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從y市到h市的直達列車已經滿票,寧為謹轉車抵達h市已經是隔天早晨七點四十分,他在火車站的停車場取回車,沒有返回天水苑的住處,而是直接開車去醫院。
趕到醫院的時候已經超過八點,外科病房已經是一片忙碌的景象,走廊兩邊加滿了臨時病床,呼叫鈴聲此起彼伏,端著器械托盤的護士來來往往,耳畔隱約聽到病人的□□聲和家屬的哭泣聲。
寧為謹剛從換衣室出來,穿著綠色無菌衣,戴著口罩的何醫生正步履匆匆走向直通手術室的電梯,余光瞟見寧為謹,立刻停下腳步,輕聲提醒他:「榮主任他正在醫生辦公室。」
寧為謹微微點頭。
何醫生疲憊地歎氣:「你得有點心裡准備,他老人家不知吃了什麼火藥,早晨對著所有人發了一通大脾氣。」
「好,我知道了。」
何醫生沒時間多逗留,匆匆提點了寧為謹兩句便趕去手術室了,寧為謹徑直走向醫生辦公室。
榮主任正坐在醫生辦公室中央的那張會議桌後,低頭認真,嚴謹地檢查某份病程記錄,神情非常凝肅。
「榮主任。」寧為謹出聲,然後走了進去。
榮主任慢悠悠地抬頭,見是寧為謹,摘下鼻梁上的眼鏡擱在一邊,聲音覆蓋上一層濃濃的不悅:「聽說你請假兩天回去處理私人的事情?怎麼,現在處理好了嗎?」
「一切都處理好了,現在已經沒有任何問題。」寧為謹說。
「是嗎?」 榮主任精銳的雙眸盯著寧為謹,「方便告訴我你究竟發生了什麼要緊的事情,需要亟不可待地讓實習生訂了一張去y市的火車票?」
寧為謹沉默。
「你難道不清楚這兩天我們科室忙成怎麼一個樣子了嗎?連手術台都缺人手!你竟然在這個時候給我請假!你的請假程序呢?誰允許你只和同事說一聲,連請假條都懶得正式打一張就直接走人,這算什麼玩意!」榮主任伸手拍了拍會議桌,厲聲道,「寧為謹,你不要以為自己有點成就了就能無視醫院的規矩了。無故曠工的後果是什麼你最清楚不過!」
「我很抱歉。」寧為謹平靜地說,「我願意接受一切責罰。」
榮主任繼續盯著寧為謹,突地轉了話鋒,直接問:「我聽說你的女朋友是你的病人,你們是在醫院裡認識的?」
寧為謹的黑眸波瀾無驚,想了想直接承認:「對。」
「你倒是越來越有能耐了,竟然學會對自己的病人下手了。」榮主任冷笑了一下,「我以前怎麼和你說的,不要公私不分,要注意自身影響,尤其是以你的職位和工作性質,切忌和女病人發生什麼醫療之外的糾葛,看來你將我的話完全拋之腦後,很好。」
榮主任連說了幾個「很好」後,拿起茶杯淺酌了一口茶,聲音無溫度:「看來我是管不了你了,你的事情還是要由你父親親自和你談談。」
「我早就成年了,我有能力對自己的所作所為負責,不需要任何人來教我。」
榮主任重重放下茶杯,抬頭看著寧為謹的眼眸劃過一抹濃濃的失望,痛心道:「你自己看看你現在成什麼樣子了?自大,傲慢,浮躁,沒有責任心,執迷情愛忘守本分,連尊師重道都沒有了!你再這樣下去會自毀前程的,你明白嗎?」
「這次是我的錯,我保證沒有下次。」寧為謹垂眸,鄭重地承諾。
「有些錯誤存在一次就完了。」榮主任搖頭,沉聲道,「寧為謹,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近幾個月的表現,我一直沒有開口只是不想造成你的壓力,直到那天你主動放棄我們科室唯一的進修名額我就知道完了,我最擔心的事情發生了,你開始叛逆了,自說自話了,隨心所欲,無心在工作上了!我真的為你感到可惜!我很早就說過你是我見過最有天分,最具才華的外科醫生,在你這個年紀有這份成績很不容易,我希望能和你一起珍視這份成績,繼續努力,開創更好的未來,我一直以為你不會令我失望,但是此刻我開始懷疑自己的眼光了。」
