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珣的車馳騁在夜色中,因為將車速提到了極限,眼前紅綠紫藍各種光斑急速地拉成一條又一條的細線,他目光茫然,所有的浮光掠影在腦海裡閃現。
直到眼前出現一個鮮明的標志物,他才用盡力氣,減緩速度,堪堪避開了前方的反光錐筒。
車速減緩,懸在胸腔的心髒也落回原處,他冷靜下來,再次意識一個事實—他失去了鄭叮叮。
明明有那麼多的時間,明明就可以早點和她說清楚,明明就可以……偏偏直到今日,不,准確說是剛才被鄭叮叮拒絕的瞬間,他才清醒,深刻地意識到自己失去了什麼,且永遠無法追回。
至親的離世,令他過早地接觸世態炎涼,又因為本身的優秀,才華鋒芒畢露,他在學生時代就遭受到明裡暗裡的排擠和掣肘,慢慢地,他成為一個謙遜有禮,懂分寸,知進退的大男生,永遠的面如春風,笑容和淡,實則豎起層層心防,不再相信任何人。
其實他不是刻意忽視鄭叮叮的存在,而是忽視自己內心的感情需求,因為害怕再次受到傷害,也因為不敢相信有人會無條件地對他好,他一直沒有去回應鄭叮叮的感情,潛意識裡認為和她以朋友的模式相處下去是最好的,這樣就不用去面對感情中尖銳,犀利,有風險的核心。
他是自私的嗎?也許是的,他默認了。
就如同他不顧溫母的跪地相求,直言自己不會再對溫梓馨負責,最後溫母紅著眼睛,一字字地詰問他:「陳珣,你這樣自私,沒有良心,不怕以後遭受報應?」
他沒有解釋,掙脫了溫母的糾纏,徑直離去,甚至拒聽任何一通私人電話;工作之余,他將自己關在房間裡,醫院那邊更是再沒去過一次。
如此撇清和溫梓馨的關系也不全是為了鄭叮叮,也有一部分是因為他累了。
很多事情的發展超出他的計劃、他的掌控,很多東西正急速地從他手裡流走。
他的人生從沒有像現在這樣茫然,不知所措。
他想自己應該將工作和生活做個調整,當然也包括感情。
今晚是他最後一次嘗試,他沖動地買下了戒指,准備了一車廂的玫瑰,只為了去爭取一個女人。
結果是,他依舊被拒絕。
當戒指掉在地上時,鄭叮叮彎下腰,親自撿起來遞還給他,認真,鄭重地說:「陳珣,我不可能答應你,因為我已經有了結婚的對象,我和他認定了彼此,不會再改變。」
如此果斷,堅決的拒絕讓他無話可說,他甚至沒有機會打開後車廂,讓她欣賞那滿滿的紅玫瑰。
願賭服輸,來之前他就做好了一切准備,聽到她的答案他點了點頭,對她微笑:「好,我知道了,叮叮,我祝你幸福。」
然後他捏緊掌心裡的那枚戒指,轉身回到車上,啟動車子,迅速離開,從頭到尾沒有一秒鍾的遲疑。
既然輸了,他就要做一個光明磊落的輸者,此後離開她的生活,不會再騷擾她。
車速越來越慢,不知不覺中,車子莫名地停在一條僻靜的小路口。
陳珣鬆開方向盤,雙眸凝視前方,很久很久後,他像是一個凝固的雕塑,連表情都紋絲不動。
不是認輸了嗎?為什麼胸口空空的,像是被人挖走了最重要的東西?
