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是京都最好的天氣。
下過一場雨後,碧空如洗,春花次遞開放,處處花木扶蘇,姹紫嫣紅。
俞槐安的心情卻如雨後的牆角般暗淡無光。
俞敬修已經搬出去兩個月了,剛剛派了小廝澄心拿了一堆帳單讓他付錢。
如果給了,自己只是個管錢的人,沒有老爺或是夫人的對牌,這錢支了出去,算帳的時候團不了圓,算誰的?
如果不給,俞家遲遲早早是俞敬修的,他又和束媽媽不同,束媽媽一介女流,以後就是守著兩畝田也能過得很好。他是男人,男人一日不可無權。沒了俞府總管這個頭銜,誰還把他放在眼裡。
他坐在那裡半晌拿不定主意。
俞槐安貼身的小廝也兩頭為難。
這邊管家不開口說怎麼辦,他就只能在這裡等著;那邊澄心直嚷著大爺還等著他到金蘭齋茶食店帶新出爐的豌豆黃。
小廝思來想去,覺得俞總管畢竟是做總管的,事多,不討人喜歡最多被責罵一頓,趕到冷清的地方去當差,可要是得罪了澄心,他有事沒事惦記著你,想起來給你穿小鞋,這日子只怕會被他折騰得沒個盡頭。
他把眼一閉,催著俞槐安:「大總管,這事您得拿個章程才是。以後這種恐怕隔三差五的就會遇到一次……」
小廝的話提醒了俞槐安。
不錯。
俞敬修一日不搬回來,他一日就要找自己拿銀子。堵得了這次,堵不了下次……時間長了,這話可就說不清楚了。
他「嚯」地站了起來,道:「你穩著那澄心,我去見夫人。」
總算是有句話交待下來了,小廝也安了心,小跑著去了花廳。
俞夫人聽了俞槐安的來意,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什麼時候你成了俞敬修的管事?」
俞槐安額頭冒汗,忙躬身道:「小的知道該怎麼做了。」
俞夫人輕輕地「嗯」了一聲,端了茶。
俞槐安滿身是汗地回了帳房,叫了小廝去給澄心傳話:「俞家帳房的規矩一向以來都是認對牌不認人,讓他拿了對牌來報帳。」
小廝知道俞槐安是見了俞夫人回來的,毫不膽怯地去了回了話。
澄心聽一跳三丈高:「大爺不是有事嗎?要不然,怎麼會讓我回來報帳。」
小廝不悚他,笑道:「澄心哥哥這話說的可有意思。我們怎麼知道是你要報帳還是大爺要報帳。澄心哥哥是府裡的老人了,還是拿了對牌來說話吧!」
把個澄心咽得半天都說不出話來,見到了俞敬修,自然是添油加醋地說了一通。
俞敬修氣得臉色發紫。
閔氏卻在一旁勸道:「都是我,惹得大爺受了這樣的氣。不過是些補藥,我之前也說了,藥補不如食補,以後這日常飲食上注意些就是了。」說完,笑著拉了俞敬修的手放在自己還沒很平坦的腹部,「我覺得他好像又長大了些!」
俞敬修笑著將閔氏摟在了懷裡,一時也沒空去和俞槐安生氣了。
閔氏就趁著俞敬修午休的時候把乳娘叫進來,開了匣子拿了根金簪讓乳娘去當了,還囑咐她:「我怕人看見,這才叫了你到屋裡來。你千萬不可在大爺面前透出音去。若是問起,只說從前還有些積蓄。」
俞敬修睡得迷迷糊糊,有人進來立刻就被驚醒。閔氏的話他聽了個一清二楚。
心裡頓時酸酸的。
如果自己有能力自立門戶就好了。
念頭一閃而過,他想到了西平侯……
……
那邊費氏正低聲向俞夫人回著話:「……照著你的意思,我委婉地跟閔氏說了——只要她生的是兒子,不看僧面看佛面,為了孫子的出身,夫人也會把她接回去的。」說到這裡,她語氣微一頓。
俞夫人看著就有些不耐煩地道:「她難道還有什麼說法不成?」
「那倒不是。」費氏忙笑道,「只是我覺得閔氏也是個聰明人,我說這話的時候她雖然只是靜靜的聽著,卻不像是放在了心上似的。」她說著,悄悄地睃了俞夫人一眼,吞吞吐吐地道,「倒是她那個乳娘,送我出來的時候話裡有話,說什麼他們家雖然落魄了,從前也曾錦衣玉食過,那些豪門大院的勾當也不陌生。你有張良計,他有過牆梯。全看誰的手段高明罷了。」
俞夫人勃然大怒,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束媽媽進來稟道:「大奶奶來了!」
費氏忙低眉順目地退到了一邊。
范氏進門,還是一眼就看見了她。本就蒼白的面孔顯得更蒼白了。
她恭恭敬敬地給俞夫人行了禮,低聲道:「這幾天珍姐兒身子又有些不好。御醫說,是氣候變化所至。我就想到了老家南京。那邊的春、秋季長,冬、夏季短,若是珍姐兒在南京,這氣候引起的病痛多半就會少一些……」她說著眼圈就紅了起來,「娘,我想帶著珍姐兒回南京住些日子。等珍姐兒大些了,身子養得壯實些了,再來京都,在您膝下承歡。」
「好啊!」俞夫人似笑非笑地道,「要是覺得南京的氣候還不適合珍姐兒養病,不如就帶著珍姐兒回范家吧?你在范家的時候好好的,嫁到我們家這身體就每況愈下,可見范家的風水養人。這女兒似母,珍姐兒說不定也隨了你,到了范家,就百病都沒了。」
「娘!」范氏望著俞夫人,臉上有掩飾不住的驚訝與震憾。
俞夫人連茶也懶得端了,直接吩咐束媽媽:「你送少奶奶回去吧!若是少奶奶要回南京,我們這房的人大多都隨著我來了京都,老宅子那也沒個照應的人,就直接送少奶奶和珍姐兒回范家住些日子吧!等德圃什麼時候有空了,再什麼時候去接她。」
束媽媽也氣范氏知道進退。
這個時候,夫人在前面擋著大爺,她不僅不和夫人一條心,還要回南京去,把自己撇清了!
