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王當心!」容虎的狂叫驟然闖入耳內,和洛雲同時跳起,以迅雷不及掩耳的來勢將鳳鳴撲倒。
鳳鳴被湧來的大力撲得一個趔趄,暈頭轉向間聽見一陣奇怪的撞擊聲和大的離奇的重物墜地聲,接著噌噌噌噌,兵器出鞘聲不絕於耳。
「啊!」女孩的驚叫忽起。
鳳鳴身前站著容虎洛雲,視線被遮擋得十分嚴實,聽見聲音頓時大吃一驚,唯恐秋藍等有失,從兩人身後探頭出來叫道,「秋藍你們快過來!」
頭一探出去,不由一愣。
外面侍衛們如臨大敵,早抽刀拔劍沖上來將這丈來寬的地方團團圍住,更有五六人將泰蠶和那個老婆婆用劍指著監視起來。
秋藍三個女孩站在劍光閃爍中,一臉驚恐,目光都聚集在一個地方--剛才鳳鳴安坐的桌子已經被砸成幾塊,杯碗酒壺碎了一地,滿店飄蕩濃
鬱的酒香。一個血跡斑斑的男人躺在破碎的木桌殘骸上面,四肢和脖子都呈現不自然的扭曲,小店上方的破茅頂敞開一個大洞。
不用說,這個奇怪的男人是從天而降,砸破小店的屋頂摔下來的。
洛雲驚惕地看了周圍一眼,才跨出來,半蹲下探了探那人鼻息,簡單地道,「死了。」
秋藍驚魂未定,顫聲道,「是刺客嗎?」
「如果是刺客,那他也太笨了。」容虎皺眉看了地上的屍首一眼,走出小店,在外面仰頭看了片刻,回來道,「小店依附著一棟三層樓高的大
客棧,這人恐怕是從上面摔下來,剛好砸到了小店屋頂。幸虧小店茅頂破舊,上有小洞,我們才能發現上面驀地一閃似有東西墜下。這人死了就死了。卻差點砸到鳴王。」
洛雲翻弄了死者一遍,下結論道:「這人是被毆打後扔下來摔死的。」
「不知什麼這麼兇惡,連當地的官兵也敢虐殺。」容虎奇道。
既然不是刺客,周圍侍衛們的刀劍也紛紛收回。
鳳鳴走了出來,蹙眉道:「看他身上穿著,是芬城守駐當地的官兵?」把視線轉向泰蠶。
泰蠶是當地人,應該會清楚。
泰蠶也算倒楣,為了救他妹夫千方百計謀劃好的哀兵之策,接連遇上挫折,第一次被木颯那個不知道哪裡鑽出來的傢伙打斷也就罷了,第二次
居然撞上個「天外飛屍」,實在流年不利,剛才被侍衛們團團圍住差點被殺,到現在還嚇得臉青唇白,見鳳鳴看他,嘴唇抖了抖,正要哆哆嗦
嗦說話,洛雲冷冷截道:「死個把人又不是什麼稀罕事,少主管這些幹什麼?」
容虎也道:「這裡死了人,畢竟是是非之地,鳴王身份貴重,不宜久留,不如先回船再說吧。」
羅登也這樣說。
人多力量大,鳳鳴無奈,只好答應,容虎遵他的指示,把泰蠶兩人都一同帶回船上。
眾人出城,上了馬車,秋月忽然輕輕叫了一聲。
原先插在秋藍頭上半開喜人的遊子花,正在黯然枯萎,速度快的令人驚詫。
秋月秋星將自己頭上的遊子花摘下來。果然也一樣,女孩們只能將花都拋出車窗外,不由感歎。
因此,歸路更添了一層愁緒。
一趟快快樂樂的芬城遊玩,最後變得不歡而回,秋藍一群女孩親眼目睹有人在自己面前摔死,上船後直到黃昏還是怯怯的,平日的說笑聲都沒了。鳳鳴也鬱鬱不樂,想起那個白髮蒼蒼的老婆婆,命人把泰蠶叫了過來,道:「你妹夫的事情今天還沒有說完,後來怎麼了?」
泰蠶沒想到鳳鳴經過今日之事後,還會關心他妹夫的事,心中大為感激,撲通一下又跪了下來,趕緊回答道:「我妹夫釀得一手好酒,芬城中人人知道,慢慢攢錢開了一家小酒館,生意也不錯……唉,明說了吧,今天容虎將軍說的那個三層樓高的大客棧,一個月前還是我妹夫的產業。」
鳳鳴聽得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迷惑地眨眨大眼睛。
不過也難怪,他也正奇怪,泰蠶怎麼說也算是個官,怎麼會把自己唯一的親妹妹嫁給一個窮小店的釀酒郎,原來他妹夫不久前還擁有一個大客棧。
三層高的大客棧,應該也算個不大不小的芬城富翁吧,
「那麼今天那個小店……」
「這事說起來,真叫人又氣又恨。」
泰蠶歎了一聲,剛要繼續,鳳鳴截道:「你別老跪著,我低頭看著脖子好酸,起來坐著說話不好嗎?」
把泰蠶扶起,命秋月端了熱茶上來。
芬城碼頭掌吏這個官職雖小,卻是代代沿襲的,泰蠶從小跟著祖父父親,甚至自己當官後迎送過不少聲名赫赫的人物,卻從沒見過鳳鳴這樣的,貴氣怡然,又稚嫩單純,待人接物溫和之極,卻不讓人覺得有絲毫虛偽。
他被鳳鳴用手一扶,微微愕然,情不自禁站了起來,偷偷打量鳳鳴兩眼,謝過秋月奉上的茶,才接著道:「我妹夫本來開了客棧,妹子又懷有身孕,日子本來過得很好。不料三個月前,禍事忽臨,上頭忽然下令,說是聞得我妹夫釀的一手好遊子酒,命我妹夫貢上都城。但遊子酒離開芬城酒會變酸,酒水送到都城,全部變酸。」說到這裡,泰蠶聲音裡有隱隱帶了哭音,道:「因此我妹夫被關了起來,產業也被沒收,連有孕的妹妹和她婆婆一起都被趕出家門。妹妹身子不方便,只能讓婆婆外面的破棚子裡賣點剩下的遊子酒度日。」
「居然有這麼混帳的事?」鳳鳴聽見這樣不平的事情,大為憤概,呼呼喘氣了一會,忽然想起烈中流給他的「教訓」,凡事不可逞氣胡來,按捺自己平靜一點,思索著道:「如果關在芬城監獄,你身上有官職,應該也可以為妹夫走動一下,喊冤要求澄清吧。」
「怎麼可能不去喊冤?」泰蠶歎道:「這段日子我見人求人,見神求神,來往永殷的各位官員我都求過了,幾次親自去給掌管此事的樂庭將軍磕頭,求他饒我妹夫一條性命,可憐我妹夫並無心犯錯,實在是遊子酒有此特性,芬城人人皆知。」
鳳鳴想起今天出城的時候,遊子花無端枯萎,知道泰蠶說的是實話,點了點頭,又問,「樂庭將軍是什麼人?」
「他是大王親自任命,掌管我們這一帶的大將軍,手上有生殺大權。我妹夫是殺是放,都在將軍一念之間。」泰蠶清清略為沙啞的嗓子道,「我去了幾次將軍府,幾乎把累世祖上積聚的財寶送上,大將軍才開答應稍稍開恩。」
鳳鳴問,「他答應放你妹夫?」
「如果是這樣就好了。」泰蠶苦笑道,「我妹夫本來己經要以欺蔑朝廷大罪處斬,大將軍開恩,答允再運一次遊子酒到都城,如果依然發酸,還是要斬的。我妹夫是家裡唯一支柱,殺我妹夫一人,和殺他一家子有什麼不同呢?」
鳳鳴皺眉,這算哪門子的開恩?如果遊子酒就是這種特性,送多少次也是酸的。
泰蠶知道他想什麼,歎道,「雖然不能把人救出來,但能拖一天是一天吧。我只想利用這點時間,看看能否求一個大人物幫幫忙,放我妹夫一條生路。唉,這世道,小民生死不過草芥,只要有權勢顯赫者開口,一句話就救了一條人命。」說罷用眼可憐巴巴地看著鳳鳴,不用說,鳳鳴就是那個理想的「權勢顯赫者」了。
鳳鳴倒不覺得自己怎麼顯赫。他蕭家少主的身份,最多只能調動調動黃金和大船,至於鳴王這個稱號是西雷王給的,現在西雷被瞳兒占了,恐怕西雷人碰上他都不會怎麼給他面子,何況永殷?