他從來沒有這樣陌生的體會,像是又回到了雙親離世的那一年,孤獨又茫然。
*
「九月份去美國紐約外科醫院進修的名額下來了,我們外科分到了一個,經過各項綜合評估,你名列前茅,是最有資格得此殊榮的。」外科榮主任說完話,拿起茶杯喝了口水。
坐在對面的寧為謹放下手裡的申請報表,面色波瀾不起,幾乎沒有作一秒鍾的考慮就開口直言:「謝謝榮主任的照顧,不過我因為個人問題決定放棄這次進修的名額。」
榮主任一怔,放下茶杯,皺著眉頭看寧為謹:「你要放棄?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你將去的是美國最好的外科醫院,接觸最先進的設備,最成熟的技術和最資深的老專家,還有很多罕見的病種……這是人人都求之不得的,你怎麼會想著放棄?」
「我有個人原因。」寧為謹說,「我快結婚了。」
榮主任輕笑:「我還當是什麼了不起的原因呢,不就是結婚嗎,這和去美國進修沒沖突,進修時間只有十一個月,又不是十一年,等你進修回來再風風光光地結婚不是更好嗎?」
「我很可能等不及。」寧為謹平靜地說,「謝謝榮主任您的好意。」
「不會吧?我們科室的寧為謹會為了兒女情長的事情耽誤前程?我以為任何人都會因為私事影響工作,唯獨你不會,沒想到我竟然會看走眼。」榮主任一邊笑著揶揄,一邊執著地看著寧為謹,「不過我告訴你,你這個決定是錯誤的,結婚什麼時候都可以,但這個機會也許只有一次,你自己再認真地權衡一下。」
「我已經考慮得很清楚,我放棄這個名額,將機會讓給其他優秀的醫生。」
寧為謹說完站起身,再次和榮主任說了聲謝謝,轉身離開主任辦公室。
正是午餐的時間,寧為謹回辦公室換下白袍,然後下樓去醫院食堂。
寧為謹快步走出住院部,身後傳來一道急促的聲音。
「寧師兄。」
舒怡然小跑地追了上來,和寧為謹並排並,輕聲地試探:「我聽說你們科室進修的名額下來了,輪綜合評估,最有資格爭取到名額的一定是你的,對吧?」
寧為謹腳步一停,側過頭看舒怡然緊張又期待的神色,而後淡淡地收回目光:「優秀的人很多,沒有一定是誰的這個道理。」
他說完邁著長腿往前走。
舒怡然停在原地,對他的話有些琢磨不透,按理說論資格,誰比寧為謹更有資格?他又是一個將工作看做第一的學術派,得到名額絕不會放棄,提及這事他應該勝券在握才是,怎麼表情這麼淡漠?
舒怡然莫名地有些擔心了,為了得到急診科唯一的進修名額,她特地拜托父親和院長做了工作,不出意外的話,急診科唯一的名額只可能是她的,但如果寧為謹那邊和她預期的情況不符,她得到這個名額又有什麼意義呢?
傍晚,寧為謹下了班開車去接鄭叮叮,鄭叮叮上車後大喊肚子好餓。
寧為謹從身側拿過一個紙袋,遞給鄭叮叮。
「栗蓉酥?!」鄭叮叮驚喜地喊出來,「你怎麼知道我現在最想吃這個!」
「路過的時候順便買的。」
「竟然還是熱的。」鄭叮叮笑嘻嘻地取出一個,狠狠咬了口,熱乎乎的栗蓉餡溢滿齒間,滿足感躍然升騰,她不由得感慨,「肚子餓的時候能吃到熱乎乎的栗蓉酥真的太幸福了。」
「你也太容易知足了吧。」
「容易知足的人會比較快樂。」鄭叮叮吮了吮手指。
寧為謹瞟了鄭叮叮一眼,若有所思:「看來你挺好養的。」
「你說什麼?」鄭叮叮轉過頭來。
「沒什麼。」寧為謹淡定地略過自己心頭浮現的念頭。
「對了,我們去哪裡吃飯啊?」
「去我家。」寧為謹說,「有人掌勺做大餐。」
「你妹妹?」
「嗯,她今天正式和實習單位簽約,開心得不行,下午去超市買了很多菜,請你一塊慶祝。」
「好啊。」鄭叮叮笑,「終於可以嘗一嘗璇璇的廚藝了。」
寧為璇在超市采購了很多新鮮食材,准備吃鍋物,鄭叮叮看著大理石台面上鮮活的雪蟹,蛤蜊,扇貝,豐腴的雪花牛肉,羊羔肉,誘人的蝦滑,鮑魚滑,真鯛魚頭,不禁贊歎:「這也太豐盛了吧?」
系著史努比圍裙的寧為璇一邊持勺舀湯,一邊笑著說:「為了招待未來的嫂子,我當然要好好表現。」
鄭叮叮有些臉紅,不自覺地別扭起來:「什麼嫂子啊?」
「我都知道啦,哥給你買了戒指,你已經收下了,等於默認了和他的未來關系。」
鄭叮叮輕輕摸了摸鼻子,這一回她沒有否認。
