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諾皇子畢竟是東夏難得的軍事高手,他用最短的時間分析清利弊,做準確決斷。雖然東夏軍隊折兵損將,損失慘重,幸未動刀根骨,在吳將軍的追擊下,又丟下兩千多具屍體,含恨退至通陽城,閉門守城不出。葉昭逆轉了攻守局勢,大獲全勝,卻悄悄地捂了捂小腹,她咬緊牙關,白著臉,拳頭緊了又緊,忍痛命孫副將帶斥候隊及前鋒騎兵先行,自己帶大軍稍事整頓,駐紮青陽鎮外。
所幸她膚色較黑,兼眾人被勝利的喜悅沖暈頭,敲鑼打鼓地搬敵軍丟下的軍糧,救治傷員,並未注意主帥申請的不對勁。
葉昭井井有條地安排完所有事項,進入帳篷,斜斜坐下,發現褻褲染上血水,不太像往日癸水來時的情景,心下存疑,本想忍忍再看,忽想起臨行前玉瑾千叮萬囑,說她體寒,為了早日康復懷上孩子,不准睡雪地,不准喝涼水,對這種事更要謹慎對待。她猶豫片刻,終於喚來秋水,吩咐:「叫軍醫來。」
秋水也是個傻的,愣愣地上下打量:「將軍,你受傷了?傷在哪?」
葉昭想了很久,想不出理由,板著臉說:「少廢話,讓你叫就叫,隨便抓個就好,別驚動大家。」
秋水給她瞪得一激靈,急忙溜去軍醫蹲的帳篷。
每逢戰事結束後,都有大批大批的傷員,腸穿肚爛的,斷手斷腳的,多嚴重的都有。全部軍醫都忙的慌,他們說話是嚷的,走路都是帶風的,眼神是不看人的,秋水謹記將軍的吩咐,不敢高聲叫喊,讓別人知道主帥受傷,便在旁邊左看看右看看,好不容易看見個略閒下來的年輕軍醫,便衝過去,摀住他的嘴,直接拖去旁邊,嚴肅道:「收拾好東西,跟我去見主帥。」
所有將士都在討論葉將軍武功蓋世,打仗虎虎生威,別說受傷,半點油皮都沒刮破,真乃天人。可憐的軍醫想了想召見理由,哭了:「姑奶奶饒命啊!上次偷偷賭錢是李家老四帶的頭……」
「誰和你說這個!」秋水一巴掌打去他腦袋上,神秘莫測道,「將軍受傷了。」
「啊?」軍醫張大嘴,「沒聽說啊。」全軍隊都知道,葉將軍打仗從不看軍醫,小毛病自己胡亂上點藥調理,唯一一次傷到背部嚴重了,也是軍師加兩個親兵處理的。如今找上門來,說明……
秋水更神秘地說,「暗傷!」然後又自作聰明分析道:「肯定問題大了!我看見將軍換下來的褲子上都是血呢!咱們偷偷來,偷偷治,千萬別給人知道,免得影響軍心。」
「好!好!好!」能給葉將軍看病,是難得一遇的榮耀,將來好說嘴!年輕軍醫亢奮得渾身顫抖。他磨掌擦拳,抱起藥箱,一馬當先衝出門外,邊跑邊拍胸脯對小姑娘炫耀,「別看我年輕,我父親可是大名鼎鼎的王一手,我八歲就跟他學醫,在軍營長大,最擅長皮肉傷診治,砍腿斷手,無所不能!軍裡大夫的醫術,他認了老大,我就是老二!」
秋水聽見他的烏鴉嘴,只恨不得再揍兩巴掌。
兩人衝進主帥帳,卻見地上丟著個開封的小錦囊袋,上面工工整整地寫著「瑾」字。葉昭左手拿著個毯子,右拿著張寫滿字的小布條,一邊看一邊嘀咕:「先要保暖,再喝雞蛋當歸薑湯,喝紅糖水,真麻煩……」
小王軍醫放下藥箱,匆忙問:「將軍傷哪了?」
秋水收起染血的褻褲,豎起耳朵在旁邊聽。
葉昭伸出手腕,木然道:「大約是內傷,診脈。」
小王軍醫看了她半晌,方伸出手去,放在脈上,左看看右看看,臉色變了又變,忽然跳起身,支支吾吾道:「這脈古古怪怪的,似乎大有問題,看不準,還是叫我爹來吧,他經驗豐富些。」
「我呸!」秋水鄙夷道,「還老二呢!」
小王軍醫想反駁又找不出理由,額上直冒冷汗,硬著頭皮道:「我在軍中多年,從沒看過這樣的脈象,太奇怪了,準是疑難雜症!」
將軍死於戰場上也罷了,要是死於肚子痛就丟人丟大了。
遇到大夫都判斷不了的疾病,葉昭緊張起來,她終於放下面子,不再死撐,讓秋水去將老王軍醫暗地請來。
老王軍醫氣喘呼呼跑來,罵了兩句自家的小兔崽子,然後伸手探脈。探了一會,他不敢置信地看看將軍的臉,視線滑落,看看她的胸,再慢慢往下滑,死死盯著肚子,又按著脈重新探了一番,然後張口結舌,半天說不出話來,神情詭異得就好像見鬼了。
兩個大夫都是這種古怪表情,莫非真是要死了?
