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東山多地廣,通陽城易守難攻,幾次出擊,無法重創敵人,陷入僵持。葉將軍最近深居簡出,甚少在人前露面,老王軍醫和小王一天三頓飯朝她住的屋子跑,有時路過,還能聞到藥香,難免讓人呼吸亂想,想過後憂心忡忡。
「葉將軍病了吧?」
「不知呢,秋水姑娘的臉色也不太好看。」
「老王軍醫什麼也不肯說也罷了,小王軍醫故意做個高深莫測的神棍模樣,讓人看了就想揍。」
「好,晚上就去揍。」
偷偷聊天的巡邏兵看見遠處行來幾輛馬車,立即停下說話,站直身形,走上前喝道:「哪裡人?做什麼去?」
馬車帶隊的時個圓臉小伙,長相敦厚,看了就討喜,他笑瞇瞇地說,「是南平郡王府送些吃食和衣服給葉將軍。」巡邏兵檢查貨物,卻見都是些尋常藥物,還有厚實皮毛大衣,依舊心存疑惑,不肯放行,盤問不已。
車簾忽然掀開,厚厚的狐皮裘裡伸出兩根白玉般的指頭,夾著塊黃金雕成的令牌和淡青色花箋,黃金令牌灼灼生輝,花箋散發著淡淡清香,圓臉小伙急忙接過東西,塞給巡邏兵道:「這是南平郡王府的令牌和信件,你也知道南平郡王和你家將軍是什麼關係吧?快快放行!」
巡邏兵半信半疑,確認無誤,正欲放行,看見一輛車被護得特別嚴實,又問:「車中何人?要檢查。」
圓臉小伙遲疑:「這個,是郡王派來的……」
話音未落,巡邏兵已掀開車簾,往裡面看了眼。
驚鴻一現,車中是被白狐裘包裹著的瘦削美人,長長的睫毛,憂鬱的眼神,在母豬都是奇缺貨的軍營,更是美得人神共憤。
巡邏兵整個人都酥了半邊,放行後,正值換班,趕緊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低聲討論。
「郡王爺派了個天仙美人給將軍。」
「是服侍將軍的丫鬟吧?畢竟將軍是女人,只有秋水一個親兵不夠用啊。」
「那嬌滴滴的臉蛋,比饅頭還白,捏一把都能滴出水來。」
「誰去將軍那裡當值?艷福不淺啊!」
「多轉幾趟,說不準沒人見我勇猛看上我了……」
「我呸!」
「看不上,說說話也是好的!」
葉昭正在密見白使節,看他帶回來的布條,心下震驚,問:「送信的姑娘,長得什麼模樣。」
白使節謹慎道,「國色天香,一見難忘。」他想了想,又將出使東夏的經過,事無鉅細,統統描述一番,總結,「那位姑娘大概是想托我送信,卻找不到機會,只好兵行險招,故意激怒我,然後動手打人,肢體接觸間,將布條塞入懷中,眾目睽睽之下,倒不易銀器注意,真是智勇雙全的奇女子。可是信號到底是什麼?」
「信號?什麼信號?」葉昭起身踱步,皺眉苦思。
她早已知道柳惜音身陷東夏王族,成為東夏王的妃子,故一直聯絡舊部,想趁戰亂動盪之際,找機會將她救出。卡是暗探傳來的消息卻是柳惜音緊緊貼著東夏王,寸步不離,百般討好,根本找不到機會靠近,更有不堪的謠言說她與東夏大皇子私通……
暗探的言辭裡滿是失望和不屑。
葉昭也難以置信。
她比誰都清楚,柳惜音看似柔弱,骨子裡最是頑強,她長得美貌,聰明伶俐,舅舅手握兵權,表姐夫地位高貴,表姐權傾天下,只要她願意放下身段,勾心鬥角去爭鬥,珠寶首飾,權勢地位,統統唾手可得。
這樣的女子,怎可能為了地位去做一個快進棺材的老頭的妾室?
