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越升越高,明晃晃地掛在頭頂,空氣彷彿能灼傷人皮膚般火辣辣的,一眼望去,到處閃爍著白亮亮的光。
傅庭筠被曬得滿臉通紅,豆大的汗珠從額頭、鬢角落下,模糊了她的視線,她卻固執地望著東北方向。
華陰就在那裡!
她卻連最後看它一眼的機會也沒有。
視野裡唯有滿目瘡痍,除了乾涸的田和枯死的草木,還是乾涸的田和枯死的草木。
早知如此,當初出城的時候就應該好好的看一眼華陰城的。
她現在「死了」,她屋裡服侍的丫鬟們「病」也應該好了吧?
不知道是誰把她身邊的物件偷了出去?
還有綠萼和寒煙,經歷這些事,母親應該會把她們看管在身邊等風聲過了再做安排吧?在別人看來,綠萼和寒煙一步登天,成了得母親歡心的丫鬟,她們自己心知肚明,恐怕要惴惴不安了!
還有陳媽媽,人丟了,也不知道她怎麼跟大伯母交待?
大伯父知道她被個男子救走了,只怕對左俊傑的話暗底里也會思量一番。
不知道傅家對她的「失蹤」是怎麼看待的?
左俊傑到底是像外面傳的那樣畏罪潛逃了?還是被傅家偷偷的處置了?
想到這裡,傅庭筠輕輕地搖了搖頭。
左俊傑是個舉人,傅家的人就是再大膽,這謀害舉人的事恐怕還有所顧忌,何況左俊傑的胞姐是大堂嫂,左家又只剩下這一棵獨苗……
她越想越心急,恨不得一下子見到母親,把事情問個清楚。
心裡又隱隱有些擔心,母親不會把她去舅舅家的消息告訴家裡長輩?
應該不會!
家裡的長輩要處置她,母親也是知道的。
可當初母親為什麼不想辦法給她報個信呢?母親除了是她的母親,還是傅家的媳婦,或許母親覺得事過境遷了,再跟家裡的長輩稟一聲也是無妨的……
傅庭筠患得患失,一時間茫然不知所措。
趙九爺望著像被烤蔫的黃花菜般搭拉著腦袋的傅庭筠,心中也有些擔心。
他們一路行來,滿天塵土,連個遮陽的一枝片葉也沒有。得找個地方避開正午的陽光才行,要不然,她就是不中暑也要虛脫,又缺水,到時候可就麻煩了。
趙九爺邊走邊張望,終於看見了座倒塌的稻草棚子。
看樣子,應該是守田人搭建的臨時落腳處。
他不由苦笑。
有總勝於無!
趙九爺安慰著自己,和阿森合力把那稻草棚子支起了一個角,讓阿森扶了傅庭筠進去歇腳。
地上熱烘烘的,像火爐子,頭上的稻草勉強能擋一下陽光,傅庭筠一點也沒有感受到蔭涼,看見站在陽光下被曬得揮汗如雨的趙九爺和阿森,她很是感激。
「九爺,阿森,棚子裡涼快些,你們也進來避避暑吧!」她說著,挪到了草棚子的一角。
他們已經盡力護著她了,她再講那些繁文縟節未免太不近情理了。
「不用了!」趙九爺從小推車裡翻出水囊和一個饅頭遞給傅庭筠,「吃點東西,休息一會,酉時我們再上路。」然後吩咐阿森,「你在這裡守著傅姑娘,這裡既然有稻草棚子,應該就有村子,我去看看!」
阿森高聲應「是」,趙九爺頭也不回地走了。
還是寅時吃了半個饅頭喝了半碗水,天氣雖然熱,但傅庭筠早已是又渴又飢。
她就著水咬了兩口饅頭。
因為放得太久,缺少水份,饅頭屑像乾硬的麵粉,簌簌落下。
傅庭筠抬頭看見阿森蹲在小推車旁張望著寸草不生的莊稼地無聊地用樹枝劃著圈圈。
「阿森,你不熱嗎?怎麼也不喝點水?」
阿森摸著頭嘿嘿地傻笑。
傅庭筠舉了水囊:「把你的碗找出來,我倒點給你。」
阿森沒有動:「姑娘,這水是九爺給您備的……我要到酉時才有水喝。」
傅庭筠愣住。
她當然知道水很緊張,可看著趙九爺每次只給她一點,她以為他們已經很節省了,卻沒有想到……她望瞭望手裡的水和饅頭,柔聲道:「你是不是到了酉時才有饅頭吃?」
阿森嘻嘻地笑。
傅庭筠掰了半個饅頭給他:「我一個人也吃不了這麼多,這半邊分給你。」
阿森不接:「爺說了,酉時才能吃饅頭。」
傅庭筠望了眼刺目的太陽,道:「九爺手邊又沒有鐘漏,他怎麼知道什麼時候是酉時?早一點,晚一點也不打緊!」
好像她說了什麼極壞的話似的,阿森聽了有些不高興:「爺就是知道!爺說是什麼時辰就是什麼時辰,從來都沒有出過錯!」
阿森是趙九爺撫養長大的,對趙九爺有著如父兄般的感情,自然不能忍受任何置疑趙九爺的聲音,傅庭筠能夠理解,所以她雖然覺得阿森對趙九爺有些盲目的崇拜,但也不想再說出有損趙九爺在阿森心中地位的話來。
「我是想哄著你吃點東西,」她笑盈盈地望著阿森,「誰知道這麼快就被阿森識破了!」
傅庭筠笑的時候雙目熠熠生輝,有些萎靡不振的臉龐都明亮起來,看著人賞心悅目。
阿森有些不好意思地笑。
傅庭筠又遞過水囊:「這原本是九爺給我的,我也用不了這麼多,你吃了喝了,就當是我吃了喝了一樣,又不會多用一點,不算是壞了九爺的規矩。」
阿森聽著眼睛一亮,目光從她手裡的水囊挪到饅頭,又從饅頭挪到水囊,好一會兒,他咬了咬牙——傅庭筠以為他沒能抵禦住食物的誘惑聽從了自己的安排,正心中高興,誰知道他卻蹦出一句「爺說了,酉時才能吃東西」。
傅庭筠半晌才回過神來,不由對這孩子生出幾分佩服之感來。
他才多大點,已經知道克制了,這要是能好生的教導,以後說不定是個一諾千金的男子漢呢!
