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大人四十來歲,白白胖胖,笑起來眼睛眯成了一道縫。
看見郝劍鋒進來,他立刻迎了上去,恭敬又不失親熱地行了個禮:「有些日子沒見了,您身體還好吧?上次聽說太夫人身體微恙,夫人帶著小公子前去侍疾……不知道太夫人的身子骨好些了沒有?小公子這還是頭一次回家鄉吧?還習慣嗎?」語言十分的親切,讓人如沐春風。
郝劍鋒笑著點頭,略帶矜持地指了指屋裡的太師椅,說了句「坐下來說話」,然後道:「太夫人不過是偶感風寒,拙荊正好趁著這個機會帶犬子回鄉看看——他在京都出生,老家的人一個都不認識。」說完自己的事,問起岑大人的事來:「怎樣?手續都辦好了?」
「辦好了,辦好了!」岑大人笑吟吟地道,「全依仗您了,要不然,我哪能得了這樣的好差,手續又怎能辦得這樣快!」
「這也是你的運道。」郝劍鋒心中十分妥貼,面上卻很是謙和,話鋒一轉,說起了傅五老爺,「……丁憂回鄉了。」
岑大人在知縣任上做了九年,才尋了個「同在陝西為官」的藉口攀上了郝劍鋒,之後就一帆風順地升到了知府,對於郝劍鋒的事,他不敢說瞭如指掌,卻也如數家珍。想到曾有同僚曾替郝劍鋒向傅家的姑娘保媒提親卻被傅家所拒之後郝劍鋒對傅郎中的冷淡,岑大人只當郝劍鋒是出了口氣——郝劍鋒為人尚算正直,又卯了勁盯在內閣大學士的位置上,雖與傅家有嫌隙,卻也不會因私忘公,無端端地為難傅郎中或是打擊報復,那樣也太沒有品了。可傅郎中若是倒霉了,郝劍鋒幸災樂禍一下,這也是人之常情。
他樂得錦上添花。
「這麼說來,傅家的兩位大人都要回鄉丁憂了?」岑大人笑道,「您可不知道,這幾年傅家一年不如一年了。先是他們家的九小姐突然病逝,接著他們家的姻親,就是那個左俊傑左舉人也突然失蹤了,華陰的人都在傳,說那左舉人喪心病狂,想娶傅家九小姐為妻,就誣陷傅家九小姐與他有私情,九小姐不堪受辱自盡了。左舉人看著情況不對,就丟下家業跑了。傅家為了九小姐的名聲,對外只說是病逝了;接著他們家孀居的大奶奶因不堪忍受傅家的怠慢,在傅家祠堂的大樑上吊自縊了;後來又有巨賈上捧了三萬兩銀子的聘禮,要娶傅家的十四小姐……亂七八糟的,可不是當年的傅家了。」
言下之意,你郝大人還好沒有和傅家結親,要不然,也要受這樣的妻族拖累!
郝劍鋒卻是心中一陣高興。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自己正愁如何打探傅家的事,這岑大人就主動提起來,而且還恰是他想知道的。
可左舉人為了娶傅家九小姐而誣陷傅家九小姐與他有私情……哪有這樣行事的?
這不是求親,這是簡直是結仇嘛!
他想到之前聽到的那些話。
父女失和……全因為俞敬修和范大紳的女兒私相授受要退婚……左舉人誣陷傅家九小姐與他有私情……九小姐不堪受辱自盡了……皇上做主,太皇太后為趙凌和傅氏賜婚……俞敬修謀求吏部左給事中的缺……一向低調不與人來往的傅氏竟然向皇上遞話,殺雞用牛刀,把自己的三姐夫送到了吏部左給事中的位置上……
念頭一閃而過。
郝劍鋒已按捺不住心中驚喜,以至於後來岑大人說了些什麼,他全都沒有聽見,而是略一思忖,索性道:「你從西邊來,可曾聽說西平侯得罪了貴州總兵趙凌,趙凌處處給西平侯使絆子,西平侯的日子很不好過的傳言?」
「聽說了,聽說了。」岑大人笑道:「不僅是我,如今西北道上的官員都在議論這件事呢!動靜很大。那趙凌還真不是個怕事的人,直截了當地放話要收拾西平侯呢!」
「哦!」郝劍鋒很是意外,不由挑了挑眉,身子微傾,道,「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你說給我聽聽。」
岑大人笑眯眯地道:「據說是早年間趙凌還在莊浪衛當總旗的時候,西平侯一個八桿子打不著的遠房親戚不知怎的,看上了趙凌的太太,那趙太太也是個狠角色,自己躲到當時甘肅副總兵王丹的家裡,卻在家裡放了幾條餓瘋了的大狗,西平侯的那親戚趁黑摸進去,被咬得個半死。趙凌知道後猶不解恨,千里潛行,把西平侯的親戚殺了。」
「西平侯覺得丟了面子,在張掖一帶折騰了大半年,被穎川侯連消帶打,才算把這件事給揭過去了。西平侯原本早把這件事給忘了,誰知道趙凌卻一直記得,放出話要一報還一報,攛了新任的陝西都司總指揮使吳昕給西平侯穿小鞋,再加上甘肅總兵何福一向不待見西平侯,把個西平侯弄得狼狽不堪,想著和吳昕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乾脆找上門去。那吳昕倒也光棍,開門見山地告訴西平侯,他受了趙凌的恩惠,如今是受趙凌所托,不得不為。把個西平侯氣得直哆嗦,卻也無計可施。倒讓何福好一陣快活,說哪天到了京都,一定要碰一碰趙凌,還要見見趙太太。」
這都是些什麼事!