不過遊子酒這個奇怪的現象說不定裡面有化學道理。
可惜他不是化學家,手頭也沒試驗儀器,不然也許真的可以看看能不能幫忙。
泰蠶見他默不作聲,恐怕是不願幫忙,鼻子一酸,哭道:「若是連鳴王也不肯伸手,我妹子一輩子就完了。鳴王你發發慈悲,看在她們婆媳和未出生的孩子份上,可憐可憐吧。我給你磕頭了……」從椅上站起來,膝蓋又是一彎。
這次鳳鳴早有準備,一把扶住了,皺眉道:「你不要著急,我沒有說不幫忙。你妹夫這事確實很冤枉,這個……這個……唉,好吧,我儘量幫你想辦法。」
泰蠶得他這一句話,頓時小黑豆眼大亮,激動的道:「那麼一切就拜託鳴王了!妹夫若逃出一命,鳴王就是他再生父母。」
再三拜謝,抹著眼淚拖著肥胖的身軀快步去了,顯然是要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在另一個房裡哭得死去活來的老婆婆。
鳳鳴一時心軟答應下來,其實如何救一點把握也沒有,送走泰蠶,轉回室內坐下,對眾人苦惱道:「你們都聽見了,現在怎麼辦好?」
洛雲一向待在一邊冷眼旁觀,沒有必要絕不開口,這次罕見的第一個發言,卻是潑了鳳鳴一頭冷水,道:「人家死活和我們無關,少主惹這個麻煩幹什麼?而且那個泰蠶,一看就知道是個狡猾的傢伙,絕不單純。」
鳳鳴脾氣溫和,和洛雲相處多日,已經習慣他的冷言冷語,耐心道:「人命關天,怎麼可以見死不救?路見不平,尚且拔刀相助。如果沒有俠義心腸,豈不可惜了你一身好武功?」
洛雲懂事之日就開始苦練劍術,除了洛甯親自教授外,高手團中不少前輩也對他傾囊相授,個個教他殺人要快准狠,無情冷酷,不可猶豫,卻從沒人和他說過什麼「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鳳鳴語氣雖然溫和,實際外綿內針,仔細聽過去,其實句句都在教訓。洛雲一愣,暗忖,想不到這呆小子也有言辭這麼鋒利的時候。半晌,冷冷吐出一句:「俠義可不是我們蕭家的家訓。」
鳳鳴淡淡道,「有我一日當家作主,這就是蕭家的家訓。」
洛雲轉過來瞅著他,目光仿佛寒針一樣,完全是殺手似的無情。鳳鳴平靜地和他對視,心裡卻咚咚咚咚大敲小鼓,不安地想,蕭家人個個沾染了我老爹的乖僻,惹得洛雲狠了,他晚上看護我的時候會不會趁我睡覺不防,來個一劍穿心?哎呀不好,今天晚上一定要容虎也陪著我安全點,秋藍那邊只好委屈她獨守空房了。秋藍獨守空房,一定不會向我抱怨,不過和容虎獨處時,也許會拗容虎的耳朵洩憤……
想到容虎被拗耳朵的模樣,居然忍不住噗嗤一下笑了出來。
看在別人眼裡,只當他根本不懼洛雲陰沉的眼神,所以無驚無恐,從容含笑以對。
連容虎也心裡暗道,鳴王比起從前來,果然長進不少,再不是當初第一次出便繁佳時的膽怯少年了。
如果他知道鳳鳴此刻腦子裡轉什麼念頭,說不定會暈倒過去。
「鳴王說的對,人命關天,如果可以救,我們不妨伸一把手,也算功德。」容虎思忖了一會,有條不紊地道:「不過洛雲剛剛說泰蠶狡猾,屬下也有這樣的看法。別的不說,既然他這麼疼愛自己的妹子,當然會救濟她們婆媳,何至於要擺個破棚子賣酒?我看那個破棚子大概是拿來討鳴王同情的。」
羅登點頭贊同道:「確實像泰蠶這個人的作為。他這個人我打過多次交道,不是個壞人,就是喜歡和人家玩心思,拐著彎辦事。大概先是藉遊子花遊子酒把少主引過去,然後再藉破棚老人引發少主的同情,好求少主開恩,插手此事。」
「原來是這樣。」鳳鳴恍然大悟,卻不怎麼生氣,只是苦笑著道,「不過他這個方法確實不錯,我喝了遊子酒聽了那個故事之後,再看見那個可憐的老婆婆,然後聽見他妹夫的不平事,確實心情鬱憤,對他妹夫的遭遇大為同情。這個人如果是個將軍,一定善於攻心之計。」
秋月輕聲道:「一定是他聽說我們鳴王心腸好,所以才想出這些主意。」
「雖然用了心計,但他也沒有害人之心,算了吧。」鳳鳴大方地擺手,忽用奇怪的語氣問:「如果我們沒有在芬城下船,豈不浪費他一番佈置?」
羅登笑道,「少主多慮了。芬城碼頭是蕭家船運一個大點,路過此處,少主多數會停下。而且就算沒有停下又怎樣呢?他不過準備一個破棚子罷了。」
眾人都笑了起來,說果然如此。
鳳鳴笑了一會,蹙眉道:「不過現在最大的問題,是怎麼把他的妹夫救出來呢?我已經答應下來,就算只為了那個可憐的老人家,也應該盡力而為。就算是報答那幾杯美味的遊子酒吧。」
正在沉吟,房外忽然傳來腳步聲。
「稟少主!」蕭家高手團中的冉青推門進來,稟報道,「永殷樂庭將軍得知少主經過他管轄的地帶,特來遞帖拜訪。」他也是洛寧安排在鳳鳴身邊貼身的十大高手之一。
「啊?」鳳鳴一愕。
真是說人人來,說鬼鬼到。
不過永殷的將軍過來拜訪他幹什麼?難道嫌他敢管永殷的閒事,故意過來警告的?