她對他又多了幾分惜憐之情。
傅庭筠把饅頭和水囊放回了小推車。
阿森不解。
傅庭筠笑道:「我天天坐在車上,九爺還要推我,不如把吃食留給九爺,你說好不好?」
「好啊,好啊!」阿森聽了十分高興,看傅庭筠的目光都親暱了不少,只是旋即又擔心道,「可九爺說了,你身體虛弱,要好生休養……」
「也不差這幾天。」傅庭筠笑道,「不是說只要十幾天就到渭南了嗎?」
阿森點頭。
傅庭筠招他坐到自己身邊:「外面那麼熱,你還是坐進來吧!要是你中了暑,九爺豈不是又要多照顧一個人!」
阿森聽著丟下樹枝坐到了她的身邊。
可見拿了趙九爺這個尚方寶劍到阿森這裡竟然是無往不利的。
傅庭筠暗暗好笑,心裡暗嘆阿森本性純良,把阿森留在身邊的決心更大了。
她和阿森聊天:「我到了渭南,會在我舅舅家住下來,他家有田有地,還有鋪子、族學,你想不想跟我留下來?」
阿森滿臉錯愕。
「這樣你不就用跟著九爺到處奔波了,還可以跟著我的侄兒讀書,要是你不想讀書,也可以跟著家裡的管事做生意或是種田,以後當掌櫃或是買幾畝地耕種。」傅庭筠忙道,「九爺要是想你了,可以來渭南看你。要是九爺以後年紀大了,你也能奉養他不是嗎?」
阿森聽著有些遲疑,道:「那,到時候我和九爺能不能去看您?」
還是想著趙九爺啊!
不過,如果阿森因為這個就忘記了趙九爺也就不是她喜歡、憐惜的阿森了。
想來舅舅不會拒絕酬謝趙九爺的。就算舅舅不願意,她那兩千兩銀票到時候也能派上用場。可她看趙九爺這人,一身的好本領,偏偏帶著幫兄弟到處飄蕩,未必是個肯安定下來的人。
「只要九爺願意,有何不可?」傅庭筠笑道,「到時候我讓人烙餅給你吃!」
「好啊!好啊!」阿森聽了眉飛色舞,「爺說,種田賺不了錢,最多讓人填飽肚子。要做買賣才能賺錢。玉成哥曾經告訴過我打算盤,還告訴我怎麼記帳,到時候我要做掌櫃——幫九爺做掌櫃!」
三句話不離趙九爺。
傅庭筠笑著彈了彈阿森的額頭。
趙九爺回來了。
阿森蹦蹦跳跳地跑了過去:「九爺,九爺,傅姑娘說,讓我們跟她一起留在渭南。我們去見了玉成哥、元寶哥,能不能就住在渭南?」
趙九爺很是意外,深深地看了傅庭筠一眼。
傅庭筠忙道:「雖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可阿森年紀還小,九爺不如將他寄養在我身邊,我會好好照顧他的。要是哪天九爺想安定下來了,再來把阿森接走也一樣!」
趙九爺沒有做聲,凝視著她的目光幽如深井,平靜的水面似有微瀾泛起。
傅庭筠睜大了眼睛想看明白。
一旁的阿森不安地圍著趙九爺打轉:「……不行嗎?」
趙九爺低頭瞥他一眼:「到時候再說!」
再抬頭,眼神已恢復了從前的淡定冷漠。
傅庭筠微微有些失望。
他還是不願意安定下來!
在外面飄蕩就那麼好?
她不能理解。
「不遠處有個村子,村裡的人都逃荒去了,」趙九爺已把推車袂帶掛在了身上,「我們到那裡歇歇腳。」
傅庭筠很想問問他村子裡有沒有未入土的死屍或是噬人的野狗,可望著他大步流星的背影,還是把這句話嚥了下去。
趙九爺卻像看穿了她心思般,驀然回頭:「你放心,村子裡很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