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間的電車內總是這幅光景,日復一日。
剛過晚上八點,這輛從都心駛往郊外的私鐵(註:日本民營鐵路局。)快車內頗擁擠,雖不至於擠到無法動彈,要攤開報紙來看是不太可能的。這天是非假日,乘客自然多是上班族。
河原宏面前坐著的乘客下車了,真走運,終於有了空位。他要前往的是位於郊外的某研究所,還有相當一段距離才到站,得在這輛電車裏再待上一陣子。
(呼,得救了。帶著這麼重的東西,要是站上幾十分鐘,我可吃不消。)
他輕敲了敲膝上的公事包,裏面裝的是今天必須送抵研究所的樣品。為了完成這東西,河原連續熬夜了好幾天,昨晚也只睡兩個多小時。
電車晃動著,疲累的身軀感到格外舒適,他不禁開始打盹。
(呿,被搶走了。)岡本義雄心裏很不是滋味,近在眼前的空位竟然被身旁的上班族搶走。(才一個不留神,座位就被搶走了!誰料得到近在眼前的位子會空出來嘛。不過話說回來,這小子有必要這麼拚命搶位子嗎?還真不客氣,年輕人坐甚麼坐!可惡,都沒有空位了嗎?剛才啤酒好像喝多了點,怎麼有些站不穩……。去吃到飽的燒肉店吃著吃著便開始灌啤酒,算一算也沒有多划算嘛。呼──,哪兒還有空位啊?)岡本義雄左右張望著,一邊打了個大飽嗝。
和田弘美緊握吊環,抬頭望著車廂內的懸掛海報,上頭是昨天剛上市的女性週刊廣告,其實她對這類訊息一點興趣也沒有。站在她右側的男人約莫四十歲出頭,吐息中帶著薰死人的大蒜臭味。這人應該剛吃了燒肉吧?任誰站在他身旁都會忍不住別開頭,再加上這男人從剛剛就一直打飽嗝。和田弘美決定了,等電車一靠站,她就要閃得遠遠的。
(臭死了,你這個臭老頭!)和田弘美一邊看著「試試蔬菜減肥法,妳也瘦得下來!」的廣告標語,內心一邊咒罵身旁的大蒜男。(該死,你是沒常識還是不知道自己呼出的氣有多臭?蠢到沒藥醫,去死啦!)
電車開始減速,和田弘美一個沒站穩,高跟鞋鞋跟踩上了大蒜男的腳。她不是有意的。
「啊,抱歉。」她反射性地道了歉,「您還好吧?」
「嗯嗯,不要緊的。」大蒜男笑呵呵地回道。瞬間,混著蒜味和酒臭的氣息朝和田弘美的臉襲來。
(下地獄吧!)她在心中嘶吼。
「這班車總是晃得很厲害呢。」大蒜男說。
「是啊。」和田弘美回他一個親切的笑容,接著若無其事地再度望向那則女性週刊廣告,內心正不斷咒罵這個男人。
電車靠站,車門打開,一些人下了車,一些人進了車廂。上車的乘客當中有位老婆婆。
看到老婆婆上車,高須一夫只差沒發出「嘖」的一聲。
他坐的是博愛座。這輛電車的博愛座設於各車廂兩端,長椅寬度最多能容納六個人。他迅速瞥了一眼身旁的乘客:左邊是和他差不多年紀的中年上班族;再過去是帶著小孩的中年婦女,應該是剛採買完要返家;右邊則是一名男學生,再過去是位老先生。
(很好!)高須一夫放心了。(最應該起來讓座的就是那個學生吧?不關我的事,不關我的事!)
可是那名學生只顧低頭看漫畫。要是學生不讓座,那麼老婆婆極可能將目標移至博愛座的其他人身上。為了防患未然,高須一夫盤起胳膊開始裝睡。
田所梅一踏進車廂便奮力撥開人群朝車廂前方走去。她很清楚,在這個時段搭電車,若想坐下來,與其碰運氣找空位,不如直接走到博愛座前方。她無視於周遭乘客面露的不快,兀自向前鑽去,終於來到博愛座前。
然而長椅上已坐滿了六名乘客。
(這些人也太沒禮貌了吧?每個都裝作沒看到我!博愛座本來就是留給老年人坐的,年輕人坐甚麼坐!政府為甚麼不嚴格取締呢?苦的都是我們這一輩,日本能有現在的成就,還不是多虧了我們!政府應該要好好教育年輕人甚麼叫做敬老尊賢吧?)