鳳鳴問:「已經來了嗎?」
「回稟少主,樂庭將軍已經到碼頭了,正在登船。」
羅登建議道:「這也算是永殷一方掌握重兵的權貴,少主應該親自迎接,以示敬重。」
鳳鳴點頭,「好,我們出去接他。」等一下還要和他談泰蠶妹夫的事情呢,算先拉攏拉攏關係也是必要的。
鳳鳴領著眾人出到外面,遠遠看見碼頭上停著十幾匹駿馬,依稀看見駿馬上都是一色永殷軍制轡頭馬鞍。
一行人正在跨過船板登船。
「貴客登船,不曾遠迎,恕罪恕罪!」鳳鳴朗聲一笑,帶著眾人一同迎到船頭,笑言道:「大將軍到來,我這小船頓時蓬蓽生輝。」這幾句是電視劇裡面常用的古代外交辭令,這裡正巧用上。
樂庭大概在三十五六左右,長得高大威武,身上穿著一襲玄青長袍,並沒有身著甲胄,只有腰間掛著一柄寶劍,顯得精幹俐落,一看就知道是沙場的幹將。他領著五六個親衛登船,到了鳳鳴面前,哈哈大笑,聲若洪鐘道:「鳴王謙虛得過分了,這也叫小船?那麼什麼樣的才算大船呢?」
頓了頓,上下打量鳳鳴一番,目光炯炯有神,贊道,「少年英雄,果然不同凡響。總聽人家傳言西雷鳴王如何如何,今天一見,真是英氣逼人,令人印象深刻。」
鳳鳴拿出西雷鳴王和蕭家少主應有的態度,微笑道:「英氣逼人?呵,我正想用這樣的形容詞讚美將軍呢,想不到被將軍先用了。」
樂庭打量他的時候,他也在打量樂庭,暗自奇怪。
聽了泰蠶妹夫的事情後,他自然而然把樂庭想像成豬頭肥腸,不講道理的傢伙,現在一看,才知道對方絕不是想像中的人物。一邊想著,一邊轉身做出邀請的手勢,「樂將軍,請進去再談。」
蕭家大船號稱天下最豪華,絕對不是誇口。
大廳比尋常人家客廳還大,佈置得美侖美奐,紫翠交輝。樂庭和鳳鳴並肩進去,分主客一一坐下,由侍女流水般奉上熱茶美點。
「蕭家大船名不虛傳,真是氣派。嘖嘖,即使大王坐駕,也不過如此。」樂庭打量廳內一番,首先誇獎了一番,才含笑對鳳鳴道:「鳴王不要怪樂庭不請自來,實在是因為西雷鳴王的名氣太大了,這次出遊各國的事情又鬧得天下皆知,害本將好奇心大起,極想親眼看看名震天下的人物。得知鳴王在芬城碼頭暫時停靠,趕緊吩咐備馬,趁夜趕來一見,免得錯過機會。」
「不敢當。能見到大名鼎鼎的樂庭將軍,才是我的榮幸。」也算是容恬容虎等人教導有功,鳳鳴被調教到現在,對於類似的普通官方會面己經應付有餘,順口捧了樂庭一句。
雙方邊飲好茶,邊吃美點,聊了一會天氣之類的無聊話題。樂庭看來是個豪爽人,說話坦白直接,正合了鳳鳴脾胃。
雖然兩人言談甚歡,但鳳鳴還不敢過於莽撞,直接談及泰蠶妹夫的事。
畢竟這個是別人職權範圍內的事,如果貿然被問,誰都會不高興。一個不小心,要是讓樂庭不快,遊說樂庭放過那個無辜釀酒者的事情也就告吹了。
先閒聊培養一下感情為好。
談過天氣、點心、歌舞等等沒營養的話題,鳳鳴尋思了半天,忽然想起今天遇上的那個男人。如此人物,一定不是普通人,說不定樂庭認識,便對樂庭請教道,「恕我冒昧,想向樂庭將軍打聽一個人。」
「哦?什麼人?」
鳳鳴將那人的身高相貌形容,舉止言談形容了一番,語帶仰慕歎道:「可惜當時沒有時間深談,他來去匆匆,只說了一聲自己的名字叫木颯,將來如果我去北旗,歡迎我去他家做客,就頭也不回地走了。唉,北旗好歹也是一個國家,誰知道有多少個木颯呢?」非常惋惜地搖了兩下頭。
樂庭聽了他這樣說,低頭思忖半日,喃喃道:「竟能讓見識多廣的鳴王一見難忘,可見此人必定有過人之處,不是尋常之輩。嗯……木颯?北旗杜姓大族中,似乎沒有這樣一個人物。不過聽鳳鳴敘述形容,我又覺得有點印象……」
鳳鳴聽他一會說「似乎沒有」,一會又「有點印象」,更加糊塗。
樂庭把木颯二字在嘴中念了兩遍,食指沾了一些茶水,在小桌上比劃著寫,動作忽然一停,驀然仰頭大笑道:「哈哈,這位公子真是脾氣不改,專愛出這些啞謎。我說怎麼覺得聽那個形容穿戴,言行談吐,覺得有點熟呢。」
鳳鳴大喜,問,「將軍也認識木公子?」
樂庭笑得連大船都幾乎微微震動,擺手哂道:「什麼木公子?鳴王被捉弄了。這位公子名叫杜風,確實出身高貴,乃是北旗王族的分支。此人才華橫溢,喜愛遊山玩水,遊歷天下,因為其人才風流,華貴儒雅,又有才學,和各國不少權貴交好。就只有一個奇怪的癖好,喜歡和人打啞謎。」
鳳鳴「哦?」了一聲,學樂庭的樣子沾茶水在桌面上寫了木颯兩個字,將「立」字兩點合併做一點,拆開後分別組字,果然是杜風,愣了一會,呵呵笑道:「果然有趣。原來就是那個鼎鼎有名的不要帝王。」
木颯這個名字不見經傳,但杜風這個名字,卻是如雷貫耳。
西雷王宮中那些容恬專門指派給他的老夫子中,就曾經有一人對他提過這個名字。
鳳鳴至今仍記得老夫子一字一頓,抑揚頓挫教授的滑稽樣子。
「若說交友之廣,舉止之從容,氣質之尊貴,風度之無可挑剔,各國朝堂之上,自然首數我們西雷之王,而朝堂之下,飄然天下者中,莫過於北旗的杜風公子,世稱不要帝王。」老夫子說這句話時,三番四次用眼神暗示--鳴王您有人家一半就不錯了。
那時候的鳳鳴整天考慮怎麼偷偷瞞著容恬把白雲牽出去,放縱快活地騎上幾個小時,哪裡有閑功夫培養自己的從容舉止、尊貴氣質,更不用談無可挑剔的風度,不過,他對那個「不要帝王」的稱號卻頗感興趣,舉手發問:「為什麼叫不要帝王?是他放棄了王位,不肯當大王,寧願浪跡天涯嗎?哇,好瀟灑!」
老夫子看他傻兮兮的模樣,大歎無奈,提早下課,臨走也沒有回答鳳鳴的問題。
鳳鳴自有辦法,下課就跑去問烈兒。
烈兒聽了,狂笑道,「什麼不肯當帝王,這裡面有個風流故事,塵大臣嚴謹古板,不好意思說,所以趕緊放學溜走了。」
鳳鳴聽了,更是好奇,逼著烈兒全盤吐出。
