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樂都鎮,街道上沒有什麼行人。
衙門外,鄭三正笑著和趙鳴寒暄,傅庭筠一陣風般地跑了出來。
事出突然,兩人愣愣地望著盛怒中的傅庭筠,有片刻的呆滯。
傅庭筠已跳上了馬車,用力地勒著馬韁,正悠閒地等在那裡的馬兒受了驚嚇,揚蹄嘶鳴,拖著馬車,一路狂奔而去。
「傅姑娘!」鄭三回過神來,拔腿就追了過去。
趙鳴還沉浸在剛才那驚鴻般的一瞥中。
「這位傅姑娘,真是漂亮!」他喃喃地自言自語,耳邊傳來趙凌又急又氣的聲音:「人呢?」
「哦!」趙鳴忙正色地站好,指了指馬車消失的方向,「朝那邊去了!」
趙凌看見了鄭三的背影。
他毫不遲疑地追了過去。
鄭三卻越跑越慢,最後停在了街尾。
馬跑得太快,馬車已成為驛道上的一個小黑點,只留下車後揚起的一路塵土。
兩條腿怎麼能跑得過四條腿,再追下去已沒有了意義。
他回頭,看見了趙凌。
「馬兒受了驚。」他大步迎上去,神色間充滿了緊張,「我沒能追上。」
趙凌的目光立刻陰沉下來:「我回去騎馬!」轉身就朝衙門飛奔。
路上,遇到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並不影響獻慇勤的趙鳴。
他一面陪著趙凌往回趕,一面關切地問著:「百戶,出了什麼事?要不要我找幾個兄弟幫著去找人?」
「好!」趙凌下頜繃得緊緊的,他滿腦子都是「馬兒受了驚」。
要是傅姑娘有個三長兩短的……他不敢往下想。
趙鳴一聽,立馬朝小飯館跑去。
這等好事,自然要照顧自己的兄弟了。
趙凌匆匆進了衙門,迎面碰上了神色焦慮的唐小姐:「九爺,傅姑娘這是怎麼了?要不要我帶了丫鬟去找……」
「不用了!」趙凌的臉色很難看,這位傅九小姐,到底在搗些什麼鬼,說著說著就跑了,還要和他一刀兩斷,「唐小姐先吃飯吧,我恐怕要過一會才能回來。」他說著,到馬棚去牽了馬。
「我和您一塊去吧!」唐小姐在女子中算得上騎術高超的,「多一個人,就多些找到傅小姐的機會!」
「不用了!」趙凌現在只想快點找到傅庭筠,唐小姐的騎術雖好,卻比不上那些征戰沙場的兄弟,「唐小姐好好呆在衙門裡就行了。」
他說著,沒等出了衙門就翻身上馬,直接從衙門口衝了出去。
趙鳴幾個已馳馬過來。
「給鄭三找匹馬。」趙凌吩咐趙鳴,「你們往那邊找,我往這邊找,找到人後給我一個信號。」
傅庭筠不會駕車,馬受了驚嚇,她多半會放韁由著馬亂跑,趙凌把最容易找到的驛道留給了自己,其他的幾個方向指給了趙鳴等人。
眾人應喏一聲,縱馬出了小鎮。
喧嘩聲驚動了很多人,大家紛紛伸出腦袋張望議論:「這是怎麼了?」
站在衙門口望著趙凌等人遠去的背影咬著紅唇的唐小姐見狀不由得目光微轉。
……
正如趙凌所料,傅庭筠不會駕車,跳上馬車,不過是憑著一時的意氣,學著鄭三的樣子駕車,誰知道太過用力,反而讓馬受了驚。馬車驟然加速,她猝不及防,一下子被甩到了車廂裡,人被撞得七葷八素的,待爬起身來,又發現馬車以驚人的速度朝前跑著,她被顛得昏頭昏腦的,嚇得好半天才回過神來,不敢再去駕車,只好放開韁繩由著馬兒自己往前跑。
不知道過了多久,馬車的速度漸漸慢了下來,她這才敢撩了簾子朝外望。
道路兩旁都是鬱鬱蔥蔥的綠樹,路上沒有一個人,太陽照在驛道上,白色的石礫不時地閃爍著明晃晃的光芒。
這是在哪裡呢?
不會迷路吧?
傅庭筠嘀咕道,見裝著自己換洗衣服的包袱還在車廂裡,忙在包袱裡一陣摸找,找出個靚藍色印白色折枝花的小布袋。
她鬆了口氣。
衣裳、銀子都在,就算鄭三找不到她,她也可以先找個地方落腳,然後再請人帶信給鄭三……
想到這裡,她有些心煩地皺了皺眉頭。
鄭三在碾伯所,他得到了消息,那趙凌肯定也會得到消息。到時候趙凌肯定會來找她的……
念頭閃過,她微微一愣。
為什麼會這麼想,難道她心裡還期盼著他來找她不成?如若不然,就算是趙凌來找她,又與她有何關係?
心裡突然間就有些忐忑不安起來。
傅庭筠不由暗暗地罵了自己一句。
既然已經決定和趙凌一刀兩斷了,還拖泥帶水的,豈不成了欲擒故縱?如果他真的找來,自己不理他就是了,有什麼好擔心的!
嗯,就這麼辦?
她給自己打氣,心底卻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絲猶豫來。
難道真的,真的就不理趙凌了?
