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拉庫珀賭對了。
親愛的莫里亞蒂先生並非完全是個瘋子，他享受站在恐慌的人群中操縱恐慌，如果可行，他很樂意站在光明之處為黑暗引路。
儘管這個想法很瘋狂，但好歹這還有規律可循。
其實莫里亞蒂先生是想要摧毀光明的，克拉拉終於身心疲憊地發覺了這一點。
她也承認，她的光明已然全然、全然、全然消失。
她渾身沐浴陽光，眼中與心底的黑暗卻豐盛廣袤不可踰越。
克拉拉在貝克街北邊的幹道上悠閒地踱步，身邊人流如潮，書報亭裡的報紙上，大標題都是那位「失戀先生」的豐功偉績。
他驍勇而冷情，一樁樁一件件疑難雜案來到他面前只有俯首稱臣的份。福爾摩斯先生的粉絲遍佈大街小巷，總有人有意無意溜躂到貝克街的221b的公寓門前。
所謂山不在高有龍則靈，貝克街的房價居然都高了幾個數。
——她的小雜貨鋪總有人聯繫要買。
克拉拉將這一封封短信刪除，看著這些眼裡充滿了希冀和期待的人們，忽然發笑，健忘的人們忘了麼？不過半個月前，這位先生還只是一位毀譽參半的偵探，因為在那場致命遊戲中，她親手殺死的那位老太太，以及拜艾琳艾德勒所賜，整一層公寓的人都死去，這樣的污點竟然就這麼被人遺忘了。
果然要毀了他比要保護他來的容易多了。
克拉拉想著，然後看到了一輛熟悉的車子駛入了貝克街，她站在丁字路口的交叉處，果不其然，一位婀娜的女士從車裡下來了，然後進入了221b。
艾琳小姐拜訪的頻率實在太高了。
想必他們現在的關係一定如膠似漆。
克拉拉麵無表情，但她的目標可不是這兩位，她的目標是那位醫生。
……
承認如克拉拉所說，艾琳艾德勒的到訪頻率太高，甚至讓福爾摩斯的摯友對此感到有些煩躁，華生醫生並非看不慣夏洛克戀愛，只是這一切看上去太奇怪。
他曾想過夏洛克戀愛之後會是什麼樣的，可惜想了很多個可能性，都沒有想到竟然是這樣的。
當然，福爾摩斯先生本人並沒有哪裡奇怪的，依然表情冷冽而思維活躍清晰，毒舌起旁人也依舊是不遺餘力。
但是這畫面看上去太奇怪了。
這兩個人大概可以說是處於熱戀期吧……
只是看上去完全不像，艾琳的關懷像是假的，夏洛克時不時的貼心像是刻意的，兩個人都像是在做戲，普通的戀愛男女之間的舉動在他們之間一點都不正常。
但是換個人——如果是老闆娘這樣在夏洛克思考的時候跑前跑後的關懷，如果是夏洛克對克拉拉不經意的體貼，那麼這幅畫面想一想還是很美好的。
儘管華生不願意承認，但是事情過去了，夏洛克本人看上去似乎全然不介意了，他的頭腦才完全冷靜下來。
這時候再去思考，就會發現克拉拉庫珀的身份暴露的太蹊蹺。
首先是她的雜貨鋪被炸了，緊接著是她出現在那場致命遊戲的現場，然後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艾德勒小姐拿出了一沓「物證」，將克拉拉的罪責板上釘釘，接著克拉拉突然到訪221b，和夏洛克似乎大吵了一架。
然後就更奇怪了，這兩人的表現太奇怪。
如果夏洛克被人騙了，而且騙的那麼徹底，他為什麼不惱羞成怒？雖然這個情況聽上去也不太可能發生，但是惱羞成怒的反應顯然更適合他。
克拉拉的反應就更不用說了，她彷彿受了很大的委屈，彷彿她才是被騙的那一個，還有她最後離開時說的那句話——「你才不是夏洛克福爾摩斯」……
這一切都太奇怪了。