因而對范氏也沒了往日的尊敬,強拉了她手胳膊:「少奶奶,我送您回去!」
范氏沒想到束媽媽敢這樣對她,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人有些呆滯,動作不免就有些遲緩。
有小丫鬟神色慌張地衝了進來:「夫人,夫人,您快去看看吧!老爺在書房突然一下子暈了過去,俞總管讓我來告訴你,他已經派人去請大夫了。」
「什麼!」俞夫人大驚失色,也顧不上范氏了,下了炕,趿著鞋就朝俞閣老的書房跑。
束媽媽想也沒想,丟開范氏就跟了過去。
費氏看了范氏一眼,緊跟著束媽媽出了門。
那些丫鬟、婆子就更不用說了,呼啦啦全往俞閣老書房去了。
偌大的房間,剎那間只剩下范氏一個人。
墨篆走了進來,神色間帶著幾分遲疑:「大奶奶,我們要不要去看看?」
范氏想了想,道:「還是去看看吧!」到時候自己跟著婆婆在公公面前侍疾,婆婆也不好再提送自己回范家的事。
墨篆點了點頭,扶著范氏去了俞閣老的書房。
因為知道俞夫人等女眷要來,俞閣老的一些門客、幕僚都已迴避,書房周圍只安了不過三尺的童子或是丫鬟服侍。
范氏到的時候御醫已經到了,正在和俞夫人說話:「……不要動俞閣老,他這是怒氣攻心,我給他施幾針,等他心氣慢慢的平和下來,人就會醒過來了。」
俞夫人千恩萬謝,和一干女眷退到了旁邊的耳房,順道把俞槐安給拎了過來,問他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俞槐安目光閃爍,語氣含糊地道:「胡先生來見老爺,說是大爺惹了什麼官司,老爺一聽,就昏倒了。我嚇得魂飛魄散的,只顧著去請大夫了,還沒得來得問胡先生是什麼事。」
胡先生,是俞閣老的僚幕。
俞夫人聞言心裡砰砰亂跳,臉色「唰」地一下子煞白,忙道:「快去請胡先生過來!」
俞槐安暗暗鬆了口氣,轉身就請了胡先生過來。
俞夫人沒待胡先生站穩,已急急地道:「德圃出了什麼事?」
胡先生看了俞夫人一眼,有些猶豫。
俞夫人急起來,道:「如今老爺昏迷不醒,你們又瞞著我,德圃萬一有什麼事,你,你讓我可怎麼活!」眼睛一紅,眼眶就有了水光之色。
胡先生這才斟酌地道:「有個姓郭,曾做過縣丞,告大爺『殺夫奪妻』……」
「殺夫奪妻?」俞夫人張口結舌,「這,這怎麼可能?德圃如果是個好色的,他早就妻妾成群了,我也早就子孫滿堂了。會不會是弄錯了?或者是德圃得罪了什麼人,那些人有意朝他身上潑髒水……」說著,俞夫人精神一振,高聲道,「肯定是這樣,德圃做了這幾年的御史,也辦過幾個大案子,得罪人什麼的,不能倖免,一定是他們打擊報復……」
胡先生望著俞夫人的目光中閃過一絲憐憫。
費氏看得清清楚楚,腦袋「嗡」地一下,好半天都沒有回過神來,待回過神來的時候,身邊已是片混亂。
束媽媽和俞槐安等人轉在昏迷過去的俞夫人身邊喊著「夫人」,墨篆幾個則圍著癱軟在旁的范氏喊著「少奶奶」,還有機靈的丫鬟慇勤地喊著「我去請御醫過來」。
她的目光直接越過這些亂七八糟的場面落在了胡先生的身上,就看見胡先生滿臉無奈地站在那裡搖著頭。
費氏略一思忖,悄然上前走到了胡先生的身邊。
「胡先生。」她恭謹地給胡先生行了個禮,「我是大爺的妾室費氏。大爺的事,可還有回圜的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