秋水給嚇得失神。
葉昭滿臉茫然。
老王軍醫問:「將軍最近癸水可准?」
葉昭,「沒來。」過了一會,她又補充道,「以前打仗的時候也時不時會停一兩個月不來。」
老王軍醫:「將軍最近胃口是否有變化?」
葉昭:「給楊氏她們慣出來的。」
老王軍醫再問:「將軍最近是否時時作嘔?」
葉昭:「暈船。」
老王軍醫:「將軍最近是否胸口脹痛……」
葉昭:「衣服做小了。」
老王軍醫:「將軍最近是否……」
葉昭不耐煩打斷他的話:「有話只管說,少婆婆媽媽!還像個當兵的嗎?!不管是什麼問題,老子受得住,只要能再讓身體撐幾個月,把仗打完,什麼都好。」
「不,將軍是有……」大戰在即,主帥有孕,老王軍醫哭喪著臉,實在不知該報喜還是報憂,「有,有了。」
葉昭還在茫然:「有了什麼?」
老王軍醫還在支吾:「有,有……」
「原來是有喜了!」在旁伺候的小王軍醫醒悟過來,一蹦三尺高,他歡天喜地對秋水炫耀,「我就說那古怪脈象怎麼從未見過!原來是應在這上面了!大妹子,這可不是我學藝不精,而是軍中都只老爺們,什麼時候有過孕婦啊?!嘿!多虧將軍是女人,給咱們見到開天闢地頭一遭……」
「有喜!」秋水尖叫一聲,迅速摀住嘴,不敢吱聲。
葉昭愣愣地看著興奮的兩人,又愣愣地將視線轉回老王軍醫身上,不說話。
老王軍醫肯定地點頭,長長歎了口氣:「將軍這胎有兩個多月了,沒注意保養,差點滑了,所幸老天保佑,還沒出大問題,我給你開兩個方子調理一下,還救得回來。但胎盤已經不穩,再劇烈運動就神仙老子都保不住了。」
葉昭不敢置信地伸出手,摸摸小腹。
她曾無數次和夏玉瑾私下商量過他們的孩子會是什麼模樣,要怎麼教養孩子,也預想懷孕生子會是什麼情景,可真到了得到的那一天,她還是覺得整個人就好像在雲中漫步,飄飄然的,周圍所有東西都如夢般虛幻,不太真實。
比起這夢幻的一刻,亂軍圍攻,在箭雨中穿梭,敵陣裡強攻,和高手過招,刀斧加身算得了什麼?無論任何絕境都能冷靜的她,甚至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來面對眼前發生的這一切。
她真的有孩子了?
夏玉瑾和她的孩子。
小小的生命在腹中孕育,用強烈的嘔吐感向母親證明自己的存在。
殘酷的戰場上,他搖搖欲墜,彷彿轉瞬即逝……
自古以來,隱藏在每個女人骨子裡的天性在慢慢甦醒,取而代之的深切期望。
她猛地意識到,自己不想失去這個來之不易的孩子。她渴望看見像夏玉瑾聰明美貌的孩子,想看見繼承自己身強體壯的孩子,看著他牙牙學語,蹣跚學步,緩緩學跑,跟父親學識字,跟母親學習武,一天天健康長大。她渴望能重組像自己兒時的家庭,父母雙全,兒女健在,家人團聚,每天回家,可以抱著寶寶,重享天倫之樂。
這一切,會比做夢還要幸福。
她想不顧一些,抓住這份幸福。
可是,幸福來的時機不對。
怎麼辦?怎麼辦?
天不怕地不拍的葉昭,生平首次感到了深深的恐懼。
大勝之後,陷入絕望困境。
滿城驍勇,她卻孤獨無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