阿梅婆婆的視線迅速掃過一遍之後,決定站到男學生面前。本來她是想站到最前方的小孩面前的,因為學校老師平常都會教導小孩子讓座給老年人,有機會的話,小孩子通常很樂意身體力行,而且孩子的媽很可能會叫孩子讓座。但是,要走到那個小孩前方還得繼續往前鑽,她光想就覺得累。何況那是男孩,不像女孩兒般機伶,可能沒想到該讓座;再仔細瞧瞧,身旁的媽媽也是一臉遲鈍樣,大概是採買累壞了,臭著一張臉。阿梅婆婆經過這一連串快速盤算之後,站到了學生面前。
然而這名學生也不是省油的燈,一逕盯著漫畫誌,頭都不抬一下。只要他不抬頭,就不會發現老婦人的存在,更別說讓座了。
阿梅婆婆刻意一個踉蹌,腿頂了一下學生的膝蓋。
(抬頭吧!)她不斷地默唸。(然後我就會說:「哎呀,不好意思,人老了站不穩呀。」這麼一來,你也不得不讓座了吧?)
但男學生依然不動如山,繼續埋頭看漫畫。阿梅婆婆不禁撇著嘴。
(哼!明明知道面前就站著老年人,你也曉得一抬頭就得讓座,才會死命低頭看漫畫吧!臉皮真厚!)阿梅婆婆狠狠瞪了男學生那頭微鬈的頭髮一眼,接著視線移到旁邊那顆頭髮有些稀疏的頭顱上。(沒辦法了,轉攻這個人吧。)
高須一夫憑著老婦人些微的肢體動作,察覺出她的目標轉移到自己身上,他當場坐穩身子,緊緊闔上眼皮。原來方才婆婆與學生的微妙互動,半眯著眼佯裝睡覺的他都看在眼裏。
(休想要我讓座給妳!)高須一夫暗自嘟囔著。(我可是辛苦工作一整天,累到快死人了。七早八早起牀,擠進比這班車不知擁擠幾百倍的電車一路晃到公司,渾身虛脫還得寫報告、向那些冥頑不靈的上司匯報、指示飯桶部下做事、討客戶歡心,連董事長杯高爾夫球賽的籌備都要我負責!做牛做馬,每個月拿到的卻只有那麼點薪水,還要被東扣西扣,哪買得起市區的高級房子?搞到最後只能買鄉下住宅,然後呢,住鄉下就得搭電車通勤,累上加累,根本是惡性循環嘛!這一切都怪稅扣太重了啦!我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年金扣款了,繳了那麼多錢,天曉得到我老了的時候拿不拿得回來。再說,我繳納的年金都跑哪裏去了?還不都進了你們這些老太婆老頭子的口袋。我對老人已經奉獻得夠多了,為甚麼現在還要我讓座?甚麼博愛座嘛!通勤尖峰時間就不要分甚麼一般座、博愛座!你們這些老人也不要挑這種時間到處閒晃,想坐電車,不會在大白天沒人的時候坐啊?)
高須一夫刻意發出輕微鼾聲,滿腔的怒氣也轉移到隔壁的學生身上。他早看穿那學生根本沒在看漫畫,因為打從老婆婆靠過來到現在,學生完全沒翻頁,想也知道,學生是想假裝看漫畫看得太入迷以避開老婆婆的攻擊。真是卑鄙。
一如田所梅與高須一夫所料,前田典男膝上的漫畫只是拿來做做樣子罷了,不過,他的目的並非迴避跟前的老婆婆。始終低著頭的他,視線彼端是隔著走道的斜前方座位,那兒坐著一名年輕女子,看上去不像是OL,應該是大學生或是專科生吧,不過這不重要,前田典男在意的是她的下半身。女子穿著黑色緊身迷你裙,重點是她蹺著腿,迷你裙更是往上滑,露出了一大截大腿,前田典男聚精會神盯著的,正是那雙玉腿交疊的部份。
(坐這位子真是賺到了。)他竊笑著。(她會不會左腿蹺酸了換蹺右腿啊?那樣說不定就看得到嘍。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然而,他的幸福並不長久。一名乘客進來車廂,正巧站到他和女子之間,女子的下半身被那名乘客拎著的公事包擋個正著。
(啊,可惡,快走開啦!這位大叔,不然你的公事包挪開一些也好,快點啦!)
