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臨潼

  村子裡突然來了幾個陌生人,族長要見一見,合情合理。她雖頂著主家的名頭,卻是女流之輩,自然只有把「管事」趙九爺叫去問話了。而且這一路行來,趙九爺的辦事能力有目共睹,傅庭筠很是放心。聽趙九爺這麼說,她沒多問,吩咐阿森給趙九爺打水洗手,她去擺了筷箸。

  阿森笑嘻嘻地拿了張餅坐在門檻上就狼吞虎嚥起來。

  主僕不同桌。

  傅庭筠大家出身,怎麼會不明白這個規矩。只是阿森和她有患難的情誼,在她心目中就有些與眾不同。

  她朝趙九爺望去。

  趙九爺低了頭喝湯。

  傅庭筠悄悄地橫了他一眼,夾了半碗菜,又多拿了幾張餅遞給阿森:「吃完了我再給你添!」

  阿森接過碗,眼角眉梢都跳動著喜悅的光芒:「多謝姑娘!」

  傅庭筠看著不由莞爾。

  待回到桌前,她突然想到男女也是不能同桌……

  望著專心致志吃飯的趙九爺,傅庭筠心裡犯著嘀咕。

  他大馬金刀地往那裡一坐,那她坐哪裡呢?

  想到趙九爺的出身,再想到被他養大的阿森都蹲在門口,何況是她。

  難道她要和那些村婦一樣,端了碗坐到廚房的灶門口吃飯不成?

  傅庭筠有些不悅。

  從前,她是傅家未出閣的姑娘,不管吃飯、聽戲,就是沒有嫂嫂們的座位也有她的座位。就算出了嫁,她夫家是江南望族,未婚夫十四歲中秀才,十八歲中舉人……她從來沒有想到過有一天她吃飯會沒有座位!

  傅庭筠的肩膀垮了下去。

  她已經被退了婚……

  趙九爺見傅庭筠站在桌邊磨磨蹭蹭半天沒有動靜,停箸問她:「怎麼不坐下來吃飯?」

  「啊!」傅庭筠杏眼圓瞪。

  「怎麼了?」趙九爺奇怪地問。

  「沒事,沒事!」傅庭筠總覺得到灶門口吃飯是僕婦所為,她不想淪落的像趙九爺的僕婦似的,現在不用去灶門口吃飯了,竟然生出心花怒放之感來。

  她忙坐了下來,舉箸就夾了塊豆腐,顯得有些急切。

  趙九爺心中生疑,思忖了片刻,道:「你是想和我分桌而食?」話說出了口,立刻覺得自己猜測的不錯,道,「事急從權。我們現在是在逃荒,又借居在李家凹,吃食也不過是兩碟小菜,幾張烙餅罷了。有些規矩就暫且放一放吧!等我們安頓下來再說。」心裡不禁暗暗罵自己大意,和元寶、玉成混久了,這些規矩早忘了。

  「不是,不是!」傅庭筠見趙九爺語氣少有的溫和,像是在解釋,又像是在安慰,反而有些不安起來,想解釋解釋,一時又不知道該怎麼說,只好轉移了話題,「我聽阿森說,九爺喜歡吃烙餅,不知道還喜歡吃些什麼?」

  趙九爺驚訝地望著她。

  為什麼這樣看著她……難道她說錯了……

  念頭一閃而過,傅庭筠臉色微紅。

  他又不是她父兄,她怎麼問出這麼親暱的話來?難怪他要用那種眼神看她呢!

  「我是想著我們一上路就只能吃饅頭喝涼水了,」她急中生智,找了個藉口,「想趁著明天還歇息半天,想做幾道菜給九爺和阿森打打牙祭。」

  趙九爺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你想吃什麼,明天我去村子裡看看!」

  又砸了!

  傅庭筠沮喪地低下了頭。

  現在是災年,又借居在李家凹,能有什麼好東西。趙九爺不說自己喜歡吃什麼,只問她喜歡吃什麼,分明是誤會她嘴饞!

  「這樣就挺好,都是我愛吃的。」好像為了證實沒有客套,她還夾了塊炸冬瓜。

  趙九爺望著剛才還興致勃勃,他的一句話就讓她如被戳破的皮球癟下去的傅庭筠,又望瞭望菜子上的菜,道:「這菜是你燒的?」

  傅庭筠輕輕頜首:「我在家裡的時候也曾學過,就自告奮勇地掌廚了。」

  原來是這樣……

  他「嗯」了一聲,道:「菜燒得還不錯,比阿森做的強多了。」

  比阿森做的強多了……

  阿森幾歲?

  她幾歲?

  阿森是幹什麼的?

  她又是幹什麼?

  傅家的私房菜是很有名的,華陰每一屆父母官到任,都會到傅家嘗一嘗。她可是跟著灶上的媳婦專門學過的!

  不過,這好歹算是句讚揚的話吧……自從他們認識,他好像還是第一次讚揚她……那就算了吧,別跟他一般計較了。

  傅庭筠的怒氣又煙消雲散,說了句「多謝九爺誇獎」,低頭吃飯不語,根本沒有發現自己的嘴角已經翹成了一個愉悅的弧度。

  坐在對面的趙九爺搖了搖頭。

  一會兒生氣,一會兒歡喜……還是個孩子脾氣!

