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0 章
永靖

  從前趙凌也曾告訴過阿森識字,不過是看見什麼字就告訴他認什麼字,他能記住就記住了,記不住也就算了,不像現在,傅庭筠從《千家詩》入手,不僅僅告訴他背誦,還做了個沙盤告訴他練字。

  阿森頗有些得意:「學會了七首,正在學第八首。」

  兩個月的功夫,不過是利用閒暇的時候,他就能認、能寫七首詩,也不怪他要得意了。

  趙凌笑望著他,滿意地點點頭:「背給我聽聽!」

  阿森高興地應「是」,挺直了身子,大聲地背詩:「雲淡風輕近午天,傍花隨柳過前川。時人不識余心樂,將謂偷閒學少年……」

  坐在一旁的傅庭筠卻心情不佳。

  自從他們出了西安府,趙凌就變得有點不一樣了。

  可要她說出到底哪點不一樣了,她又說不出來。

  好比剛才沒有敲門就進來的事,要是在出西安府之前,他是決不會做的,可現在,她提醒他,他反而一副不以為意的樣子,還這樣大大咧咧地坐在了她的身邊。

  還是從前好。

  從前雖然總是板著張臉,可對她持重守禮,從來不曾怠慢半分……

  念頭一閃而過,她恍然大悟。

  對,就是這種感覺!

  從前他對她持重,現在卻總是透著幾分怠慢。

  他們怕被流民圍攻,一路上日夜兼程,她被馬車顛得七葷八素,鄭三娘抱著臨春也不好受,臨春一路哭,鄭三娘一路哄,她聽了心如刀絞似的,擔心得不得了,生怕這孩子有個三長兩短的,甚至後悔帶鄭三夫妻來張掖。還好阿森拿出顆糖,要不然,臨春的嗓子都要哭啞了。

  過了眉縣,他們終於慢下來,中午的時候他們在馬路邊歇息。

  她像散了架似的,躺在馬車裡,指頭都不想動一下,讓鄭三娘別管她,把臨春抱下去玩會:「……大人都受不了,何況是孩子!」

  鄭三娘含淚應是,抱了孩子下去。

  她閉著眼睛想躺著好好歇會,趙凌卻撩簾而入,端了碗糖水給她。

  她當時沒有多想,當著趙凌的面,一口口地喝了個底朝天。然後……她想小解。趙凌還一直在旁邊問她「有沒有哪裡不舒服」,她只好支支吾吾地和他說了半天,後來實在是忍不住,只好說要下車透透氣。

  趙凌跳下了馬車。

  她鬆了口氣,忍著痠痛慢慢地爬了起來。

  趙凌卻站在馬車邊,伸了手要扶她下車……

  然後,一片混亂,她都不知道她是怎麼回到馬車上的。

  只記得她的臉一直像火燒似的……還有,他扶她下馬車的時候,她全身僵硬,一個趄趔,跌靠在了他的肩膀上,他身上的那種……好聞的氣味。

  熱熱的,暖暖的,烘得人懶洋洋的……

  想到這裡,傅庭筠覺得自己的臉彷彿又像火燒著了似的。

  趙凌心不在焉地聽著阿森背詩,眼角的餘光卻不時地瞥一眼傅庭筠。

  她先是很孩子氣地嘟了嘟嘴,然後有些慵懶地微微斜了身子,靠在一旁的炕櫃上發起呆來。

  等他再看過去的時候,她的臉陡然脹得通紅,又嬌又羞地咬了咬紅唇,那模樣兒,真像朵開得正豔的海棠花,嬌豔動人。

  他忍不住輕聲問她:「怎麼了?」

  卻像春雷醒了花中人。

  她驟然生驚,忙道:「沒什麼!沒什麼!」神色間竟然帶著幾分慌亂,飛快地睃了他一眼,端容坐好。

  趙凌頓時黯然。

  他本以為他們會更親近,誰知道她離他越來越遠。

  從前,她總是會笑語盈盈地和他說話,現在,卻有些迴避他。

  怎麼會這樣?

  趙凌有些苦惱起來。

  傅庭筠卻是心虛。

  他不會發現了什麼吧?

  她當時緊緊地抓住他的衣襟,要不是阿森大喊一聲「傅姑娘」,她只怕就會偎到他懷裡去。

  也虧了阿森那聲喊,大家都知道她身子僵硬動彈不了,要不然,還不知道該怎麼想的。

  後來他又把他的皮襖丟給了自己……雖然是新的,他還沒有穿過,裹在身上很溫暖,坐在馬車裡她還可以不去想,可一下了車,一看到金元寶他們身上的皮襖,她就渾身不自在,只想躲在車裡不下來。

  她忙清了清嗓子,收斂了情緒。卻正好聽見阿森在背「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不知道為什麼,她只覺得臉燙心慌,不知所云地道:「九爺從小也學《千家詩》嗎?」

  話音一落,狠不得咬自己兩口。

  誰家的孩子啟蒙都是從《千家詩》開始的。

  果然,趙凌微微點頭,笑道:「是啊!」還道,「我父親在我六歲的時候就去世了,不過,我自記事起,他就喜歡把我抱坐在膝頭告訴我讀書。還說,世人都輕詩詞重八股,卻不知道制藝做得好不好,全看破題破得好不好,破題破得好不好,全看駢文驪句能否驚豔。」他說著,露出追憶的神色,「我還記得,他書案上有個玉貔貅的鎮紙,瑩潤光潔。有時候我聽得不耐煩了,父親就會把那個玉貔貅給我玩,有一次,玉貔貅被我給摔壞了,父親就換了個玉鹿的鎮紙,還給我玩,我那時候以為,鎮紙都是玉做的……」

  傅庭筠心神俱震。

  她還是第一次聽到他在她面前這樣詳細地提起父母的事。

  聽他這口氣,他父親也應該是讀書人。

  不知道為何那麼早就去世了?