那名乘客當然不可能聽見前田典男內心的吶喊,卻不知怎的真的走了開來。前田典男雀躍不已,但很快便被潑了盆冷水,因為他發現在公事包擋住的那幾秒之間,女子放下蹺著的腿,雙腿併攏,還將皮包放在膝上避免走光。前田典男不禁「嘖」了一聲。
中倉亞希美緊握膝上皮包的手環帶,狠狠瞪向左斜前方一身灰色西裝的男人,那人是四十來歲的上班族,正攤開經濟時報在看。
(這種人居然是一流企業的職員!)
她早知道坐在右斜前方博愛座的學生假裝看著漫畫誌,其實不時偷瞄她的大腿。這種事她遇多了,她的態度是,要是一一在意這些視線,還穿甚麼迷你裙。在這方面她算是開放的,有時還會故意變換雙腿姿勢,一邊觀察對方的眼神變化取樂。
但是坐在左斜前方的那個男人卻令她感到厭惡不堪。那人一直裝出一臉正經讀著經濟時報,視線卻宛如細舔般一路從亞希美的臉、胸部、腰、雙腿偷瞄下來,而且目光掃過她裸露的大腿時,還刻意放慢移動速度。他的眼神含有這年紀男人特有的下流,所有年輕女性在他們眼中都是洩慾的對象。
(哼,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樣,你這個色老頭!這麼想看就來求我啊!有種就大聲說「求求妳讓我看看妳的裙內春光」、「請讓我看妳的內褲」。哼,鬼才讓你看咧!)
亞希美站了起來,從置物架拿下紙袋放到膝前。
瞥到那名年輕女子將紙袋放到腿前方,佐藤敏之暗自皺了皺眉。
(幹嘛幹嘛?放甚麼紙袋啊?啊?還瞪我,甚麼意思?我又沒做甚麼。)他大剌剌地翻到報紙下一頁,發出沙沙沙的聲響,不過他的心思根本不在報紙上。(現在是在怪我偷看妳的裙內春光嗎?我、我、我才沒幹那種事呢!好啦,我承認我的確瞄了一眼,不過只是這樣而已,大家都在瞄啊!像那邊那個男的、那個男的、還有這個男的,大家一定都瞄了,既然如此,為甚麼只瞪我一個?)沙沙沙……沙沙沙……(說到底,妳自己要穿那麼短的迷你裙還怕被看,有沒有搞錯。妳們這些愛穿迷你裙的女人一定很想被男人看,根本就是暴露狂。既然這樣,幹嘛不大大方方地露出來呢?那、那樣要露不露的算甚麼,有種就直接把大腿露出來給大家看啊,反、反正我看妳早就破處了吧,肯定不是處女,不知道和多少男人玩過了。看看妳那身體,那胸部、那腰、那臀,一定是搞男人搞到沒日沒夜啦!現在年輕女人都這樣,隨隨便便就跟人上牀。呿,和我們年輕時差太多了。現在年輕人真好命,那樣的女人兩、三下就到手了。可惡,可惡!也讓我搞一下年輕肉體吧……)沙沙沙……沙沙沙……
(煩死了,你這臭老頭。)隔壁這位中年大叔頻頻翻報紙,惹得山本達三煩躁不已。失業中的他跑去賭自行車賽輸得一塌糊塗,正在回家的路上。這種時候,身旁翻著經濟時報的上班族的一舉一動只是再再刺激著他。
(你是故意的吧?你是想讓所有人都知道你是精明能幹的白領階級吧?我早就看透了!反正在你們這些混帳的眼裏,我們看起來跟垃圾沒兩樣吧!)
山本達三從褲子後口袋抽出報紙,那是他上車前從垃圾箱撿來的體育日報。他刻意嘩啦嘩啦地翻開娛樂版,想對鄰座的男人還以顏色。
葛西幸子看到鄰座的勞工男子翻開體育日報,不自覺緊蹙眉頭。男子的視線停在一張年輕女子的彩色裸照上,那似乎是一篇關於風化場所的介紹報導,照片中的女子揉著胸部,露出一臉陶醉。
(下流!)葛西幸子移開視線,撇著嘴推了推眼鏡。(這個社會就是太放任這樣的男人,女性的地位才一直無法提升,職場上的性騷擾也絲毫沒減少啊!每到年底就有廠商送裸女寫真月曆來,而那些愚蠢的男職員也為此雀躍不已。公司付給那些蠢男人優渥的薪水,對我們女性卻一個子兒也不肯加上去。我的工作能力明明比他們強多了,只因為身為女性就得受到這種不公平待遇。今天那個飯桶課長又提起我沒結婚的事,講得拐彎抹角的,根本是在暗指我沒人要,還說甚麼「女人是不是過了三十歲就會失去對結婚的憧憬啊」,當我是白癡啊?甚麼憧憬,無聊!結婚只會妨礙我的工作!)
