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帶來的,不止是美景,還有災禍。
上京去漠北,山高路遠,遙遙千里,快馬加鞭來回也要月餘,普通的客運及貨運通常會經水路,先至江北的臨河縣鎮,再換車馬北上。
江北,岫水縣縣衙府邸,滿臉皺紋的章縣令正躺在第七房小妾的肚皮上,吃著水晶葡萄,讓俏麗丫鬟替他捏著腿,鎚著肩,聽漂亮女先兒唱曲子,美滋滋地策劃者未來。
他已在這小窮縣城做父母官足足三年多,任期即將結束,可他有點捨不得離開這山高皇帝遠,油水豐厚的好地方,幸好朝中有人撐腰,好好活動活動,如果升不了官,至少也要調去附近縣城。
人生得意須盡歡。
美酒、美食、美女,逍遙一世,別無所求。
章縣令搖頭晃腦地感嘆著,將手伸入佳人懷中,狠狠捏了把,引得她低聲嗤惱,不由呵呵大笑,腦子裡卻想起昨天經過岫水縣去古陀山,投宿驛站的那行官員女眷。聽說是邊關柳將軍的侄女,年方二九,長得花容月貌,比天上的仙女還要美上三分。聽服侍她的驛站婆子們嚼舌根,說這位仙女般得姑娘,竟是要去去古陀山的妙蓮庵出家為尼。
妙蓮庵是貴族女子出家的地方,多半是丈夫死後,不受寵的妾室,或是犯了錯的閨秀和太太,在那裡青燈古佛,了此一生。
那麼年輕,那麼美貌的人兒,為何如此命苦呢?
真是天妒紅顏啊!
要不是美人兒背後的關係太硬,實在惹不起,他立刻搶回來當菩薩供起,抱著天天疼。
章縣令想得口水都流了兩滴,只恨沒機會下手。
服侍他的白氏是個妙人兒,見他心猿意馬,立即討好道:「大爺,你想要柳姑娘也不難。」
章縣令「呸」了她一口,若是幾十年前剛中進士,風華正茂時也罷了,現在都五十好幾的老頭了,他再自戀也不會覺得嬌滴滴的大美人會看上自己。
白氏笑道:「你不是還有個二十歲的庶子,長得英俊灑脫,才華出眾,尚未婚配嗎?他前陣子還中了秀才,和柳姑娘正是天造地設的一雙。料想柳姑娘要出家,也是被逼的,若是能得個俊俏郎君青睞,怎會不心動?」
「胡扯!」章縣令狠狠訓斥兩句,心裡卻有些意動,他庶子的長相確實拿得出手,說話做事很討人歡心,明面上風評甚佳,除了平生只好男風外,沒什麼大缺陷。柳姑娘無父無母,八成是教養不良,風流放蕩,德性有虧,惹家門憎厭,所以讓她出家贖罪。若讓兒子出面勾搭,騙娶進門,待東窗事發,生米已成熟飯,美人兒獨守空閨寂寞,做公公的去寂慰一二,也是情理所在啊。
章縣令越想越美,彷彿美人兒已經到手,趕緊撲倒白氏瀉火。
門外傳來瘋狂的嘶喊聲:「老爺!不好了!不好了!」
章縣令怒極,光著身子從床上跳起來,推開丫鬟,和衣而出,狠狠踹了來人一腳,罵道:「什麼不好了?你老爺好得很!」
被踹到的衙役姓李,是衙役裡的小頭頭,他連滾帶爬,顧不得疼痛,帶著泥巴和雨水,夢遊似地撲了回來,跪在地上,紅著眼叫:「老爺,漠河決堤了!」
「什……什麼?!」章縣令驚呆了。
衙役語無倫次道:「天天都下大雨,漠河河水的水位一直再漲,前些日子巡視時報過,說大堤有缺口。老爺你在屋裡忙,說不要緊,不會決堤的,今天漠河的大堤就崩了,河水沖進來,捲了好幾個村莊,李莊、陳莊、莫莊、林莊……田都淹了,人……人都給捲走了,死了,全死了!
「死……死了?」章縣令一屁股坐在地板上,面如死灰。
連日來的大雨,將快成熟的莊稼全毀了。
朝廷雖下了減稅令,可該收的稅賦還是少不了多少。
岫水縣是交通要道,物質充裕些,也撐不住糧價飛漲,一日三變,周邊城鎮來的流民漸漸湧來,在街頭晃蕩,四處乞討,治安有些混亂。
可是,這種無法預料的天災,和就快離任的縣太爺,有什麼關係呢?
