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再世重生

江州城,冬。

江州,大周王朝東北邊臨海的一座大城,距京都華京城八百餘里,因盛產鱈魚與各類海味,在大周很是遠近聞名。

江州城地處偏北,加之臨海,每到冬日總是大雪綿延,白茫一片,是以又有雪城的別稱。這樣的風景在外人看來美不勝收,只是對江州本地人來說,看得多了也嫌乏味,而且積雪太厚不宜出行,因此在冬季風雪最大的時候,許多人家都閉門不出,城裡也格外安靜,少有行人。

只是,並非家家戶戶都能享有這樣的安靜,至少城南大戶,武安伯府上便一反常態,鬧騰得很。

武安伯寧如海,是江州一帶極有身份的貴胄,其祖父為上代寧國公寧權,他本人更是文武雙全,十八歲便高中探花,先任翰林院修撰,後官拜兵部員外郎,再晉侍郎,二十三歲棄文從武,戍守邊關三年,屢立戰功,一路升至奮武將軍,受封「武安伯」,成了華京城中為人仰慕的青年俊傑。

可惜天意弄人,在他最意氣風發的時候,祖父寧權卻驟然病逝,接著他父親在家族內鬥中落敗,抑鬱而亡,他大伯世襲寧國公的爵位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聯合朝中幾名重臣,尋了個由頭削了他的軍職,接著貶他出華京,將他貶成了江州城的守備軍統。

好在雖然遭了貶斥,可寧如海至少還掛著爵位,身份在江州這塊遠離華京的地方絕對稱得上顯赫,十多年的耕耘下來,寧府早已變為江州城內數一數二的高門府第。

湘蓮院,位於寧府北面角落處的一個小院落。

這個平日裡少有人踏足的狹小院子,此時卻烏泱泱圍了一大群人,丫鬟僕役們或拿著傘或拎著暖爐,眾星拱月般將兩名衣著華貴的婦人簇擁在前方,正與一大二小三個孤零零的身影對峙。

兩名婦人中,著一身水藍色花草紋大氅的略年長些,雲鬢裡插著兩根瑪瑙簪,眉目間很是穩重端莊;另一名披著駝黃色芙蓉花大氅的則要年輕許多,眼角眉梢間還仔細描了花鈿,步搖、項圈、手鐲、戒指更是一個不落,搭配上那張嬌豔風情的臉孔,端的是金碧輝煌,貴氣十足。

只是,這名黃衣美婦臉上的表情卻並不契合她這一身打扮,反而柳眉倒豎,伸出染著蔻紅的指甲,直指其身前一個跪在雪地裡少年疾言厲色道:「賤籍就是賤籍,果然生出來的兒子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做出這等下作之事還不承認,莫不是趁著老爺不在府裡,就敢這樣目無尊長,無法無天了!」

跪著的少年約莫十三四歲,在這樣滴水成冰的深冬,他只在灰白色的底衫外邊套了一件半厚的玄青色外袍,許是在雪地裡跪得久了,蒼白的臉頰已經被凍得微微發紅。

面對美婦的指責,少年並沒有回話,而是抬起一雙明亮地眼睛,悄悄打量著周圍的環境。

不算寬敞的院落,東面牆角的老槐樹,槐樹下的枯井,房簷下歪斜放著的竹馬,以及窗戶上已經褪了色的窗花——他依稀記得那還是他十歲那年,陪著母親和妹妹一同守歲的時候,笨手笨腳歪歪斜斜剪出來的。

一切的一切,都同記憶裡一模一樣。

他又斜過目光,看向站在他身邊的一名青衣少婦,少婦穿得同他一樣單薄,梳著簡單素雅的發髻,皮膚乾澀灰暗,眼角還帶著細紋,只是從五官上看,曾經應當也是個出挑的美人。

少婦腳邊還站著一個身穿碎花襖裙的小姑娘,似乎膽子比較小,一直扯著婦人的裙襬躲在她身後,發現少年正看著她,她那張帶著膽怯的小臉才甜甜笑了一下,對他喚道:「哥哥。」

這聲「哥哥」叫得少年眼裡騰起一陣水霧,他對小姑娘咧了咧嘴,然後像是害羞般,又迅速把頭低了下去。

少年最後把目光落在自己的一雙手上。

原本修長寬大,佈滿傷痕與繭子的手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少年一雙還尚未長開的纖細手掌,手背上還生了好幾顆凍瘡,輕輕碰一下,便是細密的疼。