烈兒告訴他道:「這個鼎鼎有名的杜公子,只是北旗王族旁枝,並沒有王位繼承權,不過家裡也很尊貴外加有錢就是了。他模樣長得好,英俊瀟灑,風流倜儻,又喜歡到處走動,而且對女孩子非常憐惜,每到一個地方,必勾引不少貴族小姐的芳心,說來也奇怪,這麼多女人愛他,卻沒有一人恨他的。」
鳳鳴不耐道:「快說快說,不許打岔。」
「據說他一次經過昭北,只在昭北王宮逗留了兩三日,就將昭北公主的芳心勾引走了,公主從此對他日思夜想。剛巧同國大王子年滿十五,同國大王想找媳婦,看上昭北這位公主,寫了國書,說希望讓兒子迎娶公主。鳴王想想,杜風再英俊,也不能和王位拉上邊,那位王子卻大有可能成為將來同國的國君,兩者相較下,多數女子會選擇王子。不料昭北公主死活不肯,鬧得要死要活,還寫了首詩,命使者帶回給同國的大王子。」
「哇?還寫詩?」鳳鳴睜著大眼睛,聽得十分津津有味。
「這首詩才有趣呢。」烈兒宛如在臺上表演,表情十足地走起臺步,聲音高低起伏地背道:「清風撫柳柳自傷,傷盡淚幹仍相盼,恕妾辭卻雙好意,不要帝王要杜郎。」
秋藍等當時也在旁,聽了大覺有趣,拍掌笑道:「不要帝王要杜郎,這個詩寫得好玩,那昭北公主真是直接了當夠坦白的。居然能勾引這樣的女人芳心,杜風一定個很有趣的人。」
烈兒嘻嘻道:「這詩後來傳遍天下,越傳越神,天下人從此就把他稱為不要帝王了。」
鳳鳴當時就一直在想那個讓昭北公主連王后都不想當的男人到底是什麼樣子,回想白日見到的木颯,哦,不,是杜風,才覺氣質這種東西真是想學都學不來,那般清澈柔和的眼神,只要朝你看上一眼,就讓你忍不住生出好感。
塵灘老師說他風度無可挑剔,果然不謬。
鳳鳴一邊回想,一邊更加捶心後悔,懊惱道:「早知道是他,絕不該讓他走。聽說這個人是閑雲野鶴,蹤跡飄忽,極難碰上的。」又疑惑道:「他來芬城幹什麼?難道這裡也有什麼絕色美人、多情公主?」
樂庭卻忽沉聲道:「恕我交淺言深,鳴王此言不妥。」
「哦?」
「鳴王這樣說,足見鳴王看錯此人。」樂庭正色道:「杜公子為人風流,只是他的本性,無知世人僅僅憑此,就將他當成一個輕浮好色之徒。其實杜風公子正直剛毅,忠耿豪邁,實在是當世難得一見的奇男子。」
這一說引得鳳鳴好奇心大起,一時把泰蠶妹夫的事都差點忘了,忙問:「將軍和杜公子是朋友嗎?」
「我哪有那種福氣。」樂庭道:「可是我聽過不少關於他的故事,這些故事都是從德高望重的人口裡傳出來的,應該不假。」
鳳鳴眼睛大亮,「將軍快講,我最喜歡聽故事了。」
「我這個人口齒不太伶俐,講故事不生動……」
「就講一個?」
「嗯……」樂庭猶豫一會,看看鳳鳴一副熱切渴望的表情,似乎不忍拒絕,點頭道:「好,就講一個,要是聽得無趣,請鳴王不要見怪。」
「當然不怪」
樂庭果然清清嗓子,思忖片刻,緩緩道:「據說當年宴亭二王子征南,曾私自帶了幾個隨從去林中打獵,射中一隻大鹿後,架火烹烤,剛剛烤好,忽然聽見一個人道,好香,好香,可以一同吃嗎?征南見那人雖然穿著一般,但長相俊美,氣質華貴,一見之下非常喜歡,便邀他一同吃鹿肉。」
鳳鳴笑道:「一聽長相俊美,氣質華貴,就知道是那個杜風公子。」
樂庭歎道:「我就知道我不會講故事,一點懸念也沒有。」
嚇得鳳鳴以為他要不講,趕緊道歉道:「是我插嘴不好,將軍快點往下講。」
「那個人確實就是杜風公子。他受了征南王子邀請,坐到火旁,征南王子遞給他鹿肉,他也不客氣,拿過就啃,吃完之後,對征南王子只道了一聲謝,就這樣走了。」
鳳鳴雖然再三想忍,卻還是忍不住,開口小聲問道,「他那次告訴了征南王子什麼假名字?」
樂庭微笑答道,「他什麼都沒有和征南王子說,更沒有留下姓名,吃飽就走了。」
鳳鳴心道,那倒比這次更徹底,他這次說木颯兩個字,還算給面子的了。只不知是沖著西雷,還是沖著蕭家給的面子。
「三年之後,宴亭與離國之間邊境發生糾紛。因為離國勢大,得罪不起,宴亭王迫不得已下令,派遣征南王子代表自己前往離國,向離王賠罪。杜風公子當時身在昭北,得知消息,立即動身前往宴亭,據說連續騎死了十二匹馬,日夜兼程,終於在征南王子出發前,趕到了宴亭。」
秋月在鳳鳴身後伺候,也豎著耳朵聽故事,想到離國若言的可怕,打個冷顫,未免流露出一絲懼怕,低聲道:「他一定是來阻止征南王子的。」
樂庭搖頭,沉聲道:「他見了征南王子,只說了一句,我陪你。至於如何得知消息,如何趕路,路上如何焦急擔心,一字未提。」
他講故事雖然不善利用表情技巧,但這個簡短的故事已經具有自己獨特的魅力。眾人聽他說出「我陪你」三字,都覺得心中熱血一股上沖。
那淡若雲霞,儒雅從容的年輕公子,竟這般生死豪氣,熱血衷腸。
「那後來呢?」秋月拽緊了手中的小錦帕,不無擔憂地問。
樂庭道,「後來使者團到達離國都城,離王果然蓄意為難,將征南王子召入王宮,當著眾大臣的臉,問征南王子道,宴亭想和離國和解嗎?征南王子說,想。離王若言說,你這次來真的有誠意?征南王子說,有。離王若言聽了,命人拿出三個裝滿酒的一模一樣的金杯,對征南王子說,這裡有一杯是毒酒,如果你有誠意,選一杯喝了吧。」
忽然一聲低呼,卻是聽得滿臉緊張的秋星不小心發出的。
秋藍顫抖的聲音傳了過來,「那麼征南王子喝了嗎?」
樂庭道:「征南王子還未說話,杜風公子已經走了向前,隨意拿起盤中金杯,毫不猶豫地把酒喝了下去。」
鳳鳴歎道,「他膽子也真大。不過幸好,三選一的毒酒,竟然被他賭對了。」
杜風公子沒有賭。樂庭說到這裡,眸中也隱隱流溢出憧憬敬佩的目光,道,「他喝了第一杯酒,放下酒杯,又拿起了第二杯。」
「什麼?」聽故事的人幾乎齊聲大叫,紛紛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
那個杜風是笨蛋嗎?