「我很抱歉。」
「你不需要對我抱歉,你應該對自己抱歉。自己回頭看看,你從考上醫科大學到現在,一直走了多少路,付出了多少汗水和心血?現在快而立之年,你偏偏開始糊塗了,竟然為了兒女情長而放棄珍貴的深造機會,你自己想想到底值不值?」榮主任說完擺了擺手,示意自己言盡於此,讓他自己去領悟到底什麼才是最重要的。
寧為謹走回自己的辦公桌,拿上聽診器,叩診錘和醫囑本,轉而去病房。
中午的時候,寧為謹走出住院部,又遇到了舒怡然,舒怡然看見他,立刻小跑過來,攔在他面前,氣喘吁吁地問:「寧師兄,我聽說你主動放棄了這次進修的名額,這是真的還是假的?」
「這是我的私事,和你沒有關系。」寧為謹欲繞開舒怡然而前行。
舒怡然卻伸手牢牢地擋住他,義正言辭道:「也許我是沒有資格來干涉你的決定,但我還是要說,你如果為了一個女人放棄自己的前程實在太不值了,你沒必要非她不可,你……」
「我再說一遍。」寧為謹硬聲截斷了舒怡然的話,雙眸一片疏離和漠然,冷聲道,「這是我自己的事情,和你沒有關系。」
舒怡然面色一僵,緩緩地收回手臂,垂在自己的身側。
寧為謹和她擦身而過。
這一天的忙碌持續到晚上九點,寧為謹開車回到家,坐在沙發上啃蘋果的寧為璇嘟囔:「你昨天又值班啊,怎麼說都不說一聲,還不接電話,連叮叮都找不到你的人,往我這裡打電話了。我說你別總是這樣,一忙起來就顧不上其他的,總這麼屁拽小心叮叮不要你。」
「我和她分手了。」
「分手了,所以你……」卡嚓一聲,寧為璇咬下一大塊果肉,不可置信地看著寧為謹,含糊道,「你說什麼?分手?!」
寧為謹一言不發,徑直走向二樓,寧為璇趕緊跳下沙發,跟著上去,一路嚷嚷「什麼意思啊?你開玩笑的是吧?」,直到寧為謹走進房間,順手關上門,寧為璇的鼻尖和門面輕輕一擦,她終於噤聲,心裡震驚萬分:竟然是真的。
寧為謹將皮夾和手機丟在電腦桌上,余光瞟見手機源源不斷的短信,他遲疑了片刻,片刻後他直接取過手機按下關機鍵。
*
鄭叮叮撥寧為謹的電話,他一直拒絕接聽,改發短信,他也沒有回復。
她的一顆心真正地跌入了谷底,再一次意識到一個現實,寧為謹並不只是生氣,而是對她失望了,他果斷地放棄了她。
短暫的迷茫之後,鄭叮叮收了手,靜坐在床沿,一點點地消化這事。
這是懲罰,也是代價,如果說她完全沒有預料到那一定是假的,只是在那個當下,她照見了他語氣、眼神下潛藏的另一個問題:他其實並不了解她。
他們相處的時間太短,發展太快,感情基礎過於薄弱,一點風吹草動就會打破這個平衡。
就算她不選擇留在這裡,她跟著他回去,她也不知道該怎麼去正視心裡的那點不安,如何面對他,和他相處下去,而他也會存在同樣的問題,他們之間的某些東西已經有了裂痕,回去也只是逃避。
那個當下,她也在賭,賭他給她一次機會,僅僅這一次。她已經和他保證了,等陳珣渡過危險期,她就會回去,繼續過自己的生活,她的以後不會和陳珣有交集,而現在是個嚴重的意外,她留下來沒有其他的目的,只是一份朋友間的支持。
可是他沒有,他提出了分手。
鄭叮叮丟開手機,躺倒在床上,全身像是耗盡了力氣,再沒有一點的能量。