直到這一刻,他才確信,這裡並不是他一開始以為的陰曹地府,也絕不是夢境,而是江州寧府,並且還是十多年前的江州寧府——他自小長大的地方。

少年便是寧淵。

他不明白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本該被燒得渣滓都不剩的自己,居然沒有死,反而回到了自己的小時候。

腦子裡最後的記憶,除了司空旭模糊的臉,就是四周炙熱的火焰,然後他好像是昏了過去,意識一片混沌。再回神時,耳邊是一陣吵鬧聲,還不待他睜開眼,他整個身子就被架了起來,連拖帶拉像要帶他去什麼地方,他迷迷糊糊只當是黑白無常來勾他去陰曹地府,直到他被人按著跪在雪地裡,冰冷刺骨的感覺才讓他徹底清醒。

睜開眼的那瞬間,他的確以為自己到了陰間,因為他居然看見了早已去世多年的娘親和妹妹,原本想著如果在陰間能和親人團聚也不錯,可當他留意到周圍其他人時,他又在震驚中發現,事情似乎沒有那麼簡單。

再世重生——雖然這一切很不可思議,但它的確是發生了。寧淵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在臨死前發下的「若有來生」的誓言被老天爺聽到了,為了表現出自己沒有那麼「王八蛋」,所以它才「蒼天有眼」了一回,可是現在,寧淵卻沒有功夫再繼續思考下去,因為眼前正有一個大麻煩等著他去收拾。

「還不快說!你到底把東西藏哪去了?」黃裳美婦上前一步,指甲幾乎都要戳到了寧淵鼻尖上。

寧淵尚未出聲,一直站在他身邊的生母唐氏卻蹙著眉頭先開了口:「三夫人,妾身並不相信淵兒會做出這樣的事情,其中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唐氏的嗓音溫潤如水,聽見娘親久違的聲音,寧淵喉頭動了動,情緒上湧,緊咬住嘴唇才沒有落下眼淚。

「誤會?唐映瑤,那塊玉璧可是昭儀郡主親賜給湘兒,保他來年鄉試高中解元的,輕易丟不得,一直被湘兒好端端收在房裡,怎的你兒子上門一趟,玉璧就不翼而飛了?不是這小子偷的,難道那玩意會自己長腳開溜不成!」聽見唐氏開口辯駁,黃裳美婦怒容更勝:「我看這小子手腳不乾淨定是受了你這個親娘的挑唆,一個賤籍出身的女子,老爺肯讓你住進府已經是天大的恩惠了,居然狗改不了吃屎,將那些下三濫的習性帶進府裡來!」

「夠了。」她說得正起勁,卻遭一個溫厚綿長的聲音打斷:「妹妹你也是有身份的人,有些話別人說得,你卻說不得。唐姨娘不管出身如何,也是老爺的侍妾,淵兒再做錯了事,也是這府裡的少爺,你一口一個賤籍,難道不怕被人傳到老爺耳朵裡去,治你的家法嗎?」

見一直站在最中央沒出聲的藍衣婦人開了口,這位被唐氏稱為「三夫人」的黃裳美婦才臉色一僵,對藍衣婦人屈了屈膝,「姐姐教訓的是,妹妹失言了。」

寧淵冷眼看著這一幕,已經將眼前這情形弄清楚了八九分。

這是他十三歲那年冬天發生的事。府裡的三夫人柳氏誣陷他偷了自己庶兄,也就是柳氏長子寧湘書房裡的一塊玉璧,於是糾結了府裡的一大幫人,押著他到自己娘親住的院子裡來興師問罪。

方才出言的藍衣婦人是武安伯的正房,也就是這府裡的大夫人嚴氏。除去侍妾,寧如海共有三位夫人,分別是大夫人嚴氏,二夫人趙氏,與三夫人柳氏。嚴氏出身名門,又有朝廷冊封的誥命在身,是這府裡正兒八經的夫人,二夫人與三夫人雖然地位高於侍妾,享有「夫人」的虛稱,但因沒有封命在身,在一些正兒八經的場合,也只能被喚作姨娘。