  他又是怎麼流落到如此境地的?

  她想問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又忍住了。

  父母雙亡,他在外漂泊,提起來只怕全是辛酸淚,她又何必再問,讓他再傷心一回!

  更何況,這些日子只要是她問的事,不管是什麼,他都會很耐心地回答她……

  想到這些,傅庭筠微微有些走神。

  他待她真的很不相同了。

  從前要是說起這些事,他要麼不做聲,要麼轉移了話題,何曾像現在這樣,如同最親密的朋友,願意敞開胸懷,讓她看見他藏在心底的往事。

  傅庭筠頗為不安。

  覺得要是繼續這樣下去,好像會有什麼大事發生……可讓她從此打住,再也不要過問趙凌的事,她又忍不住想知道……

  她很矛盾。

  屋子裡突然安靜下來。

  她驚愕地抬頭。看見趙凌沉默地坐在那裡,表情有些恍惚。

  不知道他是想起從前的好時光還是想起從前的傷心事?

  傅庭筠心裡酸酸的,還有點痛楚。

  正想著該怎樣不動聲色地安慰他,阿森猝然道:「我,我已經背完了!」

  怎麼把他給忘了!

  傅庭筠汗顏,忙朝阿森望過去。

  阿森耷拉著腦袋,小聲地嘟呶著:「你們只顧著說話,都沒有人理我!」

  很委屈的樣子。

  傅庭筠又羞又慚。

  剛剛還默然的趙凌卻哈哈一笑,道:「大人說話,小孩子就應該在一旁聽著。」然後站起身來,「走,我們用晚膳去——時候不早了,你們難道肚子就不餓啊!」眉宇間一片清朗,哪裡還能看到半點剛才的茫然。

  少年不知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如今嘗盡愁滋味,卻道天涼好個秋。

  這樣的趙凌,讓傅庭筠更加心痛。

  阿森卻立刻高興起來:「爺,那我去叫玉成哥、元寶哥吧?」

  趙凌點頭,他雀躍著跑了出去。

  他背手而立,望著阿森的背影良久都沒有動。

  傅庭筠不想他孤單,靜靜地陪他站著。

  過了好一會,他才淡淡地道:「我小的時候,也和阿森一樣,一聽說有東西吃就高興。」

  從一個「以為鎮紙都是玉做的」孩子到聽說有東西吃就高興……

  想安慰他的心情再也止不住。

  傅庭筠伸手想去摸摸他的頭,就像她對阿森做的一樣,可一伸手,卻發現他比自己要高一個頭……忙訕訕然地縮了回去。

  覺察到她舉動的趙凌卻像揚帆的船般歡欣起來。

  她已經選擇了和他去張掖,他為何還要想那麼多,好好的對她就是了!

  「我們去用晚膳去!」他回頭望著她,眉宇間有溫情的東西慢慢流淌出來。

  ……

  聽說要在永靖停留兩天,傅庭筠的心情活絡起來。

  她叫了鄭三:「你明天陪我上趟街,我想買件皮襖。」說著,語氣一頓,「要不,給九爺買件皮襖也行!」

  鄭三望著傅庭筠那嬌美的五官,不禁有些猶豫:「這裡魚龍混雜,我們又是路過……」

  他做鏢師慣了,幹什麼都想著平安無事地到達目的地,而美色和錢財往往是容易生出變數的兩件事……他怕節外生枝惹些麻煩。

  傅庭筠不由氣餒,道:「那你明天出去一趟,幫九爺買件皮襖吧!」

  鄭三對自己還是很有信心的,恭聲應了。

  傅庭筠開了箱籠給了他二百兩銀子,第二天有些悶悶不樂地坐在屋裡做針線。

  阿森興致勃勃地拿了沙盤來找她學識字,她這才打起精神來。可阿森還是感覺到了她的不愉,悄悄地告訴趙凌:「傅姑娘不高興了!」

  「哦!」趙凌正要寫字的手一頓,「傅姑娘為什麼不高興?」

  阿森偷偷地在心裡笑。

  他就知道,他只要說傅姑娘的事,九爺就會問一問。

  「我不知道!」阿森道,「反正她不高興了。」

  趙凌「嗯」了一聲,繼續低頭寫字。

  阿森覺得無聊,蹲在屋裡用沙盤練字。

  不一會,看見趙凌放下筆走了出去。

  阿森惦起腳來看。

  見趙凌在叩傅庭筠的門。

  阿森有些感慨。

  九爺還真是聽傅姑娘的話,傅姑娘昨天不過是說一句,九爺就記在了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