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凌做夢也沒有想到傅庭筠會出現在碾伯所,會出現在他的面前。他瞪大了眼睛,根本不敢相信自己所看見到的一切,直到傅庭筠朝他走過來,明亮的眸子如天邊的晨星般清冷地凝視著他的時候,他這才肯定眼前的這個人真的是傅庭筠。
「你,你怎麼來了?」他又驚又喜,手上的帕子水如珠滴般洇透了他的衣襟也一無所察,「是誰送你來的?鄭三?阿森?鄭三娘呢?怎麼沒有陪你一起來?」他朝她身後望去。
傅庭筠卻看也沒看他一眼,推開他的肩膀,四下里打量著內室。
衙門看著挺陳舊,屋裡的擺設卻很奢華。
官綠色杭綢幔帳,嵌雪花白雲石的黑漆家具,碧綠色的竹蓆涼簟,青磚鋪地,到處透著涼意。
屋裡只有趙凌一個人,被縟疊得整整齊齊,黑漆衣架上只搭了件月白色淞江三梭布衫,青銅花鳥鏡台上空空如此,顯得有些單調。打開衣櫃,除了幾件官服,就是她做的夏衫。
傅庭筠覺得心中略略好受了一些。
趙凌卻是滿頭的霧水:「怎麼了?」
怎麼了?
我還想問你怎麼了呢?
傅庭筠只覺得怒火又在心裡燒了起來,她轉身面對著趙凌,眼角瞥見剛才在大廳裡擺碗筷的兩個婦人正滿臉震驚地擠在內室的門口,張口結舌地望著她。
顯然剛才的那一幕都落在了兩人的眼裡。
傅庭筠眉頭幾不可見地蹙了蹙。
她剛才的舉動頗有些魯莽。聽趙鳴說,這兩個服侍趙凌的婦人都是什麼百戶的親戚,想來在碾伯所也是說得上話的人,她第一次到碾伯所,就給這兩人留下了這樣的印象,如果傳出去了,以她們的名望,對她的名聲未免有些不好。
越是這個時候,她越不想別人看她的笑話。
傅庭筠笑道:「我還擔心九爺在這裡過得清寒,沒想到,原來屋裡另有乾坤啊!」道理心裡都明白,可說出來的話裡還是忍不住帶了幾分嘲諷的味道。
兩個婦人不由對視一眼。
眼前的女子肌膚勝雪,氣質高華,盛怒中也難掩其優雅的身姿,一看就是大戶人家的女兒。她進門就把內室翻了個遍,趙百戶卻愣愣住地站在那裡看著她,由著她,臉上的表情又是歡喜又是無奈,沒有半點的惱怒……兩個婦人並不傻,相反,還很聰明,要不然,她們也不會被選中來服侍趙凌……傅庭筠話裡有話,兩人想到剛才的不恭,心裡有了幾分惶恐,不約而同地喊了聲:「百戶!」聲音已隱約帶了幾分哀求之意。
怒氣衝衝地把屋子翻了一遍,就因為屋裡的陳設過於富麗?
趙凌覺得自己瞭解的傅庭筠,不是這樣的人。她這樣,肯定是有原因。可不管是什麼樣的原因,他都不希望那兩個婦人在場,畢竟,傅庭筠這樣發起脾氣來,只會讓初次見到她的人覺得她性情暴躁,而性情暴躁,是與賢良淑德無緣的……他不希望傅庭筠在他下屬的妻子面前德行有虧。
「你們下去吧!」他面色冷峻地擺了擺手,「再多擺副碗筷!」
兩個婦人忙低頭應是,退了下去。
再多擺副碗筷,那另外一副是誰的?難道三個人還在一張桌上吃飯不成?
傅庭筠氣得直哆嗦,半晌才道:「原來九爺還有客人啊!」語氣中含著不容錯識的尖酸。
趙凌是個很敏銳的人,也是個很擅長解決複雜問題的人,在他看來,傅庭筠此時怒火也好,夾槍帶棒的話語也好,都是因為在生氣,只要找到生氣的原因,這事也就迎刃而解了。
他快刀斬亂麻,直奔主題而去:「你怒不可遏,到底是為了什麼事?」
為了什麼事?
你說是為了什麼事?
為什麼不回答我你的客人是誰?
傅庭筠瞪著他,目光灼灼,彷彿有團火在燒:「九爺的客人是誰?」
她咄咄逼人的話語讓趙凌不由眉頭微皺,他不知道她為什麼執著於此,但還是耐心地道:「你記不記得我從前跟你提起過,我剛出道的時候,有位叫唐岱山的人曾經助我一臂之力。」
傅庭筠怎麼能不記得。
唐岱山當時想邀趙凌一起到京都找路子拿官鹽的許可證,她曾百般阻撓……
「他在準備去京都的前兩天被人殺了,準備帶到京都的十萬兩銀票也不翼而飛,」趙凌眉頭擰在了一起,「馮家趁機搶佔了他的私鹽生意。唐岱山只有一個女兒,唐小姐無力支撐,找到我這裡來,希望我能出面做個中間人,唐家從此以後再也不沾私鹽生意,馮家就此放過唐家……」
傅庭筠心中警鈴大響。
唐小姐?