喝退了柳氏,嚴氏慈眉善目地看向寧淵,柔聲問道:「淵兒,你向母親說實話,你真的沒有拿湘兒書房裡的玉璧嗎?」

望著嚴氏慈祥的臉,寧淵心裡卻千回百轉地掠過了許多事情。

上一世,嚴氏也曾用同樣的語氣問他,但因的確不是他做的,又出於對嫡母的信賴,所以他咬死了沒有承認,可不曾想別人既然有心誣陷,怎麼能不準備周全。最後他因年紀小,受不住家法,是娘親替他受的,也正是因為這通家法傷了娘親的根本,又因惡寒侵體染上時疾,還沒撐到開春便撒手人寰,留下他與年幼的妹妹。

娘親早逝一直是寧淵的畢生之痛,現在既然能有機會重來一次,他自然不可能再重蹈覆轍,於是他眼珠子一轉,重重將頭磕了下去,「母親,淵兒知錯了,那玉璧的確是淵兒偷拿了!」

他這話一出,不光是嚴氏,就連他娘親唐氏,與不遠處的柳氏,也都帶著詫異的表情愣在了當場。

嚴氏望著眼前瘦弱的少年,迅速端正了神色,眼裡帶上了一絲斥責,「居然真的是你?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們父親讓你們多讀聖賢書,難道那些孔孟之道,醒世諫言裡,有教導你去偷雞摸狗的句子嗎!」

「母親,詩書裡固然沒有教導那些,可淵兒這麼做卻是有原因的,請容淵兒分辨幾句!」寧淵磕頭如搗蒜,小腦袋不停往雪地上砸,發出低沉的砰砰聲。

寧淵心裡打算得很好,這雪地綿軟,雪又下得厚實,腦袋磕下去看起來聲勢驚人,卻一點也不疼,嚴氏個性素來好面子,人前人後也習慣端出一副善良賢德的模樣,他做出這番架勢,目的自然是為了讓嚴氏在眾目睽睽之下不會立刻責罰他,總是要聽他把話說完的。

果不其然,聽見寧淵大大方方把事認下了,柳氏本打算立刻上前,順水推舟叫下人們上家法,卻遭嚴氏斜過眼睛瞪了回去,隨後她輕咳一聲,給身邊的徐嬤嬤使了個眼色。

徐嬤嬤會意,上前將寧淵扶了起來,幫他拍掉額發間沾染的雪粒,「淵少爺快別磕了,仔細弄傷自己,夫人做事向來分明,怎麼會不聽你分辨吶!」

「是啊淵兒。」嚴氏也放軟了語氣道:「你要是有什麼委屈儘管跟母親說,母親替你做主。」

「那便謝過母親了。」寧淵假意用帶著哭腔的嗓音道:「其實淵兒之所以會偷拿二哥的玉璧,全都是為了給祖母。」

「笑話,難不成你要告訴我,是老夫人教唆你偷東西的!」柳氏冷笑一聲,「你要扯謊也找個像樣的扯,別把髒水往老夫人身上潑!」

「自然不可能是祖母教唆的,祖母德高望重,孫兒仰慕都來不及,怎麼可能將錯事牽連到祖母身上。」寧淵吸了吸鼻子,「實在是淵兒前幾日讀《百孝書》,受了感觸,眼見開春便是祖母六十大壽,便想以此傚法,臨摹一本百孝書獻與祖母以盡孝道,只可惜書社裡賣的松針紙貴得很,淵兒月例不夠,又聽聞二哥曾言他向來不缺這些賞玩之物,便想著,想著我悄悄取一樣也不打緊……可我實在不知那塊玉璧那般珍貴,淵兒有錯,還請母親責罰!」說完,他又重重一頭磕進了雪地裡。

四周鴉雀無聲,饒是以柳氏的尖酸,此刻也說不出話來,而嚴氏的臉上,更是神色連變。

只因寧淵這番話看似平淡無奇,卻幾乎每一句都暗藏玄機。

當今聖上以仁孝治天下,最重孝道,《百孝書》便是在太后娘娘六十大壽時,聖上取來松針製紙,御筆從各類典籍中,摘出一百篇以「孝」為先的文章,抄錄收訂為一本,取名「百孝」,作為獻給太后的賀禮。因其方式別出心裁,加之松柏常年青翠,以松針製紙寓意長壽,很快,《百孝書》便在民間流行開來,成為晚輩敬獻給長輩的賀壽佳禮。

寧淵若真是為了這個理由盜取玉璧,嚴氏還真不好過分為難他,不然如果被老夫人知道了,她老人家會怎麼想?我的孫子因為想向我盡孝而犯錯,兒媳婦卻給他重責,難不成是兒媳婦見不得別人對老太太好?這種「不孝」的罵名嚴氏是萬萬不敢攬上身的。