電車又靠站了,一些新的乘客上來。葛西幸子看到站過來面前的女人,內心不禁歎了口氣,因為女人一身孕婦裝。
(為甚麼孕婦會在這種時間上車?用點腦袋想想就知道車上一定很擠吧!妳不知道這樣會造成大家的不便嗎?喔,我懂了。這位太太一定是每天待在家裏不愁吃穿、好吃好睡的,才會這麼沒常識。仰賴男人過日子就是這樣啦,真討厭。)
葛西幸子站了起來,對孕婦微微一笑說道:「請坐。」
「哎呀,這怎麼好意思呢。您坐就好。」孕婦輕揮了揮手。
「別客氣,我馬上要下車了。」
「這樣啊,真是不好意思。」孕婦點頭致謝,坐到位子上。
(哼,居然一臉理所當然地坐下去了,好像懷孕多偉大似的,不過是做愛的結果吧,豬狗都辦得到啊!)葛西幸子將視線從孕婦身上移開。
西田清美知道投在自己身上的視線並非全是善意的。
(我也是不得已的嘛!)她心想。(孕婦也有事情得處理,有時也不得不搭上這個時段的電車啊,我也不想挺著這麼個大肚子出門,多累啊。幸好有人讓座,不過這也是理所當然的,我可是身負偉大的使命呢!有個新生命正在我的腹中孕育,我那崇高的精神,這位女士應該也感受到了吧?)西田清美微微挪了挪臀部。(不過這位子還真擠,怎麼沒人站起來讓位置空一點,坐起來才舒適啊。真是不機伶,沒看到我大腹便便的嗎?大家應該多體恤孕婦吧?討厭,怎麼沒人站出來說句話嘛。)
阿部菊惠和那名孕婦同樣是方才搶著衝進車廂的乘客,卻到現在還沒找到位子。她抓著吊環,不停張望四下。
(唉,可惡,怎麼都沒位子啊?那個孕婦滿厲害的,知道要站在有可能讓座的女性面前。要是我,才不會讓座給妳咧。妳看起來哪裏像孕婦?只是中年婦女的發褔吧。討厭,東西好重喔,到底是甚麼重成這樣啊?對喔,今天買了米,有五公斤呢,還真重。要命,都沒人要離座嗎?啊,那個小男孩好像要下車了,是下一站吧?)
距離菊惠三公尺遠的座位,一名像是剛補完習要回家的小學生站了起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借過一下。」她一邊以購物袋撞開周遭乘客,奮力朝目標前進。有人不快地「嘖」了一聲,但她毫不在意。終於抵達目的地了,小男生空出的位子空間僅有二十幾公分寬,不過她不介意,現在最重要的是搶到座位。
而想當然耳,製造出這僅僅二十多公分空間的,就是兩旁的乘客。一位是OL藤本就子,另一位則是上班族市原啟介。這兩人看到一名胖大嬸來勢洶洶地朝著身旁的空位衝來,不約而同盤算起同樣的事──
(哇,她該不會想坐這裏吧?)
(救人喔,那個大屁股怎麼可能坐得下啊?)
(別亂來啊!哇!來了,她真的想坐這裏啊!)
(看她滿臉堆笑……。啊,屁股湊過來了。這屁股也太大了吧?不可能啦!絕對坐不下的!)
