想問問你,這是真的麼?」
克拉拉的笑容不達眼底,彷彿只是為了禮貌而笑,聽見莫里亞蒂的話,她頗為肯定地點點頭,絲毫沒有猶豫或是傷心。
竟然像是完全從所謂「失戀陰影」中走出來了,這讓莫里亞蒂感到驚訝,他並非質疑那位「心理醫生」的本事,只是這似乎太快了。
他語氣輕鬆,卻是半試探地問:「你為什麼下了這個決定?」
克拉拉收斂了笑容,這回沒選擇寫出來,反而是親口說了出來。
聲音果然沙啞的彷彿被撕裂了聲帶,儘管如此,絲毫不能減少她的狠戾:「我得不到,起碼還能毀掉。」
這就對了嘛……
莫里亞蒂這才放心,然後又想起什麼似的,說:「我憑什麼相信你,萬一你是暗地裡和夏洛克福爾摩斯聯合在一起耍我呢?」
「我會向你證明,」她的聲音簡直刺耳,不過內容卻是十分悅耳,「而且,我知道你一開始為什麼會找上我了,莫里亞蒂先生。」
莫里亞蒂挑眉,作洗耳恭聽狀。
「姚素琳。」她說了個名字。
一切就是從這兒開始的。
克拉拉歉意地笑了笑,似乎是因為嗓子實在不堪重負了,於是重新拿出紙張開始寫。
莫里亞蒂靜靜等待著這位女士給他驚喜。
「姚素琳的口供,單留下的線索,你想知道的是這些,一開始就是打算利用我去幫你打探出來。」
莫里亞蒂不言語,看她繼續寫。
「但是你看我的態度,不確定是否真的存在所謂『口供』和『證據』,所以並沒有直接和我明說,因為你怕我知道了之後,反而去借此調查你。」
莫里亞蒂看了她一眼,眼神裡頗為危險。
「證據和口供,其實都是有的,先生。」
她繼續寫。
「我有本事把它們帶出來給你,先生。」
莫里亞蒂在桌上拍了一下,打斷了她唰唰書寫的筆,冷笑著說:「我想,我不需要你的幫助,克拉拉。」
克拉拉露出困惑的眼神,繼續寫:「你確定?」
「我為什麼不確定?」莫里亞蒂聰明地反問她。
克拉拉倒也不藏招,老老實實地寫:「因為你安插在組織裡的人,被Boss派到了美國啊,你難道還有別的人?」
克拉拉看著莫里亞蒂,看著對方的表情終於有些正經了起來,他問:「被派到美國……?」
「莫里亞蒂先生,你不該小瞧我的,」克拉拉頗為不滿地寫,「有些東西太明顯了,不是麼?你說我的槍法好,但實際上,除了內部人員,沒有人知道我的槍法好,而且這些年已經很多人不說槍法這回事了。」
她似乎要把事情全部都說明白。
「那個在美國的狙擊手先生,我記得叫做詹姆斯,他一直在監視我,就在我去美國的那段時間裡。」
莫里亞蒂看了她一眼,後者咧嘴一笑,聲音沙啞:「我說對了嗎?」
很刺耳。
這女人簡直像是變了個人。
莫里亞蒂對她笑:「你還知道什麼?」
克拉拉停下筆思考了一會兒:「不知道,遇到的時候我再告訴你吧。」
「那就由我問你幾個問題,」莫里亞蒂忽然反客為主,眼睛牢牢盯著這個判若兩人的女性,「艾琳艾德勒的事你知道麼?」
克拉拉微笑點頭。
「姚素琳的口供你也知道?」
克拉拉搖搖頭,寫下一行字:「怕被你試探出來,我沒有去瞭解具體內容。」
真機靈啊……
「關於我的案子你查到了幾個?」莫里亞蒂沉默了好一會兒,最後問了這個問題,「我從前確實小瞧你了,看來這個問題的答案和我心裡想的不會是一樣的。」
克拉拉在紙上寫下一個數字,莫里亞蒂的神色立刻有些難看了。
他低沉了聲音:「有證據的有幾宗?」
克拉拉眨眨眼睛,露出個笑容:「我忘了,全部提交上去了。」
莫里亞蒂有些想掐死她。
「所以……」克拉拉刺耳的聲音再次響起,「我想你可以考慮一下我的辦法,就寫在背面。」
莫里亞蒂看著她的坦蕩,最後說:「我好像沒有選擇。」
「我也沒有選擇。」她冷冷地說,「我想借由你的手,達成我的目的。」
莫里亞蒂已經習慣了這嗓音,簡直像是白雪公主的後媽褪下漂亮的外表後露出了醜陋的女巫本相。
「你有什麼目的?」莫里亞蒂看著這個大膽和他講條件的女人。
她把旁邊的水端來潤了潤嗓子,皺著的眉頭總算舒緩了一會兒,她才繼續道:「首先,我要你治好露易絲,然後讓溫斯洛永遠不要接近她;然後……」
克拉拉的眉心出現了一絲疲憊:「我想要永遠離開倫敦。」
莫里亞蒂嗤笑一聲,說了半天還是被情所傷。
「至於夏洛克福爾摩斯。」她忽然說,「我想你也看他不順眼——」
「可我不想毀了他,」莫里亞蒂說,「我覺得他很有趣。」
克拉拉笑了笑,說:「我可是行家,騙子先生,你當我看不出這句是謊話麼?」
克拉拉將自己的玻璃杯輕輕碰了碰莫里亞蒂裝牛奶的杯子,笑著說:「想想自由,先生。」
好一個想想自由。
莫里亞蒂覺得這麼輕鬆被她拿捏住,是否太輕易放過她了。
於是他琢磨了一會兒,提出了一個「小要求」。
「克拉拉,我確實想要那些口供,」莫里亞蒂溫柔著聲音說,「但是還不夠,我還不能足夠信任你,我太擔心你和福爾摩斯先生聯手騙我了,所以我需要你多做點事情讓我信任你,畢竟我太沒有安全感了,所以……你可以理解我嗎……」
克拉拉眉頭皺起來。
莫里亞蒂歪著腦袋示意一下,克拉拉頓悟,於是往他旁邊坐了坐,莫里亞蒂湊近她,與她耳語了一句。
這話還沒結束,克拉拉神色就猛地僵硬了一瞬,但是她抿了抿嘴唇,權衡之下,最後還是選擇點頭。
然而忽然大門發出砰的一聲響,頓時兩人都看向門口,竟然看到一個懷裡抱著蔬菜的滿臉稚氣的年輕女孩兒,看上去像個學生,她張著嘴似乎很驚訝,然後注意到兩人的視線,立馬低下了頭,推了推眼鏡,把裝著蔬菜的紙袋放在旁邊,就又扭頭離開了。
克拉拉疑惑地看了一眼莫里亞蒂。
後者表情坦然,沒有一點起伏:「鄰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