「杜風公子喝幹三杯酒,離王也覺得很詫異,問他,你怎麼膽敢三杯都喝?」
「杜風公子面色平常地答道,我猜三杯都是無毒之酒,此地就是離國王宮,離王要殺我們,何必浪費毒酒,一個眼色就行。我這樣做,只是為了向天下證明,離王並非是連求和使者也不肯放過的狠毒之人。」
「離王聽了,仰頭大笑,笑罷又問,如果你猜錯了呢?」
「杜風公子道,為友而死,正是大丈夫之志。說罷轉身,一同攜了征南王子之手,長笑踏歌,出宮揚長而去,在場的大臣侍衛竟個個呆住,沒有一人阻攔。」
樂庭說完故事停下,大廳說安靜得落針可聞。
人人都為杜風風流灑脫所震,遙想當日其長笑攜友出宮之慷慨勇毅,無不感贊交加。
半晌,鳳鳴才吐出一口氣,低聲道:「征南王子真是有福氣的人,竟能交上這等朋友。」想起今天失之交臂,幾乎悔斷腸子。
樂庭問:「我對這位杜風公子也是仰慕多年,不知道鳴王是在哪裡碰見他的?」
鳳鳴實話實說道,「就在芬城。」
「原來鳴王今天去了芬城。」樂庭看他表情,猜他因為錯過杜風而懊惱,故意轉換話題,笑道:「若是去芬城,定要品嘗當地特有的遊子酒,那股香味是什麼酒也比不上的。王宮裡面什麼珍貴佳釀和遊子酒一比,簡直不算一回事。」
提起遊子酒,鳳鳴驀然一震,哎呀,怎麼差點把最要緊的事情給忘了?
還有一個無辜可憐的未來父親等著他搭救呢。
鳳鳴本來煩惱無法提及泰蠶妹夫的事,聽樂庭一說,立即打蛇隨棍上,道:「聽說遊子酒只要離開芬城地域就會變酸,所以根本無法運到外地,對嗎?若是永殷都城那麼遙遠的地方,就算勉強運過去也只是白費。」
說完安靜下來,認真觀察樂庭的反應。
「呵,」樂庭把手中熱茶放下,啞然失笑道:「鳴王一定是見過泰蠶佈置過的破棚子,聽過他的哭訴了吧?」
他這麼直接,倒大山鳳鳴一方意外。
鳳鳴問:「將軍怎麼知道?」
樂庭搖頭笑道:「泰蠶這個破棚子的招數用過不少次了。本將軍上次巡查芬城,也被他使過這麼一招,怎麼會不知道?我看那個老太太哭得那般傷心,也是大為不忍,所以才下令推遲處斬她兒子的日期,再送一次遊子酒去都城。唉,其實送不送都是一樣的結果,不過是拖拖日子罷了。」
他這樣說,鳳鳴更加奇怪,道:「將軍既然也覺得他妹夫是無辜的,為什麼不放了他呢?」
「要是能放,本將軍早就放了。」樂庭忽然大歎,環顧左右道:「說起這個,就想喝酒。不知道本將軍有沒有福氣嘗嘗蕭聖師珍藏的好酒?」
「當然。」鳳鳴吩咐,「快拿酒來。」轉頭對樂庭道,「我這兒的酒,雖然比不上遊子酒,不過也算上品吧。」
若論察言觀色,鳳鳴一干人中,以羅登最為厲害。聽了鳳鳴回答,趕緊站起來吩咐外面的侍從取好酒來,又笑道:「飲酒作樂,有美景下酒,那才有趣。今天月亮正好,少主何不邀將軍在甲板下賞月暢飲?至於其餘貴客,由小的奉陪,一同觀賞歌舞,可好?」
鳳鳴暗贊羅登聰明,點頭道,「好,就是不知道大將軍意下如何?」
樂庭毫無異議,「那樣最好。」
當即留下一群跟隨而來的下屬,和鳳鳴等人上了甲板。
外面江風宜人,明月高掛。
侍女們擺好軟墊和美酒美食默默離去,只余容虎等一干侍衛站在甲板稍遠處,釘子一樣侍立守護。
樂庭坐下,飲了一杯熱酒,露出輕鬆神態,「現在只有我們兩個,說話方便多了。我樂庭是個廝殺漢子,說話最討厭繞彎,就直話直說吧。鳴王可知道自己被泰蠶利用了?」
「被泰蠶利用?」鳳鳴愣住,驚訝地問,「難道他妹夫的事是假的?」
「泰蠶這個人雖然狡猾,但是其母死得很早,所以極為鍾愛唯一的妹子。自從他妹夫出事後。泰蠶確實想了很多辦法求人搭救,所以這件事,也不能說是假的。」樂庭轉了另一種口氣,沉聲問:「但是鳴王有沒有想過,為什麼他求了那麼多人,卻沒有人肯伸手救他妹夫一命?」
鳳鳴倒確實沒有想過這個問題,聞言愕道,「是哦,怎麼都沒有人肯救他一命?」情不自禁伸手撓頭。
不防備之下,暴露本來的傻乎乎面目。
樂庭還是第一次見識,天下聞名的鳴王片刻之中,從老成沉隱的俊朗睿智變化為坦率天真,氣質改變之快令人驚訝,不禁莞爾,隨即容色一整道:「鳴王有所不知,泰蠶妹夫這件雖然是小事,但是只要權貴插手,便是永殷國天大的事情。」
鳳鳴更加驚訝,「永殷國天大的事情?」撓頭的手也停了下來,「大將軍不會是嚇唬我吧?先說明一下,我膽子可是很小的。」神態十分可愛。
「看來鳴王並不瞭解永殷目前的內情呢。」樂庭解說道,「我永殷王有三位王子,從前最得寵愛的是大王子永逸殿下,但是不久前,永逸殿下太子位因為被廢,所以目前的太子是二王子永全殿下。」
鳳鳴聽他的口氣,似乎要開始說永殷的內情,趕緊非常配合地裝出好學的模樣,點點頭表示明白。
其實這些事情,他早就知道。
永逸失去太子位,正是容恬那傢伙搞的鬼,烈兒也在其中出了不少力。不過現在烈兒和永逸如膠似漆,也算永逸在經過選夕選熊掌的痛苦抉擇之後,得到了應得的甜頭。
如果樂庭知道永逸失去太子位是怎麼回事,會不會立即拔劍要了他的小命,以報效永殷國恩?