阿部菊惠的臀寬少說有五十公分,想塞進這二十公分寬的空間,勢必得擠開三十公分的空間,於是菊惠的屁股就這麼將兩旁乘客各擠開了十五公分。市原啟介的身旁還有別的乘客,多少能挪一下,慘的是坐在座席末端的藤本就子,這下她硬生生被擠在阿部菊惠的臀部和扶桿之間。藤本就子忍不住站了起來,低頭瞪向這位大嬸,還以為至少能聽到一聲「抱歉」,錯啦,這位大嬸只是樂得挪了挪臀部,將購物袋放上那僅剩的狹小空間裏。這人豈止毫無歉意,根本是厚顏無恥到極點。
(臭老太婆!)藤本就子瞪向阿部菊惠,露骨地撢了撢方才被大嬸屁股壓到的外套。(女人要是墮落成這樣就完蛋了!臉皮厚得要命,完全沒察覺自己給別人添了多少麻煩。打扮又寒酸,頭髮也是亂七八糟的阿嬤燙,化妝?不化妝還比較不嚇人吧。最慘的是,怎麼會發褔成這副德性啊?好討厭,我以後上了年紀絕對不要變成她那樣!)
阿部菊惠並不是沒注意到藤本就子的視線。
(這女人是怎樣?瞪甚麼瞪啊?哼,你們年輕人根本不懂,女人一上了年紀,各方面都很辛苦的。既沒有男人對自己獻殷勤,做家事累得要命,口袋又沒錢,上了電車哪還顧得了甚麼面子一路站到底。哼,妳們不久就會明白了,反正妳最後還是會變成我這樣的啦。)
(才不會!我絕對不會變成妳那樣!)
(會的會的,沒人逃得過的啦!妳也一樣,每──個人都有這一天的!)
兩人之間迸發著看不見的火花,不過當然沒人注意到。
「媽媽,我想坐下來啦──」褔島保那幼童特有的高亢嗓音,讓車內的緊繃氣氛更是高漲。
「好好好,等一下喔,媽媽看看哪裏有空位呢……?哎呀呀,小保,好像都沒有空位耶──」褔島保的母親洋子環視一圈後遺憾地說道。
這對母子是在前一站上車的,兩人穿著胸口畫有大象圖案的同款運動上衣,同樣穿著牛仔褲。
「不管啦,我要坐下來啦──」褔島保重重踱著腳耍賴,接著蹲了下去。「我要坐啦──,媽媽,人家想坐下來嘛──」
「哎呀,小保,不可以這樣,坐這裏屁屁會髒髒喔。哇,你看,看得到外面的風景耶!」洋子拉起兒子帶到車門邊,一邊朝兩旁座位上來回掃視尋找空位。
(沒有人要站起來讓座嗎?這孩子都說得這麼清楚了,這麼可愛的孩子說他想坐下來,為甚麼沒人願意把位子讓出來呢?讓一下又不會怎樣,真無情!)
「哇──」褔島保放聲大叫。「人家想坐下來啦──,我好累喔──」
「噓噓噓──」洋子將食指立在唇前。「小聲一點嘛。你看,大家都很安靜呀,對吧?乖哦──」周遭的視線逼得她不得不唸了兒子一下做交代,不過她壓根不覺得兒子的行為有何不妥。
(甚麼嘛!幹嘛啦!小朋友不過聲音稍微大了點兒,有必要擺出那種臉色嗎?他年紀還小,有甚麼辦法嘛?我們家小保可是很纖細的,和其他小孩完全不同。你們看看,他這臉蛋多可愛,看了這張臉,誰還氣得起來嘛。下次我要幫他報名兒童模特兒的試鏡,小保長得這麼可愛,一定會入選的,然後迅速竄紅成為知名童星,讓每個人刮目相看!到時候誰還和你們搭這種爛電車啊。)
「我想坐下,我想坐下,我想坐下,我想坐下!噫──」褔島保開始怪叫。
(真想掐死這小鬼。)看著報告書的濱村精一抬起頭,瞪向一旁大吵大鬧的小孩。他會連搭電車的時間也埋頭看資料,是因為他必須趕在明天會議前將手上這份報告徹底熟讀才行。但這對笨母子上車後,他完全靜不下心來,報告內容一個字也進不到腦子裏。
「小朋友,你想坐這裏嗎?」濱村對褔島保開口了。褔島保看了看濱村,接著抬頭看向母親,扭扭捏捏的。
「哎呀,這怎麼好意思。」洋子邊說邊將小孩推向座位。「那我們就坐這兒嘍。」她溫柔地對著兒子說道。
濱村一站起來,褔島保立刻像隻猴子似地迅速爬上座位,面朝車窗跪在位子上。
「哎呀,不可以這樣,把鞋子脫了吧。」洋子幫孩子脫下鞋子。
「妳兒子好可愛喔。」濱村語帶諷刺地說道。(哪裏可愛啊?跟隻猴子沒兩樣。笨媽媽生笨兒子,手牽手去死吧!)