南希從他腳邊跳到他的腿上，這些日子，儘管主人不在身邊，這只小野貓也似乎過得很開心，華生把她抱在懷裡掂掂，才發現這小傢伙又沉了。
南希啊……
華生覺得自己似乎有些草木皆兵，他心想或許這就是一個局呢，夏洛克和克拉拉正在密謀著什麼事，一切都是假的，他們還是那麼好，沒有爭吵，沒有殺人，沒有什麼艾琳艾德勒。
否則老闆娘離開為什麼不把南希帶上？
華生自嘲地笑，他似乎有些樂觀地過頭了。
他覺得不合理，只是出於對兩人原本的性格的瞭解，說這一切發生的不合理，但實際上，人都是會變的，自從他和克拉拉感情愈發好起來之後，夏洛克的變化就有目共睹。
而克拉拉……如果她確實是個騙子，那麼偽裝一下性格又有何妨？
艾琳小姐在他對面小蘋果，端莊矜持，一點居家的樣子都沒有——華生一愣，苦笑，他似乎對艾琳要求太過於嚴苛了，而且這想法怎麼看都像是婆婆挑媳婦，他實在是很關心夏洛克。
不過之所以對克拉拉要求不高，大概是先入為主的概念吧，畢竟在他之前，庫珀小姐就陪伴在福爾摩斯先生身邊很久了。
想來，他為什麼總把艾琳和克拉拉作對比，恐怕也是這個原因。
或許他為人應當和藹一些？
——其實這個形容詞也很像形容婆婆的。
華生微笑，對正在認真削蘋果的艾琳說：「如果你需要幫助的話——」
艾琳怔了一瞬，緊接著就說：「噢，謝謝你……」
華生接過她的蘋果和水果刀，開始認真地削起蘋果，果皮連成一串完全不斷，蘋果的果肉也一點點露出來。
艾琳頗為認真地看著，似乎是在學習。
夏洛克抬眼看了兩人一眼，意味不明，接著又低下頭繼續看顯微鏡下的東西。
可惜這個蘋果沒削完，華生的手機就響了，是短信提示音。他對艾琳歉意地一笑，然後把蘋果和刀子抵還給了她，將口袋裡的手機拿了出來。
然後他頓住了。
明明正在認真看著顯微鏡的福爾摩斯卻立刻察覺到了華生醫生瞬間的僵硬。
然後他看見醫生從沙發上起身了，支支吾吾了幾聲，然後說：「呃……我有事，呃，診所裡的事情，我先出去一趟。」
他的眼神迅速從夏洛克的雙眼掠過，接著就立刻往門口走去。
這些小動作和表現……嘖，比起某人差遠了。
夏洛克一頓，然後低頭繼續查看顯微鏡。
艾琳當然也注意到了華生的動作，看了眼正在盯著顯微鏡的福爾摩斯先生，手裡削蘋果的動作漂亮利落，輕聲說：「華生醫生是否說謊了……」
「YES.」
艾琳挑眉，削下一塊果肉放到嘴裡，輕笑一聲：「你就不感興趣？」
「NO.」
艾琳頗為挑釁地說：「萬一找她的人是克拉拉庫珀呢？你不擔心？」
她滿臉的擔憂，眼睛卻時刻注意著夏洛克，繼續說：「那可是個危險人物啊……」
這話讓他不舒服地皺起了眉。
……
華生從221b出來後，逕直往街角走去，心情無比複雜。
發短信的人確實是克拉拉庫珀，也沒有過多的言語，僅一句「我在雜貨鋪」，他就這麼過來了，頭腦冷靜下來之後，他得說自己對克拉拉實在恨不起來。
印象中那個有點小聰明又會犯傻的老闆娘待人親和。
他有話想問克拉拉庫珀，所以就過來了，毫無戒心，畢竟那是老闆娘。
——是否該說克拉拉實在騙術高桿呢，因為她平日的優秀演技，即使對方知道她手上有人命，居然還天真地過來了。
克拉拉在雜貨鋪坐著，看著從221b來了一位氣質頗為溫和的男性，對方難道不是個軍人麼，虧她還做足了準備「迎接」他。
所以事實告訴我們，對你滿口謊言的朋友一定時刻保持警惕。
華生走進雜貨鋪的時候就發現氣氛不對了，老闆娘依舊像從前那樣坐在櫃檯後面，只是這回的區別是，平常那個溫馨神奇的小店此刻空空如也，只有老闆娘沉穩地坐在這兒。
他終於想罵自己的愚蠢了。