「說真的,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覺得特別有眼緣,莫名地對你有好感,你願意嫁給我哥,除了他,最開心的就是我啦。」
「我也很喜歡你。」鄭叮叮伸手摸了摸寧為璇可愛的波波頭,「你長得可愛,性格也可愛,完全不像是寧為謹的妹妹。」
寧為謹那個面癱,傲嬌,高冷的教授竟然會有這樣可愛,活潑,坦率的妹妹。
「對啊,有時候我自己都懷疑和他是不是同一個肚子生出的,不過呢,媽媽很早就和我說,其實我性格中的某部分和他一模一樣,面對某些問題不會妥協,還特別愛較真,甚至有時候我比他更嚴重點。」
「真的?」
「真的。」寧為璇又笑了,「所以我現在提醒你,如果,我說如果哦,以後我和你因為什麼事情吵架,你千萬不要來哄我,也不要來求和,就晾我幾天,幾天後我就會自己想通的。」
「這點也和寧為謹一樣?」
「當然!」寧為璇提醒鄭叮叮,「叮叮,我和你說,你以後如果和他吵架了,千萬不能哄著他,求著他,你那樣做了,他下一次就會變本加厲的,你應該不理他,晾著他,他就會自己琢磨,反省,然後屁顛顛地來找你,懂嗎?」
「真的假的?」鄭叮叮好奇。
「你想啊,如果他一鬧脾氣,你就急著去哄他,求他,日子長了,他的自我感覺越來越好,更不可一世了,而你的地位則越來越低,只有被他欺壓的份。」
「……」好像有點道理。
「對付他這樣悶騷臭屁的傲嬌貨,必須講究策略。」
鄭叮叮鄭重地點了點頭。
「你們在說什麼?」寧為謹突然走進廚房,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
「沒什麼。」鄭叮叮立刻否認。
寧為璇偷笑。
寧為謹知道她們在說他的壞話,但沒作計較,他直接拉過鄭叮叮的手腕:「你是客人,這些不需要你動手,再者廚房油煙味大,會沾在衣服上的,我現在帶你去我的房間。」
他說完就帶「自己的所有物」出去,避開了寧為璇的「洗腦術」,寧為璇在心裡暗罵他不要臉。
經過一個多小時,電鍋擺在客廳的圓桌上,所有處理好的食材被整齊地擱在盤子裡,寧為璇正在開葡萄酒,客廳的座機電話響起,她放下開瓶器,快步走去接電話,「喂」了一聲後,她原本洋溢笑意的臉徹底黯淡下去。
掛下電話,寧為璇就呆呆地坐在沙發上。
正從二樓下來的鄭叮叮和寧為謹見狀,一個神色微變,一個沒有說話。
「璇璇,你怎麼了?」鄭叮叮趕緊走過去,坐到寧為璇身邊,伸手攬住她的肩膀,「臉色突然這麼差?」
「張叔叔說爸爸他下個月就要和那個女人領證了,希望我能理解,不要再和他鬧脾氣……可我憑什麼要理解啊……」寧為璇的聲音沒有情緒,「怎麼會那麼快……不應該是那樣,不能是那樣的,那媽媽怎麼辦,我要和媽媽在一起……」
鄭叮叮聞言心一驚,卻不知道怎麼安慰寧為璇。
寧為謹走過去,停在寧為璇面前,垂眸看著她沮喪的腦袋,沉聲說:「我以為你已經接受了這個事實。」
寧為璇突地抬頭,眼眶濕潤,氣惱得漲紅了臉:「我為什麼要接受!」
「你不接受還能怎麼樣呢?」寧為謹面色沉靜,黑眸清銳,無情道,「你又能改變什麼呢?」
寧為璇語塞。
「既然什麼都不能改變,最好的方式就是接受這個事實。」
「我不想接受,也不要接受!我討厭你這樣說話!你不是我大哥!」寧為璇突然起身,用力推開寧為謹,蹦蹦蹦地跑上樓去。
「你為什麼這樣和她說話?」鄭叮叮蹙眉,「有你這樣做大哥的嗎?」
「我說的不對?她早就是成年人了,應該有思想准備接受一切變故,包括那些不喜歡,不願意,不期待發生的事情。」
鄭叮叮站起來,伸手拍了拍寧為謹的額頭,順便瞪他一眼:「不是人人都能和你一樣遇到任何事情都保持冷靜,理智,璇璇還是個小女孩,我在她這個年齡也和她一樣,遇到不開心的事情就會情緒低落,這很正常的好不好?何況她可是你唯一的妹妹,你溫柔地安慰她幾句,哄哄她怎麼了?又不會少你一塊肉。」
「我會安慰她,也會照顧她。」寧為謹目光篤定,「但是我完全不希望她一直陷在這件事上不可自拔。」
鄭叮叮歎氣:「算了,你真是沒情商,我上去哄她。」
鄭叮叮說完立刻上樓,寧為謹留在原地,目光一寸寸地深刻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