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玉瑾是個倒霉蛋。
上次賑災出行,他是御史,前呼後擁上百人,身邊還有悍妻美妾服侍,路上地方官員統統笑臉相迎,爭相討好,除了馬車顛得屁股痛外,沒吃半點苦。
這次去偷偷溜去江東,披星戴月,還要收起奢華做派,低調行事,不敢有半點張揚,衣食住行降了不止一兩個層次。
所幸他前些日子每天都有鍛煉身體,身子骨和膽量都好了不少。為了媳婦和兒子,也頗有不怕苦不怕累的精神,特意騎上馬趕路,結果騎不慣馬的人,心急吃不了熱豆腐,馬兒跑了沒兩天,遇上隻狐狸竄過,受驚失蹄,他抓不穩韁繩,一個跟斗摔去爛泥地裡,滾得和泥猴似地,青紫擦傷無數,幸好沒動筋骨,趴著半天沒動靜。
骨骰都快哭了:「郡王爺,你還活著嗎?」
夏玉瑾慢悠悠從髒臭泥坑裡爬起,暈頭轉向半會,醒過神來,發現罪魁禍狐溜之大吉,馬兒在乖乖吃草,想不到該抱怨誰,忍著傷痛,自覺往回走。
他邁開腿走了兩步,踩到衣角,再次撲倒,磕向旁邊的石頭,扭傷了……
有個沒長眼的看主子神色要變差,趕緊奉承:「郡王吉人天相,幸好落馬時沒摔到石頭上。」
夏玉瑾痛得直抽涼氣,指著那不會說話的傢伙罵道:「來人,上板子!」
蟋蟀愁眉苦臉道:「沒帶板子。」
夏玉瑾:「……」
蟋蟀期待地問:「要不,小的回去舀?」
眾人七手八腳圍上來,把不安分的傷員架上車,繼續趕路。
可惜福不雙至,禍不單行,夏玉瑾能吃苦,他嬌貴的胃不肯吃苦,隨著大家一起吃了幾天乾糧,不知吃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立刻鬧騰起來,不但上吐下瀉,還發熱。隨行的吳大夫是上京鼎鼎有名的婦科聖手,幫他診脈後,開了兩個方子,要求原地休息,等退熱。
夏玉瑾念著北方,鬧著要走。
奈何隨行人員害怕南平郡王脆弱的身子骨出個三長兩短,自己九族都脫不了關係,紛紛哄著騙著,任憑他急得跳腳,使盡威逼利誘手段,個個鐵骨錚錚,寧死不依。誓要將他治好,再禍水東引,丟給將軍擔責任。
幾番折騰,行程被耽擱。
那廂,大秦皇帝和眾臣上商議後,也覺得東夏和談未必很有誠意,沒派重臣,而是從翰林院裡挑出個熟悉東夏文化的侍讀,破格封了個太常寺少卿,帶著四五個隨行官員,比夏玉瑾後發先至,到了江東,先去軍營見葉將軍,瞭解清楚形式後,派使者送信去東夏軍營。
送信使節姓白,禮部給事中,江北人,年紀輕輕,個頭矮小,卻膽量過人。
他獨身持信送至東夏軍營,兩邊刀槍林立,寒光閃閃,東夏大將雲集,殺氣震天,有鬚髮皆白的王者斜臥白虎皮軟榻上,身邊有美人手持葡萄,細心服侍。美人抬頭,淡淡朝他看了眼,秋波流轉間,攝人心魄。
白使節定下心神,忽視美貌,細細看去,卻見美人膚色白皙細膩,身形小巧,不似東夏女子高大粗壯,黝黑粗糙的模樣,倒像是大秦人。她身穿珍貴的白狐裘,帶著五色寶石頭面,兩顆碩大的夜明珠垂在耳邊,熠熠生輝。臉上沒半點被擄的愁苦之色,只有服侍東夏蠻子的歡喜,時不時軟語討好,比煙花之地出來的女子還下賤……
白使節鄙夷地扭過頭,不去看這自甘下賤的美麗女子,對東夏王行個大秦禮節,然後傲然送上和談文書,站直身形,等待對方商議答覆。
兩軍交戰,不殺來使。
東夏王略皺眉,不予計較。
未料,那下賤的女子低頭對東夏王附耳幾句,東夏王含笑點點頭。下賤女子便走下軟榻,忽然開口,故作疑惑道:「這位腰桿站得比槍直的公子,我好像見過呢。」
東夏王好奇:「柳兒,你在哪兒見過?」