後面的幾天,陳珣的病情有了好轉,鄭叮叮通過和他說話來刺激他,他很明顯地聽到鄭叮叮的聲音,臉部肌肉和四肢都會有強烈的反應,大貓詢就此情況咨詢了羅醫生,羅醫生聞言表揚了鄭叮叮,微笑地說:「顯然他很聽你的話,你的聲音可以給你神經系統有效刺激,激活身體的條件反射,有一定的促醒作用。」
因為陳珣的淤血位置不好,壓迫了一條重要的腦神經,手術有風險,入院後一直采用非手術治療,但遲遲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羅醫生說如果還是持續這樣的狀態,還是需要考慮手術治療。
大貓思慮了一天後決定答應羅醫生的手術方案。
「我想這也是老大的意志選擇,他一向是個敢冒風險的男人,他不會允許自己一直躺在床上睜不開眼睛。」
鄭叮叮緩緩點了點頭,據她了解,陳珣的確如大貓所說的那樣敢冒險,敢嘗試,有著比一般人強烈百倍的自尊心,如果一直這樣下去,最直接痛苦的是陳珣本人。
陳珣手術前一天,鄭叮叮陪他說了一些話,大致是一些加油打氣的台詞,當探視時間結束,陳珣握著她的手卻沒有鬆開,她停頓了一下,垂眸看著他緊緊攥著她,不鬆開的手,明白他是什麼意思,低聲說:「加油,撐下去。你會好起來的。」
陳珣緩緩鬆開了手,鄭叮叮看著短短幾天,迅速消瘦了十天的陳珣,神色凝重而悲哀。
任何人親眼目睹這樣的生命逐漸失去活力,連眼皮都無法動彈,都會感到唏噓,觸發對生命本能的敬畏和憐憫,何況是她認識了十年的人。此刻,她的腦海裡也迅速竄過很多念頭,包括最可怕的風險—死亡。
「我知道你在害怕什麼,但我想說,我相信結果會是好的,就如同這個世界一直有黑暗,也有光明,而我一直選擇去看光明的一面,我想你也會和我一樣。」
鄭叮叮緩緩而鄭重地說。
陳珣的手術很成功,淤血消除得乾淨,但神經損傷已經造成,依舊處於昏迷狀態。
期間,他睜開過一次眼睛,是在鄭叮叮和他說話的時候,他費力開啟眼皮,露出一條細微的縫隙,他看不到鄭叮叮的臉,卻能看見眼前那團溫暖,明淨的氣息是她,是她將他從那無盡的黑暗中拉了回來,如果不是她,他很有可能任由那猙獰的死亡漩渦無止境地吞沒。
他很想立刻睜開眼睛對她說一聲謝謝,還有一句簡單又直接的抱歉,但他無能為力。
大貓對陳珣恢復情況欣喜萬分,而鄭叮叮按承諾,守到陳珣渡過急性危險期的這一天,她要離開這裡回h市。
大貓沉默了許久,然後扯出一抹笑:「好,你回去吧,我送你上火車,放心,他這裡我會照看的。」
班次是隔天早晨從y市回h市的第一趟列車。
大貓送鄭叮叮走上月台,態度真摯地向她道謝。
「叮叮,我不知道該怎麼謝你,謝謝你為老大做了這麼多,如果沒有你,也許他撐不過去。」
「你不用謝我。」鄭叮叮平靜地說,「其實換作其他人,我也會這麼做。」
大貓沉默,不再多言,他已經很清楚鄭叮叮留下來支持陳珣並不是因為個人感情,她在陳珣病床前說的所有話都不帶半點兒女情長,她只是純粹地支持他,給他加油打氣。
這只是她的正義,本能和道德,總之無關其他的。
列車准時抵達y站,鄭叮叮拎著包上了車,告別了y市,回歸自己的生活軌跡。
只是她必須接受一個現實,她這一次的選擇徹底影響了她和寧為謹的感情發展。
這些日子,她發給寧為謹幾百條的長短信,完全的石沉大海。
寧為謹說到做到,沒有再給她機會讓她聯系到他。
雖然她明白他的決意,但她依舊想再嘗試一次,不顧成敗。
鄭叮叮下火車的時候已經是暮色時分,剛下過雷陣雨的h市帶著一股涼涼的濕意,她打車去了第一人民醫院,想親自找寧為謹對他說清楚。
不巧的是,乳腺外科的醫生辦公室只有一名實習生,鄭叮叮問他寧為謹在哪裡,他敷衍地說:「他們全部都在手術室。」