鳳鳴一邊心裡打著小算盤,一邊輕描淡寫應道:「永全王子我聽說過,好像也是個不錯的人選,他現在當了太子,一定比從前更積極參與國事,」
樂庭歎道,「壞就壞在這積極二字之上面。」
「怎麼回事?」
「一切的問題都從永全殿下成為太子開始說始。自從大王正式宣佈,改立永全殿下為太子後,殿下一改從前作風,開始大肆收攬手中權力,試圖掌控軍政大權。」
鳳鳴很不明白地問:「永殷遲早是他的,還用得著這樣嗎?」
樂庭反問:「西雷容瞳不是已被公認的繼承人嗎?為什麼卻要忽然起兵,奪取西雷王位?」
一句話說得鳳鳴啞口無言。
權勢王位,向來都讓人喪失心智。
「現在大至都城,小至芬城這樣的小城,都被捲入了王族各黨紛爭之中。」樂庭道:「上面王族權貴內鬥,下面各地的官吏各自依附太子殿下和三王子殿下,當然也互相傾軋,鬥個你死我活。鳴王不是永殷人,不明白這樣做的後果對永殷各地的影響有多大,單我管轄的這一帶,最近就出了好幾件官兵鬥毆至死的事件。有什麼辦法?這裡駐守的官兵將領,舊的多數是三王子永城殿下舉薦,新的卻全是永全殿下調派過來,雙方好像有幾輩子的仇恨似的,見面就分外眼紅。我不想偏袒任何一方,只是儘量彈壓安撫,結果呢?今天還是又發生了一樁。」
鳳鳴聽瞠目結舌,同時想起今天在芬城遇上那個「天外飛屍」,不用說也是捲入鬥爭的受害者。
這樣官方鬥毆,還鬧到死人,那些駐守的官兵都不怕樂庭這個頂頭上司嗎?
不過轉念一想,這些人各有派系,樂庭抓這邊必然得罪那邊,抓那邊必然得罪這邊,他充其量不過是一個管理地方的將軍,別說永逸太子殿下,就連三王子也是得罪不起的,這種情況下,保持中立,不聞不問,倒也不失為一種辦法。
沉吟半晌,還是感到困惑地問,「那和泰蠶的妹夫有什麼關係?難道他妹夫是永全或者永城王子的人?」
「他妹夫只是普通人,人家要修理的泰蠶,先從他妹夫下手打擊而已。」樂庭直言相告,「泰家向來對三王子效忠,提出運送遊子酒取都城進貢的人,卻是永全殿下那邊的人。所以只要鳴王插手這件事,等於插手兩位王子的內鬥之中。」
鳳鳴這才恍然。
難怪泰蠶急成這個樣子。但是即使知道泰蠶有所隱瞞,鳳鳴卻無法怪泰蠶分毫,給泰蠶天大的膽子,泰蠶也不敢一見面就把事情往永殷王族的內鬥上扯,所以從頭到尾,只能哭訴冤枉,而不提這些錯綜複雜的根源。
「他們兩兄弟鬥得這樣明顯,難道不怕被人知道?」
樂庭冷笑道,「知道又如何?哪一國王族沒有內鬥?大王年紀已大,多數國事交給了幾位王子。從前有永逸殿下做太子,兩位殿下都稍忌憚點,現在永逸殿下不在過問政事,兩位殿下彼此不服,當然會越鬥越凶。」說罷,低聲道,「其實我這次過來,也是得到消息,知道泰蠶找上了鳴王求情。唯恐鳴王不知事情深淺,貿然插手,惹來麻煩。」
鳳鳴回憶起白天被活活摔死在面前的男人,深為永殷發生的內鬥驚心,小小芬城就鬧成這樣,整個國家不知還有多少人正為此無辜喪命。
烈中流說的對,哪次權貴爭鬥,沒有無辜者的獻血流淌。
像泰蠶的妹夫,就是被無辜牽連,但誰敢幫忙,無疑間接地表示支持三王子永城,日後被永全知道了,必然會遭來永全的憎恨。
難怪哪個權貴都不肯伸手救即將因為遊子酒而被殺的無辜百姓一命。
政治最可怕的地方,就是牽一髮而動全身,憑你一個不管無心還是有意的小動作,就給你硬安上黨派政見之類的帽子。
越往下想,脊背越涼,鳳鳴壓低聲音對樂庭感激道:「多謝將軍坦言相告,我對這些竟一無所知。只是不知道將軍對於永全永城兩位殿下,比較傾向哪位?」
樂庭臉上鄙視之色一閃而過,淡淡笑道:「可以不選嗎?本將軍是由大王直接選派過來的,當年推薦我的,其實是永逸殿下。永逸殿下曾經有信過來,說日後若是遇上鳴王,要我照顧一二。」
鳳鳴頓時明白過來。
原來算他是永逸方面的人,怪不得不肯捲入這場鬥爭,而且還熱情地趕來向他說明情況。
這樣一來,對樂庭更覺親近。
鳳鳴蹙眉道:「多謝將軍特意趕來提醒,這種永殷王族內鬥的事,我也確實不想捲入。」話鋒一轉,卻續道,「可是,我已經答應幫泰蠶這個忙。先不說一諾勝千金,只論一條人命何等珍貴,我也不該為不想惹麻煩而袖手旁觀。大丈夫立世,怎麼可以畏難不前,棄弱者於不顧?這個人既然是無辜的,我便一定要救。」
樂庭原本聽他說不想捲入,這是人之常情,覺得事情如此處理最好,正在微微點頭,誰知鳳鳴後面一句卻吐出「一定要救」的定論,而且絕無迴旋,斬釘截鐵。
這下輪到樂庭愕然,抬頭目視鳳鳴。
面前的年輕人從容靜坐,手裡捏著小小的酒杯,月下肌膚晶瑩如玉,溫潤儒雅中,竟帶了一股說不出的高貴。樂庭心裡一詫,暗道,這鳴王看似柔弱,沒想到卻有這樣剛毅俠義的一面。
他本來是為了永逸的書信,只打算過來提醒一下,算是盡了責任。此刻卻不禁對鳳鳴大為敬佩,當即對鳳鳴敬了一大杯,灌喉而下後,豪氣大發,道:「鳴王非我永殷人,也這樣愛惜永殷一個小百姓的性命,我又怎能沒有一點膽色?好,反正我這些日子鳥氣也受夠了,索性豁出去!今夜回來,我就下令將泰蠶妹夫放了,讓他們一家團聚,日後永全殿下若知道了怪罪下來,就讓我一人承擔好了。」
「絕對不可!」鳳鳴連忙擺手道:「將軍放過他一人,等於放棄中立,站到三王子一邊,永全如果知道一定會記恨將軍。他現在是太子,誰知道會利用什麼罪名來陷害將軍呢?救一人又害一人,不是上策,不如……不如……」他不如了半天,還是說不出什麼切實可行的方法,尷尬地笑了笑,「……讓我想一想……」又開始大撓其頭。
他的計畫本來很簡單,就是說服樂庭,證明泰蠶的妹夫是冤枉的,請樂庭放過泰蠶的妹夫。
到了現在,才知道世界上的事情往往比想像中複雜十倍。
現在樂庭確實是答應放人了,但如此熱心腸,肯不趨炎附勢而保持中立的將軍,鳳鳴又怎麼忍心害他捲入危險的黨派鬥爭?