何況方才寧淵又點出,是因為松針紙太貴,他例銀不夠,所以才出此下策——這事就更不好辦了,眾所周知,松針紙即便比一般宣紙貴些,可一摞紙能貴到哪裡去?寧府在江州也算數一數二的豪門貴胄,府裡的少爺怎麼可能連買紙的例銀都沒有?真正的原因不過是寧淵在府中不受重視,柳氏便見機暗扣下了他的例銀。

此事嚴氏原是知道的,不過睜隻眼閉隻眼沒管而已,不想寧淵最後還當著所有人的面說出他二哥曾言「不缺這些賞玩之物」,兩廂一比較,同樣是庶出少爺,本該平起平坐,可一個連買紙的錢都沒有,一個卻連父親賜的玉璧都不放在眼裡,這事要是不小心傳出去,外邊少不了會有人說她身為大夫人卻厚此薄彼,管家無方。

思及此處,嚴氏又狠狠瞪了柳氏一眼。她其實心知肚明,柳氏看不慣寧淵已久,今日之事少不了又是她折騰出來的蛾子,可嚴氏同樣不喜賤籍出身的唐氏,所以在柳氏找上門的時候,才順水推舟地陪她走一遭,不料卻讓自己陷入了這樣一個進退不能,稍有差錯便會惹得一身騷的尷尬境地。

嚴氏也懷疑方才寧淵這番話是不是故意說給她聽的,可看著眼前少年跪在雪地裡的瘦弱身軀,寒風中瑟瑟發抖,青白的臉上還帶著淚痕,又打消了這個念頭——一個十三歲的小娃娃能懂什麼事,加之他嘴裡說的也是實情,並沒有添油加醋顛倒是非,如果還要繼續罰他,的確不太好辦。

她上前兩步,伸出瑩白豐滿的手,親自將寧淵從雪地裡扶了起來,「好孩子,你雖然有錯,但一片孝心難能可貴,母親又怎麼捨得罰你。」

寧淵睜大眼睛,抽泣道:「母親真的不罰淵兒嗎?」

嚴氏和婉地抹掉他臉上的淚珠,「那是自然,你把玉璧還給你二哥,然後要向母親保證,以後缺什麼,儘管來找母親說,母親給你安排,卻是再不能做出這番偷拿別人東西的事了。」

「可是,可是那塊玉璧現在已經不在我這了。」寧淵露出羞愧的表情,「我本來打算拿出去換些錢,然後買松針紙,結果一時不查,不小心弄丟了。」

嚴氏點點頭,「那也無妨,丟了便丟了,只是下不為例。」說完,又扭頭看向柳氏,用帶著斥責的語氣道:「去查一查竹宣堂的月例是怎麼回事,若有短缺,即刻補上!」

柳氏唯諾地屈了屈膝蓋。

「淵兒謝過母親,母親教誨,淵兒謹記在心。」寧淵點點頭,又轉頭看著柳氏,「那柳姨娘還會怪淵兒嗎?」

柳氏臉色早已難看到了極點,她無論如何都想不到,事情會這樣急轉直下。她原本早就安排好了,只要寧淵不承認,他就立刻派人搜院,自然會從這院子裡「找」出東西,到那時「人贓俱獲」,怎麼都要讓這兩母子脫層皮。可寧淵居然一口把事情認下,她排練好的戲碼就再也沒法端上場了,她總不可能戳破寧淵在撒謊——那不成了她自個此地無銀三百兩了。

「不怪不怪。」眼見嚴氏已有了決斷,柳氏只能不耐煩地擺擺手。

「以後也不會怪淵兒嗎?」寧淵繼續問。

「以後也不會!」柳氏氣惱地扔下這麼一句話,大氅一擺,率先出了院子。

「折騰了一早上,你也累了,在這裡陪陪你娘,就回你自個的住處去吧。」嚴氏最後關照了寧淵一句,隨即也帶著剩下的人浩浩蕩蕩地離開了,一時原本擁擠不堪的院子人去樓空,只留下了寧淵母子三人。

「淵兒,你隨我進來。」見一群人走遠了,唐氏聲音帶著寒氣,挑開門簾進了臥房。

妹妹寧馨兒天真無邪,一蹦一跳過來拉寧淵的手,寧淵從雪地裡站起來,拍了拍膝蓋,苦笑著牽著妹妹跟在唐氏背後進屋。