「那大概需要多久才能出來?」
新來的實習生頭也不抬,敷衍地回答:「這很難說,要看手術進展得如何,也許會到凌晨也說不定,你是病人家屬吧?有什麼要找醫生談的等明天吧。」
鄭叮叮打算去樓下等寧為謹下手術台,坐電梯下去的時候肚子咕嚕嚕地叫出來,她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今天一整天都沒吃過什麼東西,剛才在火車上也只吃了半碗泡面,導致現在有些頭昏眼花。
鄭叮叮跑到醫院對面的便利店買了奶茶和茶葉蛋,正出來的時候卻撞上一個人。
正是穿著便服的舒怡然。
舒怡然看到鄭叮叮的剎那,眼眸閃過一點詫異,隨即而來的是很自然的嫌惡。
鄭叮叮不打算和她多說什麼,繞開就走,剛下台階,卻聽到舒怡然冷靜的聲音:
「寧師兄九月要去進修的事情,你知道了吧。」
鄭叮叮止步,轉過身來,反問舒怡然:「什麼進修?」
「你真不知道?那就我告訴你,這次進修的地方是紐約最好的外科醫院,千載難逢的機會,大家都擠破了腦袋去搶名額,而寧師兄卻拱手讓人,你說這奇怪不奇怪?」舒怡然嘴角帶著嘲弄的笑,投向鄭叮叮的眼神凜冽、犀利,「幫他爭取名額的科室主任,也就是他當年的導師,是一步步帶他上來的,現在已經對他失望透頂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他自己不要前程了,誰能幫得上忙?只是可惜了他的天分和才華。」
鄭叮叮驚愕。
「知道為什麼大家都喜歡他,甚至願意無條件地接受他孤傲,清冷的性格嗎?」舒怡然說,「很簡單,因為他是個天才,所以大家會讓著他。如果有一天他不是了,他失去了那層光輝和榮耀,大家會立刻討厭他,你信不信?醫院沒有你想象的那麼神聖,和善,醫院這個地方比其他任何地方都要現實,捧高踩低這樣的事情每時每刻都在發生。」
「你想說什麼?」鄭叮叮反問。
舒怡然撇嘴一笑:「你不會聽不懂吧,還是裝傻呢?你根本就不了解他,你也沒有能力幫助他,支持他。你根本沒有資格待在他的身邊,你的存在只會給他添加一層厚重、平庸的色彩,將他從一個神壇拉至一個庸俗不堪的沼澤。哦,也許還有一個,你會影響他的清譽,畢竟有誰不清楚你和他最早不過是醫生和患者之間的關系罷了。」
……
鄭叮叮在醫院門口匆匆吃完了點心,取出手機看了看時間,已經很晚了,她不清楚寧為謹有沒有下手術台,有些話她必須在今晚和寧為謹說清楚。
她等了很久很久,夜色一點點暗下去,永無止境似地暗下去。等待的途中她一直撥電話給寧為謹,不知撥到第幾個的時候,終於不是關機的提示,而是熟悉的旋律,她的心瞬間提到了胸口,只希望寧為謹在下一秒接起電話。
只不過,直到旋律到了盡頭,寧為謹還是沒有接起。
鄭叮叮移開手機,木然中再次明白了一個事實,他的確在徹底拒絕她。
果不其然,她再撥過去,鈴聲響了六秒,就出現了語音提示。是他禮貌拒聽後將她的電話轉移了。
和對待其他女人一模一樣,當寧為謹不打算給你機會的時候,你再去嘗試也無濟於事。
這幾天,所有的電話,幾百條的長短信,全部沒有回應,這些還不足以證明這個事實嗎?何況,那日他離開之前就和她說清楚:她已經恢復自由,以後他不會干涉她,同樣的,讓她也別再聯系他。
鄭叮叮終於認了潛意識裡的這個結果,將手機塞回口袋,挪動沉重的腳步,走去另一個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