柳惜音漫不經心地道:「好像是伴香樓的豪客,不知今個兒怎如此正經?看著挺人模人樣的。」
東夏眾將哄堂大笑。
白使節自幼讀聖賢書,品格清高,何曾去過花街柳巷?他氣得臉都青了,指著柳惜音罵:「你莫血口噴人!」
「咦?」柳惜音歪歪頭,在走近兩步,細細打量了一番,「莫非認錯人了?你不是白大爺嗎?」她聳聳肩,不等對方否認,神情滿是嘲弄,「大秦是沒人了嗎?這般道貌岸然之徒也派來和談?」
白使節忍氣吞聲:「姑娘也是大秦人。」
「那又如何?」柳惜音媚眼橫掃全場,笑吟吟道,「大秦男人都是薄情寡義的軟蛋,瞧瞧你那風吹就倒的小身板,個頭還沒我高,哪比得上東夏男兒英勇?大秦皇帝該不是找不到人,把孩子派來了吧?真是可憐見的。」
大秦官員嫌東夏人野蠻不知禮。
東夏將領嫌大秦人文弱裝清高。
誰都看不起誰。
白使節來到東夏陣營,他們特意安排了下馬威,給對方顏色看。可是對方沒有想像中的卑躬屈膝,討好求饒,讓他們很厭惡。柳惜音故意挑釁,給對方潑污水,毀掉他的尊嚴,倒是對了大家胃口,便在旁邊跟著起哄,各種污言穢語蜂擁而至。
白使節空有滿腹學問,奈何秀才遇到兵,有理講不清。無論說什麼書上大道理出來,除伊諾皇子還明白幾分外,其他野蠻人統統聽不懂,柳惜音牙尖嘴利,在旁邊引經據典,字字誅心,句句毒蛇,不但幫腔嘲笑,還將他說的辯解用東夏話曲解給大家聽,惹大家笑得更瘋狂。
他單嘴難敵眾口,又不擅長罵粗話,很快落於下風。
白使節羞得滿面通紅,急怒攻心,終於顧不得書生風度,竟不管不顧地朝柳惜音臉上唾了一口:「你這無恥賤婦!長的是如花面孔,行的是毒蠍心腸,是大秦之辱!祖宗之辱!」
柳惜音愣住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
吵雜的場面瞬間寂靜。
「一個小小破使者,讓你三分,還真當自己是個人物?敢在東夏地盤放肆?」東夏王正欲怒斥,旁邊大皇子見心上人受辱,勃然大怒,拔刀而起,也不管什麼使者不使者,他要砍了這不知好歹的傢伙。可是柳惜音動作更快,她退開兩步,順手取下帳簾上掛著的馬鞭,劈頭蓋臉就往白使者身上抽去。
她氣力不小,抽個文弱書生不在話下,鞭鞭入肉,鞭鞭見血。
白使者自知失言,痛得咬牙切齒,悔恨不已,不敢還手,也不敢逃避,只能死死撐著。
東夏王沉著臉看他,沒有出言相阻攔。
大皇子緩緩放回,帶頭鼓掌叫好。
眾將看得興致勃勃,笑聲一片。
唯伊諾皇子皺眉搖頭。
白使節遍體鱗傷,終於忍不住倒下,低聲呻吟。
柳惜音一把抓住他衣襟,從地上拖起,劈頭蓋臉又給了幾巴掌,狠狠將口水吐回去,怒道:「姑奶奶最恨你這種道貌岸然的小人!「
白使節拚命忍著,不願應聲。
東夏王看夠熱鬧,開口喝退愛妾,然後將和談文書砸去他臉上,怒道:「這種破條件,當東夏是傻子嗎?葉昭一介女流,不過僥倖勝兩場戰,還當東夏怕了她不成?讓你家皇帝好好想,認真想,重新開條件來。」
白使節拾起文書,忍痛含恨退去。
路上,他困惑地揉揉身上皮肉傷,然後摸摸懷裡,掏出剛剛下賤女子抓住他吐口水的時候,飛快塞入裡面的小小的布條查看,布條上有紅色鳳仙花汁馬虎寫成,帶著花草清香的潦草字跡。
他看完後,神色大變,不敢耽擱,帶著滿身傷勢,飛奔軍營,秘呈葉將軍。
昭:
東夏暗調五十萬大軍將至,戒急用忍,切赫輕舉妄動。派探子留意敵情,等待我發出信號,大舉進攻。
——惜音絕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