千里做官只為財。
他歡喜地上旨請求賑災,準備再發筆橫財。順便讓衙役們四處收稅,務必要在他離開前把所有積欠的稅款和罰金收足,部分上繳國庫,讓政績完美,部分上繳私庫,讓錢包鼓鼓。
衙役們憋著一肚子氣,冒著大雨,上山下鄉,到處找錢。
李莊地勢低窪,被淹得最嚴重,幾乎顆粒無收,都靠存糧過日子,只等朝廷賑災,哪裡還有錢交人頭稅?村裡到處都是哭哭啼啼的大姑娘小媳婦,看得衙役們也挺不忍,面上卻不敢表現出來。這樣的年景,若是惹惱縣太爺,丟了飯碗,哭啼的就是他們家媳婦閨女了,於是只好硬著心腸,罵罵咧咧地到處翻箱倒櫃,抓雞揍狗,好歹湊齊了大部分。
李老三被砸了院子後,站在門口破口大罵:「你們這群對著該天殺的章無德搖尾巴的走狗!你們生兒子沒屁眼!斷子絕孫!你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李衙役聽得大怒,正準備過去踹上兩腳,讓他老實點。
忽然腳下有微微震動,平地一聲雷響,震得耳朵嗡嗡作響。
嚇得他往後跳了兩步,緊張看向天空,心裡念叨著:雷公要劈就劈章無德去,咱是無辜的……
兄弟們見他這副熊樣,都笑話他沒膽。
他總覺得不對勁,往周圍多看了兩眼。
烏黑的天空,壓抑得像口棺材,漠河河水像發瘋的巨龍直衝過來,喘息之間,便淹沒田地,蓋過他們的膝蓋,掀翻了村口停著的牛車,將幾百斤的老黃牛衝上半空,瞬間消失無影無蹤。
「天啊!是漠河決堤了!」
漫無邊際的恐怖捲上每個人的心頭,再也沒有人哭泣、痛罵、訓斥、囂張,回過神來,母親抱過孩子,父親背起老人,丟下房子、財物,用這輩子最快的速度,瘋狂往高處跑。
「媽媽!等等我!我跑不動!媽媽!」幼小孩子摔倒在地上,稚嫩的哭泣淹沒在絕望的尖叫聲中,然後永遠消失在洪水裡。「相公,你帶著孩子跑,別回頭。」 婦女扭傷了腳腕,瘋狂衝著男人大喊,這是她今生今世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比起水流移動的速度,人類奔跑的速度是那麼的緩慢。
除了極少數的幸運兒,死亡只是早晚的事情。
「救命!」
「救救我!」
「爸爸!媽媽!」
爬上房屋的,屋頂承受不住水流的衝擊,很快塌陷,爬上大樹的,和大樹一起被淹沒。無數的手在水中沉浮,掙扎,不知衝往何方。
村前愛俏的少女,垂垂老朽,健壯漢子,美貌少婦,鄉里鄉親,姑嫂兄弟,有仇的,有親的,統統已經不再重要,剛剛還在笑鬧哭罵的鮮活人命,變成一具具冰冷的屍體。
良田、房屋、道路、橋樑、河流皆化作一片汪洋。
最後,所有的哭喊聲都安靜下來,只有天上的飛鳥,展開翅膀,在半空中盤旋,悲慼地啼鳴著失去的巢穴。
李衙役動作最快,幸運地搶到來時騎的馬匹,丟下眾人,瘋狂地往山上跑去。當馬匹被捲走時,他已到達較高的位置,抱住最高的大樹,牢牢抱緊,憋住呼吸,待水流的力量過後,迅速爬到沒被淹沒的樹尖,總算逃出生天,待水勢緩和後,找了個飄過的木盆,冒險游回來報告。
十三個村莊被淹沒,死亡六千四百人,一萬七千人流離失所。
唯岫水縣城及周邊幾個村莊地處較高,倖免於難。
「完了,全完了……」章縣令彷彿老了二十歲,跪坐在地上,渾身發抖。抱著腦袋,哭得眼淚鼻涕全流出來。岫水縣的大堤是他主持修建的,從中飽了不少私囊。前陣子衙役來報大堤有裂縫,他正忙著哄小妾開心,沒留神聽。怎料一時不察,竟闖出如此潑天大禍?
蒲師爺匆匆趕到,視察環境,急忙開設粥場,安撫災民,然後回衙門見縣令,扶起癱軟的他,果斷道:「縣老爺,別急。」
章縣令彷彿看到救星似地抓住他,哭道:「那修大堤的銀子你也有拿,咱們是一條繩上的螞蚱,誰也別想跑。」
「縣老爺,你過慮了,」蒲師爺冷靜道:「天下萬物皆有極限,岫水縣位於江邊,地勢不好,又連續下了兩個月的雨,水位過高,任何大堤都無力回天,怎會是修建問題?」
章縣令聞言,不嚎了,拍拍大腿道:「是啊!咱們這裡水大,大堤也擋不住!可……可是裂縫……」
蒲師爺問:「誰知道大堤有裂縫?」
章縣令:「去巡查的幾個衙役。」
蒲師爺轉轉眼珠,再問:「衙役不是都被水沖走,殉職了嗎?留下的那個李衙役也給嚇瘋了,瘋子就愛說胡話,縣老爺你應該好好給些銀子,安慰一下,讓他好好養病。」
「都是那群衙役怕擔責任,說胡話,把本老爺也攪糊塗了,他們這群偷懶躲閒,玩忽職守的廢物,什麼時候報告過大堤有裂縫?簡直荒謬!」章縣令神色漸漸恢復了自信,所有的事情還在掌控之中。他在大堂上走了幾步,忽然想起一事,問,「驛站情況怎麼樣?柳美……柳姑娘沒事嗎?」
蒲師爺微微搖頭:「驛站也在低窪處,人全部沖走了,怕是凶多吉少。」
章縣令嘆息:「可惜了一個絕色佳人。」
蒲師爺問:「要報告柳將軍和葉將軍嗎?聽說葉將軍外號是活閻王,如果她生氣……」
章縣令拂袖道:「荒唐!官員家眷來訪,何曾輪到我縣太爺親自去接待?誰知道驛站來過什麼柳姑娘楊姑娘的?就算來了,關我屁事啊?我好端端的正人君子,能去關心人家小姑娘嗎?何況現在生不見人死不見屍,說不準他們早走了,在其他縣城遇到大水、山賊、流寇什麼也是有的。怎知道一定是在我這裡的出事?」
蒲師爺謹慎問:「縣太爺的意思是?」
章縣令不耐煩地揮手道:「現在到處都是災情,衙役都死得差不多了,事務繁忙,我心堪憂,快快上報朝廷賑災才是要緊事,別的事什麼都不知道。哎呀,也不知道胡丞相的家人在城中有沒有受驚,來人,備轎……」
蒲師爺會意,照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