葉昭有時會一遍遍地回憶起,楊柳樹下,那個旋轉跳舞的小姑娘,她柔軟的身軀裡有比蒲草更堅韌的意志,包裹在溫婉的外表下,她骨子裡是不遜色與自己的自尊、叛逆和剛烈,她將美麗化作出鞘的寶劍,雙刃開鋒,沒有妥協,沒有迴旋,受傷後便瘋狂捅向敵人,捅傷自己。
柳惜音已捨棄了自尊,接下來的時玉石俱焚的報復。
葉昭將所有情報翻來覆去琢磨了幾次,腦中靈光一現,再問:「東夏王和大皇子已率部來到通陽城與伊諾皇子會合?」
白使節點頭:「正是。」
「莫非,莫非……」葉昭為柳惜音的膽大妄為暗暗心驚,額上沁出兩滴冷汗,她坐在軟榻上,推算幾番,臉色隱情難辨,忽然苦笑起來,「兵行險招,是我小瞧了她的剛絕果斷,若是能成,東夏大亂,戰事很快就能結束。」
白使節問:「柳姑娘到底要做什麼?」
葉昭沉默良久,痛徹心扉,一聲歎息:「莫非大秦的江山,真要用弱女子的犧牲來換麼?」
白使節啞言。
葉昭下定決心,肅穆道:「柳姑娘之事關係軍情機密,洩露半點便按通敵叛國治罪,你可明白?」
白使節低聲道:「柳姑娘將它密呈給將軍,上面寫的東西,下官不知道。」
葉昭滿意:「你先去找小王大夫療傷,順便喚老王大夫來。
待眾人退去,心下陣陣淒然。曾僥倖想過,大秦與東夏可能會陷入持久戰,她還有一線希望可以瞞天過海,撐過七個月,將孩子生下。
可是她也知道,戰事拖長,會給百姓帶來沉重負擔,造成更多犧牲,大秦國庫撐不起那麼久的消耗戰。
柳惜音算到了這點,她拼上性命求的是速戰速決。
她為她掃平通往勝利的障礙,她在東夏看似堅固的地基上撬出一道小小的裂縫,只等最後一聲雷動,天崩地裂的洪水捲來,衝垮堤壩。
表妹是英雄。
葉昭是個混賬,在勝利唾手可得的局面下,她竟因無法忍耐腹中劇痛,射偏了箭支。
葉昭是個懦夫,數次攻城,她沒有向以前那樣身先士卒,想的居然是如何保住孩子。
她簡直太可恥了。
明明知道,主帥不能上戰場,對士氣影響是致命的。
明明知道,主帥肩上挑著幾十萬將士的性命。
明明知道,很多很多的不應該……
她猶豫,她遲疑,她畏懼,她退縮。
太多的牽掛,太多的不捨,讓她失去了勇敢。
就連老天都覺得這樣的傢伙不配得到幸福吧?
是做出決斷的時候了。
她依依不捨地撫過略略隆起的小腹,裡面生命的跳動強烈存在著,像不可思議的樂曲。她曾無數次想過孩子的模樣,想親手摸摸他的小臉,拉著他學走路, 這份強烈的渴望讓她失去判斷的能力,險些做出錯誤的決策。柳惜音的絕命信喚醒了她骨子裡的根深蒂固的血脈,不管是柳家還是葉家,還有許許多多的將士們,他們駐守邊關,不畏犧牲,用鮮血築成城牆,守護著一方淨土。
父親能犧牲,母親能犧牲,兄弟能犧牲,表妹能犧牲,成千上萬的將士能犧牲,她能犧牲,她的孩子也能犧牲。為守護家園,死在沙場上,是至高無上的榮耀。
「對不起,對不起,這不是你做的決定,也不是我想做的決定……」一滴從未落過的淚,輕飄飄劃過眼角,那不是將軍,而是傷心地母親為從未出生便天人永隔的孩子流下的淚,鴨爪低聲呢喃,「至少請明白,你短暫得生命裡,不會沒有一個人為你心痛。恨也好,怨也好,奪走你生命,所有罪孽在我……」
當老王軍醫小跑步出現在門口時,葉昭的淚痕已隨著這些天來所有的軟弱消失不見,她站起身,再次恢復了初見面時的殺戈果斷,說出的每個字都堅定不移:「給我墮胎藥。」
老王軍醫遲疑片刻,最終沒有開口,歎息而去。
黑乎乎的藥汁,散發著刺鼻的氣息。
這是她一生中,聞過最噁心的味道。
正欲入口,門外喧嘩陣陣,有條毛茸茸的人影衝進來,差點被門檻絆倒,連滾帶爬撲到她面前,掛著幸福的傻笑,一雙眼睛亮得好像天上星辰,快樂地問:「阿昭!我的兒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