那個借給趙凌龍泉劍的唐小姐!
原來大家議論的女子,就是唐小姐。
趙凌入了軍籍的事知道的人並不多,她是怎麼知道的?
或者,她一直在關注著趙凌?
西安府離這裡千里之遙,趙凌已經金盆洗手了,她為何還要請趙凌出面做中間人?
「九爺答應了?」她盯著趙凌的眼睛。
趙凌從來沒有見過這樣銳利的傅庭筠,不由微微一愣。
這一愣卻引來了傅庭筠的不滿:「唐家和馮家之所以結怨,全因私鹽而起。唐岱山既然只有唐小姐這一個女兒,現在唐小姐又決定放棄私鹽生意,唐家和馮家的恩怨也就解開了,何需你這個中間人?」
以趙凌的聰明才智,難道連這也想不到?為何要猶豫?或者,是因為來請他出面的是唐小姐?
「有些事你不知道。」趙凌道,「兩家爭鬥多年,不僅僅是結怨這麼簡單,這其中還涉及到些人命案,想放棄也不是這麼容易的一件事……」
「那麼,九爺已經答應唐小姐幫唐馮兩家做中間人了?」傅庭筠表情凝重地問道。
「沒有……」趙凌想到當初傅庭筠的處心積慮,想到楊玉成、金元寶等人的歡欣喜悅,並不想再攙和到這其中去。
「那九爺還有何遲疑的?」傅庭筠立刻道,「與其這樣拖泥帶水地給人以希望,不如明明白白地拒絕,說不定人家還可以找到個比你更合適的中間人,你這樣,不是幫她,而是拖累了她。」
趙凌也知道。
「只是唐老爺臨終之時讓唐小姐來找我,希望我幫她擺脫馮家,」他苦笑,「唐家從上一輩人就開始做私鹽生意,家資千萬,唐小姐又沒有個兄弟姊妹幫襯……」
傅庭筠大怒。
這世上誰家沒有本難念的經,那唐小姐又不是活不下去了,你趙凌又不是什麼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怎麼突然間就變得這樣慈悲為懷了?想當初,你還要掐死我呢!
門外響起管溫柔的女聲:「九爺,聽說您有客人來了?不知我是否方便一見?」
能這樣跟趙凌說話,傅庭筠不用猜也知道,這就是那位唐小姐了。
客人,好啊,她現在倒成了客人?那唐小姐呢?難道就是主人了不成?
傅庭筠望著趙凌。
趙凌低聲朝著她說了聲「是唐小姐」,忙從衣櫃裡拿了件傅庭筠做的道袍穿好了。
傅庭筠看著,心情舒暢了不少。
誰知道趙凌轉眼間就身姿如松地站在那裡,露出個溫文爾雅的笑容,如那靜謐的水,堅硬的石,就有了種歷經歲月磨礪的淡定與從容。
就像吃多了糖似的,傅庭筠心裡驟然間泛起股酸水來。
然後她看到了個美人姍姍地走了進來。
她挽了個墮馬髻,穿著白色的紗衫,明眸雪膚,一雙如遠黛般的修眉,秀美、清麗,令人見之忘俗。
看見傅庭筠,她眼底閃過一絲驚豔,但這絲驚豔很快就被她燦爛的笑容取而代之:「這位妹妹真是漂亮!」她說著,朝趙凌望去,「不知道這位是?」
趙凌笑道:「這位是傅姑娘!」
唐小姐朝著她福禮,親熱地喊著她:「傅姑娘!」
傅姑娘!
他竟然向唐小姐介紹她是傅姑娘!
傅庭筠指尖發冷。
原來她不過是傅姑娘而已!
就像唐小姐一個樣。
不過一個稱做「姑娘」,一個稱做「小姐」罷了。
可恨她還眼巴巴在期待著……她在他心裡,會與眾不同!
她想到中秋節皎潔的月光下,他看她時那柔柔的目光;她想到她裹著他的皮襖時的溫暖;她想到他把地契房產交給她時他如許諾般鄭重的表情;她想到自己每每想起他時的甜蜜心情;她想到自己聽到他可能戰敗時的誠惶誠恐;她想到射馮大虎的那三箭……就算是如此,她也要問清楚,他為什麼要這樣待她?難道,這一切真的都只是自己的一廂情願?真的都只是自己的自以為是?
縱然是輸得一敗塗地了,她也不可能在這位唐小姐面前失了儀態,一旦失了儀態,那可就是真正的輸了。
她應該溫柔地問唐小姐什麼時候到的,在碾伯所住的可習慣,有沒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心裡明白,可全身的力氣像被抽空了似的,再也無力去維持這表面的矜持。
她只覺得累。
從來沒有過累。
她這算是什麼?
真真可笑!
跟著他從西安府到張掖,再從張掖到碾伯所……不過是自取其辱!
傅庭筠心底生出股深深的厭倦,還有自暴自棄的頹唐。
她連自尊心都捧給了趙凌,她還有什麼?還剩什麼?
「趙凌!」淚水濕潤了她的眼眶,「你我從今以後,一刀兩斷!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她飛奔著出了二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