「哪裏哪裏。」褔島洋子不由得沾沾自喜了起來。(對吧?很可愛吧?多稱讚點啊!)
然而洋子的期待落空了。濱村沒再吭聲,轉身便走開了。
藤本就子心想:「蠢透了,就是那種蠢女人,要不了多久就會像吹氣球似地整個人胖得不像樣,變得和這個不要臉的大嬸一樣,粗神經!遲鈍!社會邊緣人!」
阿部菊惠心想:「妳這女的,又在瞪我了!哼,盡量瞪吧,家庭主婦可是很辛苦的。妳看看那個年輕媽媽,才帶一個小鬼就手忙腳亂。妳過不久就會懂的啦!」
西田清美心想:「真是看不下去,那個當媽媽的行不行啊?我絕對不要變成那樣子。還有那小鬼,哪裏可愛了!要是我生出那種小孩該怎麼辦?……不,絕對不可能的,這可是我和心愛男人的孩子啊。話說回來,這位子好擠喔,都沒人想到禮讓我一下嗎?」
葛西幸子心想:「為甚麼總是有這麼多女的要扯自己人後腿呢?那個媽媽也好,這個孕婦也罷,妳們有沒有想過『女性獨立』這件事!唉,好討厭,就是因為妳們這樣,女人才會被男人瞧不起!啊,那個男的又在看體育報的下流報導了,這些男人的腦袋到底都裝些甚麼嘛!」
山本達三心想:「隔壁大叔又在嘩啦嘩啦地翻經濟日報了,煩不煩啊!抹那甚麼髮油,臭死了,稍微替別人想想好嗎!」
佐藤敏之心想:「對面的小妞又在瞪我了。我做了甚麼嗎?我甚麼都沒做啊!我只是眼角餘光稍微瞄到胸部一帶、看了一眼那雙峰罷了,這樣很過分嗎?妳自己還不是和一堆男人上……上、上、上牀,想怎樣就怎樣,只要有錢可賺就人盡可夫!我不過是在電車裏稍微瞄到一眼,哪裏犯著妳了?妳說啊!」
中倉亞希美心想:「色老頭,你到底要盯著我到甚麼時候?一副腦滿腸肥的死樣子,我都快吐了!啊,那個臭學生也還在看我,怎麼這麼下流啊?」
前田典男心想:「好想看……好想看喔。藏在那個大姊姊的迷你裙下的小褲褲,只要讓我看一眼就好……」
高須一夫心想:「妳這個老太婆夠了沒?快移去別的地方啦!休想要我讓座,我會一直坐到下車那一刻的。我可是賣力工作累到快癱的,支撐現今日本的無名英雄在電車裏稍事休息,有甚麼不對?上了年紀的米蟲就乖乖待在家裏,不要出來妨礙前線的經濟推手!」
田所梅心想:「這些傢伙全是人渣!老人家就站在面前,居然沒人想到讓座。哼,要比耐力是吧,我絕對會站到你們讓座為止!」
和田弘美心想:「啊──,我快受不了,好不容易大蒜老頭走了,又來了個菸槍老頭。你身上的菸臭味也太重了吧?早點得肺癌死掉算了!」
岡本義雄心想:「可惡!怎麼完全沒空位啊,搞甚麼嘛!」
電車再度靠站,車內廣播報出站名。
原本在打盹的河原宏,在車門即將關上的前一刻突地醒來奔下電車。真是好險。
「呼,安全上壘!」他正要往出口走去,發現公事包裏傳來「咻──咻──」的聲響。他嚇了一跳,連忙打開公事包。裏面是兩罐小型瓦斯,其中一罐的防漏活門不知何時鬆開,瓦斯都漏出來了。他暗呼不妙。
這是警察廳(註:日本職掌警察之整備、犯罪鑑識、犯罪統計等事務的指揮,監督各都道府縣警察的行政機關。)委託他們公司製造的自白瓦斯,吸入瓦斯的人,都會忍不住把所思所想全說出來。
他看向手錶。吸入瓦斯後,得經過一段時間才會見效,他回想搭上電車的時間,算一算瓦斯的作用差不多要開始生效了。
(算了,反正電車內的乘客互不相識,況且大家心裏應該沒甚麼忍著沒說的話吧?)
他望著鐵軌的彼端。
方才他搭乘的那班電車已經看不見蹤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