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事要做七天。
傅庭筠每天早上由鄭三夫妻和三福陪著去大興善寺,在大興善寺用了晚膳回來,回到楊柳巷時,往往已是滿天星斗。
有時候趙凌已經回來了,會和她在天井裡打個招呼,有時候趙凌還沒有回來,傅庭筠就會支了耳朵聽,直到前院子裡燈籠高掛有了動靜,她才會安心地睡下。
做完法事,傅庭筠捐了一百兩銀子的功德錢,二十兩銀子的香火錢。大興善寺雖然香火鼎盛,這也是很大的手筆了,知客和尚笑盈盈地請傅庭筠去見主持:「……女施主誠心禮佛,主持大師想贈女施主一件開了光的法器,保佑女施主身體安康,吉祥順遂。」
傅庭筠雙手合十和知客和尚見了禮,隨著去了主持那裡。
主持是個六十多歲的老者,見到她露出慈愛的笑容,說了些祝福的話,送了她一串小葉紫檀的念珠:「也可以戴在手上,驅災避難。」又邀請她,「下個月初一,寺裡有法會,會有高僧講經,女施主不妨來聽聽。」
傅庭筠向主持道了謝,承諾如果到時候能出門,再來禮佛,由知客和尚一直送到了山門口。
趙凌站在馬車旁等她,阿森和石柱跟在他身後,在知客和尚的眼裡,儼然一位家資富裕的少年公子,十分慇勤地上前問候,說了很多吉祥的話,直到傅庭筠他們走遠了,才帶著幾個小沙彌轉回了山門。
阿森和趕車的車伕坐在車轅上,傅庭筠遞了個油紙包給他:「這是你最喜歡吃的大興善寺的素餡包子。」
阿森歡呼一聲,打開就塞了一個在嘴裡,笑眯眯地咀嚼了兩下,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忙斂了笑容,從油紙包裡拿出一個遞給走在旁邊的趙凌:「九爺,您也吃!」
「你自己吃吧!」趙凌笑容和藹可親,像鄰家的大哥哥,「我不餓!」
把車簾撩了道縫朝外望的傅庭筠看著暗暗稱奇。
趙凌這幾天也不知是怎麼了,好像心情非常好似的,眼裡總是帶著幾分笑意。
阿森又遞給三福、石柱和車伕,他們當然也不會和他搶食。阿森坐在車轅上,吃得津津有味。
傅庭筠低聲和阿森說話:「你們這些日子在做什麼?我好些日子都沒有看見你了。」
阿森扭著腦袋和她說話:「我們在寶慶街買了三間鋪子,在長安縣的魯家村買了三百畝地,西淮村買了四百多畝,東姜村買了一千多畝……」
他的聲音清脆響亮,把傅庭筠的臉都說紅了,不由悄悄地打量趙凌的神色。
趙凌嘴角含笑,好像他們的談話很有趣似的,神色寬和。
怎麼會這樣?
傅庭筠滿心狐疑地盯著趙凌的臉,想從他的表情中看出點什麼端倪來。
像是感覺到有人看著他,趙凌突然望過來,和傅庭筠四目相對。
偷窺被人逮了個正著。
傅庭筠慌慌張張地放下了簾子,自然也就沒有看見趙凌越翹越高的嘴角。
三福和石柱他們並沒有發現兩人的異樣,他們正聽著阿森和那車伕說話。
「你們是從哪裡來的?可真是有錢。寶慶街的鋪面可不便宜,一口氣竟然買了三間。」車伕嘖嘖道,「寶慶銀樓的總店就在那裡,西安府有名的銀樓和古玩鋪子都開在那裡,聽說一間門面一年的租金就是二百多兩銀子呢!」又道,「一千七百多畝地,花了不少銀子吧?」
「也沒什麼。」阿森道,「現在年成不好,我們撿了個漏。」語氣裡卻有掩飾不住的得意。
車伕哈哈地笑,「就算是康成年間兵亂,這田也要買到一兩二分銀子一畝,小哥你太謙遜了。」然後自我介紹,「我姓馬,在家排行第二,大家都稱我叫馬二,家住城東的梨子巷,平日都在城東津水橋旁邊做生意,小哥你再要用車,直管叫一聲,立馬就到。」
「原來是馬二哥。」阿森人小鬼大,機靈地和這個馬二寒暄,「我記下來,以後有什麼事,就麻煩馬二哥。」然後和馬二聊起來,什麼哪裡的糖食最好吃,哪裡肉餅最好吃,哪裡是賣梳子哪裡是賣頭繩的,一路上就聽著阿森嘰嘰喳喳的。
鄭三娘壓不住心中的驚愕,悄悄地和傅庭筠說著話:「沒想到九爺年紀輕輕的,就賺下這麼大份家業。姑娘,您可有福了。」
傅庭筠冷汗直冒,忙岔開了話題:「我那裡還剩些棉花,你要不要給臨春做兩件棉褲。」
鄭三娘大喜:「多謝小姐了!」
傅庭筠卻想著金元寶。
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
要是母親對她另有安排,她就得離開西安府,鄭三夫妻知道她和趙凌什麼關係也沒有,還不知道會怎樣的吃驚呢?