郝劍鋒忍俊不禁。
岑大人卻嘆道:「也不怪那趙凌短短五、六年就爬到了正二品的位置,單憑他這一手,就讓人不得不服啊!」又道,「不過,這個趙凌的膽子也真大,當時他可只是個小小的總旗,就敢單槍匹馬地跑到涼州去殺人……」說到這裡,他不禁打了個冷顫,「這樣的人,真是惹不起啊!」
郝劍鋒神色一變,有些心不在焉地和岑大人閒聊了幾句,然後適時打了個哈欠。
岑大人一聽,立刻起身告辭:「您先歇著,時候不早了,我就先回會館了。等過兩天再來看您——我能在京都逗留十天。」
郝劍鋒笑著說了幾句客氣話,讓管事送了岑大人出門,立刻叫了貼身的小廝:「備車,去吳大人那裡。」
這才剛回來!
小廝在心裡嘀咕著,卻不敢耽擱片刻,馬上吩咐車伕備車,隨郝劍鋒去了史家胡同。
吳大人和吳夫人正在那裡商量對策,聽說郝劍鋒去而復返,立刻將他迎到了書房說話。
郝劍鋒把遇到岑大人的事說了一遍,吳大人就倒吸了一口冷氣,沉吟道:「我也聽人說起過,趙凌對他的太太十分敬重。跟著隆平侯在貴州打仗的時候,苗人戰敗後,隆平侯曾送了兩個漂亮的苗夷姑娘給趙凌,趙凌沒要,隆平侯還以為他嫌棄兩個姑娘是苗夷,又花大價錢從揚州買了兩個十分標緻的瘦馬送給趙凌,趙凌雖然收下了,卻轉手將人送給了廣西總兵李再。而且這幾年他在外打仗,從不招妓嫖娼,他手下的將領也因此在這方面最為檢點。我看,俞家的這件事,我們要從長計議才是。」
郝劍鋒立刻附議:「我也是這麼想!這愣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我看這個趙凌,就是個不要命的。要是被他盯上了,這滋味可不好受。」
吳大人連連點頭。
傅庭筠卻滿心惆悵。
難怪他要幫著吳昕爭取陝西都司總指揮使之職,原來還惦記著馮大虎的事。
她又沒有怎樣,還狠狠地懲戒了馮大虎一回,他怎麼還不放手啊?
西平侯可是功勛世家,為皇上鎮守邊關的將門之家,他這樣不管不顧地和西平侯對著幹,西平侯肯定是不會罷休的,會不會因此讓他陷入危境啊!
想到這些,她就有些坐立不安起來,立刻坐下來提筆給趙凌寫了封信,把吳姨娘所說的事告訴了趙凌,又派了鄭三連夜去林遲的府上,托林遲將信送往貴州。就是這樣,她還覺得不放心,在心裡細細地反覆琢磨著吳姨娘的話。
西平侯在西北,俞閣老是江南人士,他們兩家是怎麼走到一起的?
趙凌這樣做,會不會給人一種「為了私利不顧大局」的感覺呢?
他們和俞閣老有罅隙,俞閣老會不會因此借題發揮彈劾趙凌呢?
她急得直上火。
可相比夾巷街的俞夫人,她的這種焦慮則顯得有些微不足道。
「西平侯真是這麼說的?趙凌竟然為了傅氏就千里殺人……」俞夫人望著在自己面前走來走去的俞閣老,表情有些呆滯,喃喃地道,「德圃可是慫恿左俊傑誣陷過傅氏!他又怎麼會放過德圃!是我糊塗……沒把這厲害關係想明白……反而還指望著能和趙家和好……」說到這裡,她急起來,衝著俞閣老直嚷嚷,「老爺,不能讓德圃去都察院,若是安排他巡視九邊,那可怎麼得了?趙凌雖然出身名門,卻從小浪跡江湖,哪裡有半點世家子弟的風度,又心胸狹窄,他要是勾結那些土匪謀害德圃怎麼辦?」說著,她掩面而泣,「我們可只有德圃這一個兒子!」
俞閣老聽了額頭的青筋直冒,道:「你不能再這樣慣著他了!他這樣下去,還要釀出大禍來的。」
俞夫人不明白俞閣老的話,茫然地望著丈夫。
俞閣老怒其不爭地嘆了口氣,道:「你直接跟德圃說,若是吳姨娘和費姑娘半年之內都沒有動靜,就讓范氏回南京去,再給他納兩房妾室。」
俞夫人聽著不由皺眉:「可這庶長孫畢竟……」
「你就是顧忌這顧忌那的,他拿捏著你的短處才敢這樣放肆!」俞閣老怒道,「這次可由不得他了。」說著,冷哼一聲,「三弟送來的人,他說趕就趕。我們俞氏立家百年,他這可是開了先河!」
俞夫人聽著欲言又止。
待俞閣老離開,她去了俞敬修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