既要救人,又不能讓樂庭得罪兩方權貴,鳳鳴絞盡腦汁想了半天,還是想不出什麼辦法解決這個高難度的問題。
不由想到容恬。
那傢伙詭計多端,如果他在,說不定唇角一揚,就能想出個兩全其美的好主意。
混帳,混帳!現在應該集中精神想辦法救人,怎麼想起容恬來了?鳳鳴暗罵自己一聲,扯回差點飛走的注意力,邊問樂庭道,「處死泰蠶妹夫的命令,到底是哪裡下達的?」
「命令是由都城檢查貢品的官員發來的,根據永殷律令,如果貢品出了紕漏,他們有權下令處死上貢者。我因為泰蠶求情,已經拖延了一段時間,並且要求再給一次運送貢品的機會,算是勉盡心力。」樂庭道,「大概他們知道的我一向態度,並沒有把我當成三王子方面的人,所以算給個面子,答應再送一次遊子酒看看。不過這樣的面子只會給一次,第二次就沒有商量了。這個叫朝安的釀酒商一旦被殺,我作為地方管理大將,還必須有一道關於此人被處死的罪名和罪證檔上呈到都城。而將來,憑這份由我親自點頭批准的檔,大有可能會將事情牽連到身為犯人親戚的泰蠶身上。泰蠶如果被處罪下獄,芬城碼頭掌吏這個肥缺,也許會落到永全太子手下的身上。」
朝安就是泰蠶的妹夫。
鳳鳴瞪眼道:「原來到最後,是為了謀取芬城碼頭掌吏這個官職?」
樂庭反問:「不然鳴王以為他們想要什麼?一個三層高的破爛客棧嗎?碼頭掌吏這個職位是世襲的,泰蠶做事小心謹慎,無法下手,不知道誰想出這麼陰損的主意。」
鳳鳴大翻白眼。
天啊!
誰來教教他怎麼在這個混亂的政治亂局裡面救人吧!
容恬身披蓑衣,頭戴斗笠,掩藏高大的身形,和子岩一道跨進沉浸在細潤春雨中的飄香樓。
樓中客人不多,只坐滿三四成,多半占了臨窗好位,悠哉悠哉地觀賞春雨美景。他們兩人正眼都沒有瞧大廳一眼,逕自上二樓,推開走廊盡頭最不引人注目的一間小廳,走了進去。
無獨有偶,當鳳鳴在芬城喝酒賞花,那具從天而降的男屍砸破小店茅棚之時,容恬他們,也剛剛登上了昭北和永殷城邊境的另一個碼頭--惟鎮。
惟鎮這個小碼頭,和芬城那樣的繁忙大碼頭當然無法相比,不過由此可沿水路從永殷出入昭北,正是容恬此刻最方便的路線。
小廳中燃著淡香,桌上已經預備了四色小菜和一壺熱酒,樣樣恰到好處。
子岩環視一周,低聲贊道:「小柳兒還是老樣子,做事貼心又妥當。」他跟隨容恬一路疾行,雖然日夜勞累,卻仍是精神奕奕,沒有絲毫疲倦困乏。
來人跨入房內,隨手將房門關緊,看似悠閒地渡到窗邊,確定無人監視後,將窗戶也關個嚴實,才轉過身來,對端坐一旁的容恬恭敬行禮,「大王,您總算平安到了,屬下正擔心路上不平安呢。」抬起眼來,往容恬身上一瞅,眸中滿是高興激動。
子岩和小柳早就是熟人。大家都是一起被容恬提拔起來,暗中嚴加訓練,以防意外時調遣的,不過兩年前,容恬把心思特別細密的小柳派到永殷做內應。今天大家才重新見面,一向沉穩的子岩也忍不住高興,笑道:「什麼總算平安到了這裡,好像我們多艱難才到這裡似的。以大王的本事,各國之間穿梭來往,根本不算什麼。」
容恬看似悠閒,其實心急如焚,趕著要早日到達東凡,微微拍拍小柳的肩膀,命他坐下,語氣從容直接道:「我們在昭北的精銳已經化裝成商隊或船隊,化整為零,從陸路和水路各自潛入永殷,借道永殷,穿越離國,直抵東凡。本王只是暫停一夜,明天清晨就要離開。你目前在永全府中做事,知道永殷各地的情況嗎?」
兩年不見,小柳似乎比當年在容恬身邊時更為單薄,或許個子長高了點,所以更顯得瘦弱,雙目卻異常有神,顯示出內斂的自信和執著。
見容恬問他,乾淨俐落地答道:「永殷目前一團糟,到處亂哄哄。兵馬要過永殷非常容易,永殷兩位王子爭權,你鬥我,我鬥你,鬥得不亦樂乎,哪裡還有人會注意船隊和商隊多出那麼幾支。」頓了一頓,露出不敢苟同的神色,擔憂道,「不過大王越過永殷後,為什麼不走博間、北旗,反而要選擇同國?那裡畢竟是敵國,萬一被若言發現……」
容恬毫不在意,擺手輕笑道,「若言正在對付繁佳,大軍集結繁佳邊境,永殷邊境和同國境內其實兵力空虛。他大軍盡在,本王尚且不怕,何況他的大軍還都不在?博間、北旗雖然安全,但是繞路太遠了,一來一回,耗費很多時間,本王……」他本想說擔心趕不及回來護衛出遊各國的鳳鳴,顧慮到鳳鳴要建立「大智大勇」的形象,便停下不說,只是淡淡續道:「本王直接從同國過去,可以節省不少時間。嗯,鳳鳴準備遊歷七國,現在應該也在永殷境內,如果有什麼事,你要竭力保護他。」
小柳點頭,正色道:「屬下明白。」
「永全和永城兩位王子的內鬥,到底情況怎樣?」
小柳仔細說了一番,他在永全府邸中做事,小道消息最多,永全怎樣一登上太子位就處處奪權,永城怎樣聯合被損害利益的大臣竭力反抗,舉出不少生動的例子。容恬一邊喝著溫得正好的酒,一邊靜靜聽著。
一切都在他算計之中。
當日設計要烈兒讓永逸放棄太子位,他早就猜想到今日的結局。
目前最妙的發展,莫過於讓永全和永城雙方勢力均衡,繼續內鬥下去。
鳳鳴不是說過,鶴蚌相爭,漁翁得利嗎?