看到克拉拉的第一眼，他就開始惱恨自己的輕率，畢竟她是個殺人犯啊！
克拉拉整個人雖還不能算上判若兩人，但這也足夠了。
她微微眯著眼睛，慵懶地靠在椅子的靠背上，斜斜地看他一眼，整個人都在櫃檯後面，只能看到她的上半身。
克拉拉露出個懶洋洋的笑。
然後她的胳膊慢慢抬起來了。
「克拉拉！」華生猛地喊了她一聲，這聲呼喊總算是讓這位慵懶的女性轉過了身正面對他，眼睛也睜開了，好整以暇地等待他的話。
華生正想一點點往後退，卻猛地感受到腰後被一個東西抵住，他心臟猛地提到了嗓子眼，看著克拉拉露出了嘲笑的表情。
「你怎麼這麼天真……」克拉拉冷冷地、埋怨似地開口。
不用她提醒，華生也終於發現了自己的天真。
現在他信了。
——克拉拉是個殺人犯，她和夏洛克已然全然撇清，她就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
華生看著她的胳膊慢慢抬起來，彷彿耳邊可以聽到死神掠過的聲音，眼前也在瞬間掠過很多過往，儘管此刻恐懼更盛，但也忽然油然而生一股悲壯之情。
「你到底是誰？」他最後問了這個問題。
克拉拉頓了很久，久到讓華生的恐懼都褪去了幾分，她的胳膊才再次放下，似乎在認真思考他的問題，然後歪著腦袋，輕笑一聲：「你想知道？」
華生的聲音裡有了咬牙切齒——
「是的，沒錯，我想知道，你到底是誰？」
克拉拉似乎很欣賞這個問題，總之她似乎有了對華生好好解釋的心情。
「我是一個組織培養出的特工，」克拉拉笑了笑，「這樣似乎還不夠……我是個雙面小間諜。」
然後她頓了頓，緊接著又搖了搖頭：「好像還是不夠，嗯……我還是個孤兒，是個一流的狙擊手，是個……嗯，手上染了很多人命的人，無論好壞，有必要我就會下手。」
這一串供認不諱的自述讓華生醫生總算是死了心。
華生笑了，語氣中儘是失望：「總之，不會是這家雜貨鋪的老闆娘，對不對。」
這句話似乎勾起了她美好的回憶，華生看見克拉拉坐在黑暗裡笑了笑，一縷陽光順著沒有關嚴實的天窗投下來，空氣中的灰塵在陽光中跳躍，她看著陽光，臉色蒼白，她的表情竟是懷念和悲傷，這人性化的情緒總算是讓她看上去像個正常人。
克拉拉說：「你知道嗎，我曾經也有個自由夢，我覺得雜貨鋪老闆娘很好，但是後來我發現，有些事情一旦捲入就離不開了，這一點你一定深有體會，約翰。」
這番話倒像是發自內心所說的。
華生願意聽她給自己的過錯找理由，只要她說出理由，哪怕是因為背後有人拿槍抵著她的腦袋逼她去做的，他也會同情她。
只是克拉拉顯然沒打算說更多，只是呆愣愣地看著外面的陽光，足足好幾分鐘了，他聽見身後的人跺了跺腳，發出了聲音打斷了克拉拉的冥想，她才回神，重新把目光投向黑暗。
然後克拉拉的胳膊抬起來，正當華生準備閉上眼等待死刑時，卻看見克拉拉拿出了一杯水喝了一口，然後就是一頓猛烈的咳嗽。
她擺擺手，有些吃力：「前些日子嗓子不太好，見諒。」
華生一句話也沒說，看著這個頗為頹廢的特工小姐，其實如果跳脫出他現在所處的危險再來看，克拉拉明顯消瘦了許多，並且看上去就非常虛弱，一點兒也沒有從前那樣健康活潑的樣子。
只是此刻命懸一線，誰有空還在乎殺人凶手的身體狀況如何。
克拉拉休息了嗓子，再度開口時果然有些沙啞了，這使她的聲音聽上去有些刺耳。
「你還有什麼問題麼？」克拉拉頗為好心，「趁著你還能問，或許我可以替你解答。」
還有什麼問題？
他確實有個問題，只是不知道克拉拉知不知道……於是他鬼使神差地開口說：「你知道艾琳艾德勒是什麼來頭麼？」