馬車搖搖晃晃的,傅庭筠的心也七上八下的,好不容易到了楊柳巷,呂老爺和呂太太帶著蘆葦站在門口等他們。
呂太太扶著傅庭筠下了馬車。
遠遠的,有人朝這邊跑過來:「九爺,九爺!」
他一路大喊。
眾人扭頭望去。
就看見破衣爛衫的金元寶背著個包袱飛快地往這邊跑,後面還跟著氣喘吁吁的楊玉成。
「元寶哥,元寶哥!」阿森興奮地揮著手,「我們在這裡。」
金元寶跑到了趙凌的面前,一把就抓住了趙凌的胳臂:「九爺,九爺,您,您真的還活著!」話還沒有說完,就像個孩子似的哭了起來。
趙凌眼角也有水光閃動,見那個車伕好奇地望他們,沉聲道:「我們進屋再說。」
金元寶哽嚥著不停地點頭,呂老爺打發了車伕,其他人簇擁著他們往屋裡走。
楊玉成趕了過來:「你,你跑那麼快幹什麼?我追了你,追了你兩條街,好多年都沒有這麼跑過了,累,累死我了!」說著,把胳膊搭在了三福的肩膀上,「你們誰,好歹也推我一把啊!」
大家忍俊不禁。
氣氛歡快。
趙凌笑著輕聲喝斥楊玉成:「好了,別作怪了。元寶這一路奔波,辛苦了,」說著,他吩咐鄭三娘,「燒些熱水做些吃的來。」目光無意間瞥過站在一旁的傅庭筠,臉上就露出幾分躊躇來。
楊玉成在一旁嚷著:「這麼好的日子,我們叫桌席面吧!十三山的羊蠍子湯做得可真是好啊!」
「行啊!」趙凌很快收回了落在傅庭筠身上的目光,臉上的表情也變得氣定神閒起來,「你去十三山叫席面吧!」
「啊!」楊玉成狼嚎,「為什麼是我?我蹲在喜升客棧等元寶等了十幾天,連茅房都不敢上……」
大家知道他這是故作滑稽哄大家開心,都不理他,強忍著笑往廳堂去。
「我怎麼這麼倒霉!我怎麼這麼倒霉!」楊玉成垂頭喪氣地走在最後,嘴裡不停地嘀咕,「要我去叫席面可以啊,可誰給錢啊?」
眾人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傅庭筠望著眼前的一切,視線有些模糊。
金元寶回來了,她也得離開這裡了。
再也見不到看著英俊瀟灑卻喜歡逗趣的楊玉成,也看不到活潑可愛的阿森了……
她的目光落在趙凌身上。
他正在大笑。
眼睛微眯,眉眼間有著說不出的暢快,像那掙脫了烏雲的陽光,明亮、耀眼得讓人睜不開眼睛。
傅庭筠低下頭。
胸口像被人打了一拳似的,疼痛得無法呼吸。
她自然沒有看見趙凌朝她望過來。
眼底深沉若海,莫名難測。
……
呂老爺那個陳設得像賬房般的書房裡坐著三個人,趙凌,傅庭筠和金元寶。
大家的表情都有些端肅,書房裡氣氛自然也就有些沉悶。
呂太太上了茶,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帶上了書房的門。
趙凌朝著金元寶抬了抬手,示意他先喝口茶:「這一路上沒有遇到什麼凶險吧?」
金元寶情緒已經平靜下來,要不是眼圈還有點紅,看不出來剛才曾大哭過一陣。
「我專揀了小路走。」他恭敬地道,「一路上都很順利,不過十天的工夫就到了華陰。」他說著,看了傅庭筠一眼。
傅庭筠知道他要說自己的事了,心中一緊,手攥成了拳。
「……不過,我卻沒能見到傅夫人!」
「什麼?」趙凌和傅庭筠異口同聲地驚呼,趙凌那麼冷靜的人也忍不住急聲道,「出了什麼事?你怎麼沒有見到傅夫人?」傅庭筠更是臉色發白,不安地絞著手指。
「我聽傅家的人說,傅夫人去了京都。」金元寶看了趙凌一眼,眼中閃過一絲異色,然後眼角的餘光瞥過傅庭筠,「我怕傳言有誤,想辦法摸了進去。傅夫人真的已經去了京都。只留了兩房陪嫁打理田莊,其他的人,也都跟著去了京都。」
「怎麼會這樣?」傅庭筠神色惶惶,「母親怎麼會丟下我去了京都。」她望著金元寶,目光中充滿了希翼,「母親難道就沒有給我留句話?」
金元寶望著那如寶石般熠熠生輝的眼睛,半晌才低聲地道:「據華陰的人說,傅家九小姐病逝後,傅夫人受不了這樣的打擊,病倒了。傅家五老爺怕傅夫人觸景傷情,向傅家老太太提出讓傅夫人跟去任上。傅家老太太同意了。傅家七爺親自來接了傅夫人進京。」
傅庭筠的嫡親兄長傅庭筀,在堂兄弟中排行第七。
自傅庭筠的父親中了進士留在了翰林院後,他就一直跟著父親在京都讀書。娶的妻子是父親的同科的女兒,嫂嫂只在家裡住了三個月,就跟著兄長一直去了京都。兩個侄兒都是在京都誕生的,她都從沒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