不過聽小柳的意思,似乎永城已經處於全然挨打狀態,身邊的官員們也正被永全一一收拾。等那些官員被收拾的差不多,永城也就完蛋了。
永城如果完蛋,永全大權獨攬,永殷便沒有從前那般好控制了。
想到這裡,容恬唇角又是微微一扯,輕描淡寫道:「這樣相鬥太不公平,我們不妨來個見義勇為,鋤強扶弱。小柳兒附耳過來。」
在小柳耳邊輕輕叮囑兩句。
小柳聽了,眼睛頓時大亮,呵呵笑道,「大王放心,這個屬下自然知道該怎麼辦。最近永全把手伸到芬城碼頭那邊去了,像是想奪取碼頭掌吏一職。不妨從這裡開始我們的行動。」
「很好。」
「既然如此,事不宜遲,屬下現在就必須趕往芬城碼頭。屬下告辭,大王保重。」小柳兒對容恬深深施了一禮,直起身來,朝子岩拱手,「子岩保重。」雖然語氣和緩如常,眼眸中卻溢滿手足之情。
芬城碼頭。
阿曼江上,最華麗最引人矚目的大船上。
鳳鳴正努力開動他的小腦袋,絞盡腦汁怎麼進行他見義勇為,鋤強扶弱的偉大壯舉。
唉,他實在太不是政治鬥爭的料子了,沙場上面對面的血戰他或許可以接受,但這些王族權貴間殺人不見血的事,光想想就讓他一陣顫抖。
不能讓泰蠶的妹夫冤枉而死……
不能讓樂庭被牽連……
不能把自己也攪和進去……否則七國遊歷就要變成七國共剿鳴王之戰了……
好高難度!如果容恬在該多好啊。
鳳鳴愁眉苦臉,一連斟了幾杯酒仰頭喝下,愣愣看著被月光反射得明晃晃的桌面,光線入眼,有那麼瞬間視線仿佛有些模糊,看不清東西。
「看不清……」鳳鳴癡呆似的喃喃片刻,不知想到什麼,驟然渾身一震,澄清無垢的漆黑眼睛炯然一亮,猛然把手往大腿上一拍,狂叫道,「我想到了!」
「鳴王想到什麼了?」樂庭趕緊問。
鳳鳴卻不忙回答樂庭,先揚聲把容虎叫了過來,問,「泰蠶現在在什麼地方?」
「在下層的船艙裡面,和那位老婆婆在一起。」
「你叫泰蠶過來。」
容虎答應著去了。
不一會泰蠶被帶了過來。他看見樂庭在旁,臉色一陣蒼白,顯然心虛自己隱瞞的事情被鳳鳴知道,膽怯地行禮道:「鳴王有什麼吩咐?」
鳳鳴看他一眼,嘿嘿笑駡道:「你這個傢伙,不用裝了,那些太子王子的事情我已經全部知道,你膽子也真大,既然想把我拖進這個漩渦裡。」
泰蠶撲通一下跪倒,顫抖著:「鳴王恕罪,我也是實在被逼得沒有辦法,求救無門。」
「怎麼不去求你的後臺三王子?」
泰蠶委屈地答道:「永全殿下現在是太子,把永城殿下打壓得幾乎抬不起頭來,我們這些被懷疑和永城殿下有關係的小官個個都受迫害,永城殿下哪裡能顧得過來?我當這個小官,最多只是收一點來往商人的禮物,從來沒有害過人,更沒有幹過傷天害理的事,天啊,怎麼就得罪了永全殿下?只……只求鳴王施恩!」
「泰蠶,我先問你,」鳳鳴沉吟半晌,認真地問:「你求我救你妹夫,是為了你妹妹,還是為了你的性命,滿足你更大的野心?你是不是原本打算把我扯進來,如果我插手要救你妹夫,等於我做出了支持永城的姿態,間接成為增加永城實力的籌碼?」
如果換了三年前的鳳鳴,他絕說不出這番話來。
但經歷過多少事情後,用血換來的教訓告訴他人人都有自己的野心,容恬不在,他就算不願意,也必須仔細揣測所有人可能產生的陰暗心理。
一定要磨練出堅硬的心靈盔甲,才能保護自己和身邊眾多親信,平安結束這次七國旅程。
泰蠶大恐,失聲道:「鳴王想到哪裡去了?我一個小官,當初效忠永城殿下也只是想找個靠山,安生做好這個小官就滿足了,哪有什麼野心?我妹夫危在旦夕,我如果還想著升官發財,那還是個人嗎?」
他聲音微顫,隱有被鳳鳴猜疑誤解的氣憤。
鳳鳴聽了,點頭「嗯」了一聲,道:「那就好了。我已經想好了一個大概的方法,可以兩全其美,大家都平安。」
泰蠶大喜,激動地問,「請問鳴王想出了什麼好主意?」
「我要請樂庭將軍遵照上面傳達的命令,這今天內就將你妹夫處斬。」
此言一出,泰蠶樂庭兩人都完全愣住。
泰蠶僵了半天,胖臉擠出一絲難看的笑容,「這……這是什麼好主意?鳴王不是拿我開心呢?」
「我是說正經的,誰開玩笑?」鳳鳴正色道,「這樣做,首先可以保樂庭將軍不會遭到永全記恨。將軍按照上頭命令列事,殺人不是將軍自己的意思,三王子永城對此心裡明白,應該也不會怪你。」
樂庭皺眉道,「但是這樣一來,無辜者還是要死啊。」
這鳴王剛剛還信誓旦旦說一定要救那個無辜的人,這麼快就拋之腦後了?
「我只說處斬,又沒有說一定要斬死。」
樂庭隱約猜到一點,恍然道,「鳴王的意思,是不是要我假裝遵照命令殺了朝安,暗中卻將他放走?」隨即又搖頭,皺眉道,「這個主意知易行難,向來為了恫嚇不法者,處死囚犯都是當眾進行。前兩年有死囚千金買通獄卒,用別人代替自己受刑,被揭發出來,所以現在死囚上法場之前,會再三驗明正身。此事牽涉芬城碼頭掌吏一職的歸屬,我擔心整個過程都有永全太子方面的人監視,未必這麼容易騙過對方。」
泰蠶也拚命點頭,神情緊張地勸道,「法場不是一般地方,分別有官員驗身和驗屍,換人,裝死,假死這些招數,絕不可能隱得過那些法場老手。」
鳳鳴顯然極有信心,神采飛揚道:「換人裝死都是老招數,當然瞞不過去。我們這次就給那些法場老手玩點新的。」
「玩點新的?」
鳳鳴掃視面前兩人一眼,忽然抿唇,逸出一絲可愛的狡黠笑容。
他活像準備惡作劇的大孩子,身子傾前少許,壓低聲音問,「你們玩過魔術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