那以後,以後豈不是再也不能見到這個人了?
就算是見到了,也要像陌路一樣?
這麼一想,她的心猝然間痛得無以復加。
她不由蜷縮在了車廂裡。
或者,就這樣算了?
反正她不管嫁給誰,丈夫總是會納小妾的。那唐小姐和趙凌有舊,她大度些,想必趙凌會很高興,也會因此更尊重自己。
她問著自己,腦海裡浮現出趙凌對著唐小姐微笑的模樣。
胸口就像壓了塊大石般的難受。
不,不,不。誰都可以,只有趙凌不可以。
她那麼那麼的喜歡他,如果他心裡還有別人,她,她受不了!
今天的事,還會重演。
一而再,再而三,再恩愛的兩個人,也經不起這樣長久的折騰,到時候,他只會覺得她面目可憎,她只會覺得他薄情寡義……與其到時候反目為仇,不如就此分開。
傅庭筠呆呆地坐在馬車裡。
就這樣分開好了……趁著他在她心目中還是那個俠肝義膽的英俊男子,她在他心目中還是那個溫柔大方的美麗女子之時……分開吧!
她全身無力地伏在了馬車裡,嚎啕大哭起來。
直到眼睛又腫又澀得快要睜不開了,鼻子裡全是鼻涕堵得她透不過氣來時,傅庭筠這才抽抽泣泣地止住了哭泣,找了條帕子擦眼淚,擤鼻涕。
然後她發現馬車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停了下來。
她慢慢地爬到車轅上朝外望。
眼前一條小河,夕陽的餘光照在河面,波光粼粼,像被風吹過的金箔。
太陽已經要落山了嗎?
傅庭筠呆呆地坐在馬車上,看著馬兒悠閒地在那裡啃著岸邊豐盛的青草。
駕車的馬兒想必是看到了這些青草,所以才停在了這裡的吧?
她胡思亂想著。
有風從河面吹過來,帶著絲絲的涼意,吹散了馬車裡的悶熱。
傅庭筠下了馬車,朝河邊走去。
河床很淺,河水清澈,可以看見一個個色彩斑斕的圓圓鵝卵石。
大哭了一場,自己這個時候肯定很狼狽吧!
傅庭筠蹲在河邊,掬水洗了把臉。
河水沁涼,讓她覺得人都精神了不少。
傅庭筠索性脫了鞋襪下了河。
真是舒服。
滿身的暑氣不翼而飛。
傅庭筠把鞋襪放在岸邊,脫了焦布比甲,將裙角紮在腰間,挽了褲腿,朝河心走去。
途中驚起一群小魚四處逃散。
她望著那些像小梭子似的魚兒,心情莫名就好了起來。
每個人都有個去處,小魚兒也不例外。
回京都去吧!
母親還在京都等著她。
不管她做錯了什麼事,母親都會原諒她。
傅庭筠凝視著滿天的雲彩,心中寧靜如水。
背後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傅庭筠回頭。
看見縱馬疾馳而來的趙凌。
趙凌也發現了傅庭筠。
她姿態靜謐地站在河水裡,燦爛如帛的晚霞給她的身影鍍上了一層金色的輪廓,看不清楚面目。
他不由一陣心慌。
她站在河裡做什麼?
為什麼見到了他卻視若無睹?
他跳下馬,竟然兩腿一軟,差點跌倒在地。
「你,你快上來!」他朝她跑去,聲音裡帶著幾分顫抖,「別,別做傻事!」
傅庭筠看著他跌跌撞撞地跑了過來,不由笑起來。
「我沒事!」她深深地吸了口氣,感覺從前那個開朗大方,從不畏難的傅庭筠又回來了,「天氣太熱了,我在河邊乘乘涼!你不要誤會,我可不是想跳河——我要想跳河,早就跳了,還等到你來!」
那樣的鎮定、冷靜、理智,趙凌卻感覺心驚肉跳。
他嘩嘩地涉水,在她面前站定。
他終於看清楚了她的面容。
眼睛腫腫的,鼻子紅紅的,目光卻清亮如水,眼角眉梢全是淡淡的笑容,如朵靜靜開在牆角的花,安靜、從容、淡定,帶著洗盡鉛華後的坦然。
這樣的傅庭筠,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讓他隱隱覺得不安。
「為什麼要跑?」他的詢問裡帶著些許的喘息。
焦灼、慌亂、擔心、害怕……趕了百餘里路,馬跑得太快,他怕眼花沒有看見她;馬跑得太慢,他又怕他找到她時已經太遲……他第一次懷疑起自己的判斷!
為什麼要跑?
傅庭筠抿了抿紅潤的雙唇,垂下了眼簾:「我,我害怕!」
第一次在這個人面前坦誠自己藏在心底深處的深情。
趙凌愕然:「害怕!你害怕什麼?」
傅庭筠抬頭,定定地望著他的眼睛:「我害怕我自己會管不住我自己。」她眼角水光閃爍,「我聽說唐小姐是個漂亮的女子,就忍不住妒火中燒,跑去翻你的屋子;我聽說你要幫唐小姐,就忍不住惱羞成怒,百般地阻撓你;我看見你整理衣冠去見唐小姐,就忍不住患得患失;甚至聽見你向唐小姐介紹我是『傅姑娘』的時候,我勃然大怒,就不管不顧地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