這問題讓克拉拉笑出聲，笑了幾聲後猛烈地咳嗽起來，半晌才緩過勁兒來，語氣頗為挖苦地說：「我知道你是為何問這個問題。」
克拉拉的語氣和聲音一樣刺耳。
「你一定是擔心夏洛克，對不對？」她笑了笑，沙啞著嗓子說，「我得告訴你，他實在是太悲慘了，因為他惹上的都不是什麼正常人。」
她頓了頓，笑著說：「不過這也有道理，畢竟他本身也不是什麼正常人。」
華生愣住：「你什麼意思——」
「你不覺得我和艾琳很像麼？」克拉拉無聲地笑了笑，「用那位女士自傲的話來說，我是個贗品？那她言下之意……」
華生這才發覺他的摯友身邊潛伏著多少豺狼虎豹。
「夏洛克確實一直在招惹什麼奇怪的人，」克拉拉繼續說，「你大概不知道貝克街附近出現了什麼，殺手啊……殺手。」
克拉拉冷著臉說：「他們都是為了夏洛克而來，被雇來尋找一顆漂亮的鑽石。」
「什麼？！」
克拉拉笑了笑：「算了，多說無益，再見，約翰。」
華生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卻看見一個冰冷的槍口對著他，那個端著槍的人，滿臉的慵懶，眼神裡都是無畏生死的空洞。
「空洞」這個詞，是他最後一個對他人的評論。
接著他左胸口一疼，感覺到有液體從胸口出去，並且從指間和腳尖開始慢慢變冷，他不知道這個過程具體是幾秒鐘，他想大概很短，因為等他感到十分漫長的時間之後，才發現自己慢慢往後倒去，緊接著就落入到一個溫軟的懷裡。
他還有印象，抬頭看了一眼對方，原來是一個漂亮的金發女性，她表情無奈，華生聽到一個溫和的聲音，似乎是從她嘴裡說出來的。
「你也太浪費時間了……就不怕被福爾摩斯發現……」
「我……」
緊接著的聲音他就再也聽不見了。
死亡是個極其漫長又極其快速的過程。
……
華生已經出去半個小時了。
夏洛克看了眼牆上的掛鐘，抿著嘴把實驗器材丟在了一邊，邁開長腿往外走去，沙發上看報紙的艾琳看了眼這位健步如飛的偵探先生，露出一個微笑，起身緩緩跟上他。
221b門口的記者早就長了記性，發覺這位偵探先生實在很難逮住，於是在這個正在吃飯的飯點都溜號去吃飯了。
夏洛克從門口出來之後，還沒享受到這難得的平靜，下意識往街角看去，就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穿著黑色的長裙，黑色長髮披肩，彷彿是去參加了什麼悼念會。
他朝那個身影飛奔過去。
可別讓他發現什麼不該發現的東西！
他這麼想著，跑到她身後之後猛地將她拉扯了一下，等對方轉過身才發現是完全不同的一張臉。
——不是克拉拉？
他皺起眉，對方掙開他的手，警惕地看了他好幾眼，立馬加快腳步離開了。
夏洛克皺著眉頭，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忽然發現腳邊還有一張紙。
他蹲下身把這張紙撿起來，首先入眼的是一串醫院的地址，然後下面又有一行字。
「沒心的福爾摩斯先生，有沒有感受過和摯友訣別的滋味？」
力透紙背。
克拉拉庫珀！
然而她此刻人卻早已離開，依舊是走在陽光下，帶著一身的血債。莫里亞蒂說他不夠信任她，希望她可以再多做點什麼證明她的誠意。
他所提的「小要求」，就是去解決夏洛克的摯友，約翰華生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