  他的嘴角噙了一絲的笑。

  ……

  一路的擔驚受怕,一路的枕戈待旦,讓大家的心弦都繃得緊緊的,如今到了個安全的地方,用過晚膳,收拾了一下,三個人倒頭就睡,待一覺醒來,已是日上三竿。趙九爺檢查小推車,傅庭筠和阿森燒水、烙餅、做饅頭。

  住在隔壁那位李家的十一姑奶奶聽說了傅庭筠的事,知道她今天就走,特意讓人送了十個熟雞蛋過來:「帶著路上吃!」

  傅庭筠十分感激,用心烙了十張蔥油餅送過去。

  老太太摩挲著傅庭筠羊脂玉般光潔細膩的手在心裡直嘆氣,相助的話卻無論如此也說不出口,畢竟她現在也是帶著全家老少寄居在娘家,只是反覆叮嚀她路上小心。

  回到屋裡,七爺和七太太來了。

  七太太送的是瓶霍香正氣水:「解太太那麼好的一個人……」說著,眼圈一紅,眼淚簌簌落下,惹得傅庭筠一陣哭。

  由趙九爺陪在堂屋裡說話的七爺聽到動靜說了通安慰的話,夫妻倆這才告辭:「你們走的時候,我們就不送了。」

  趙九爺連聲道謝,把七爺夫妻一直送到了門外的柳樹下。

  傅庭筠打起精神來和阿森把涼好的晾開水灌進水囊裡。

  趙九爺走過來,低聲道:「這裡是李家凹,不好拜奠,等到了西安府,我們請大興善寺的長老們幫解老爺一家都做做法事。」

  「多謝九爺了!」傅庭筠收斂起哀容,朝他綻開一個燦爛的笑顏,「到時候還要煩請九爺帶我去才好!」眼中的水光晶瑩如露珠。

  趙九爺沒有做聲,定定地望著她,目光深幽難名。

  屋子裡的氣氛也隨著他的目光沉寂下來。

  傅庭筠頗有些不自在。

  把水囊裝上小推車的阿森跑了過來:「姑娘,我們要不要有水裡放點鹽——我看尚大嫂用鹽醃肉,肉可以一直吃到第二年春天也不壞!」

  打破了滿室寂靜,讓氣氛又變得熱鬧起來。

  「好啊!」傅庭筠忙轉過頭去,「夏天喝點淡鹽水可以解暑。」又道,「時辰不早了,我們做午飯吧!吃了休息一會,也該趕路了。」

  「嗯!」阿森應著,和傅庭筠並肩進了廚房。

  趙九爺佇立良久,才轉身進了屋。

  ……

  太陽漸漸偏西,金黃色的陽光照在李家凹高高的木柵欄上,靜謐而安寧。

  傅庭筠坐在小推車上默默地離開了李家凹,重新開始了早晚趕路、中午休息的日子。

  期間也曾遇到過幾次搶劫,但都被趙九爺一一擋下了。有一次甚至是在半夜,傅庭筠也算是警醒的人了,等她睜開眼睛,趙九爺的齊眉棍已經打到了對方的腿上……

  這樣走了四、五天,景色漸漸有了些變化——被剝了皮的大樹下偶爾會冒出幾根油綠色的青草。

  他們進入了臨潼境內。

  「過去就是西安府了!」阿森大聲地嚷著,跑過去揪了根青草送給傅庭筠。

  歡喜之情溢於言表。

  傅庭筠精神一振:「還有幾天可以到西安府?」把青草放到鼻頭,細細地嗅著青草的味道。

  「最多五天。」趙九爺冷峻的面孔也露出幾分笑容,「我們今天晚上我們歇在東安村。」

  「九爺對這裡很熟嗎?」傅庭筠驚訝地望著他。

  「從前來過幾次!」趙九爺含含糊糊地道,「我記得那村子離驛道不遠。」

  阿森則欲言又止。

  又是秘密!

  傅庭筠撇了撇嘴。

  趙九爺推著小推車離開了驛道,上了旁邊的一條土路。

  有人推著小推車跟在他們身後。

  趙九爺不動聲色,加快了步子。

  那人也加快了步子。

  趙九爺慢下來,那人也慢下來。

  傅庭筠好奇地朝身後瞥了一眼。

  推車的是個年約二十七、八歲的惇厚漢子,車上坐著個包著頭巾的婦人,懷裡還抱著個大約兩、三歲的孩子。

  一看就和他們一樣,是逃難的。

  「你坐好了!」趙九爺突然低聲囑咐傅庭筠,猛地轉身,神色森冷地站在那裡盯著對方。

  那漢子顯然沒有想到,滿臉的錯愕,腳步一頓。

  可能感覺到了異樣,坐在小推車上的婦人抬起頭來。

  傅庭筠看到張娟秀的臉龐。

  婦人看著眼前的情景,忙低下頭去。

  趙九爺把小推車朝後讓了幾步,示意那漢子在前面走。

  那漢子黑紅的臉膛閃過一絲尷尬,慢吞吞地推著小推車從他們身邊走過。

  趙九爺停在原地沒有動,一直到那漢子推著小推車拐進了一旁的田埂上進了東邊的村落,他這才推著傅庭筠重新上路。

  「這人要幹什麼?」傅庭筠有些困惑。

  「不知道!」趙九爺漫不經心地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下一句他沒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